凤仪宫。
喜烛高烧,合卺玉樽中,盛满美酒。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只剩下他,和她。
她抬起头,温柔地凝视着他。
是的,温柔。
这一刻的黎凤妍,真的很温柔。
毕竟,面前这个男子,真真正正是她想嫁的,想爱的。
而且,她亦满怀寄冀地,等待着那份爱。
其实,这种心态,搁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很正常。
哪个女人不渴望被爱?
否则,何必嫁?何须嫁?
燕煌曦有些恍神。
他不曾想,会看到这样的黎凤妍。
此刻的她,是温柔的,是无害的,甚至带着几分能入他眼的妩媚。
毕竟,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对男人而言,都是有**力的。
更何况——
更何况桌案之上,还放着那盆匠心独具的玉雕兰花。
“煌曦……”她柔柔地唤他,鲜花般娇嫩的脸庞,一寸寸向他移近。
杏黄的帘幔垂下,遮掩了所有的一切。
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今夜,良宵脉脉,暖玉生香。
今夜,在离此不远的宗翰宫中,殷玉瑶正跟着十五岁的燕煌曦,立于月下庭中,一次又一次地挥剑、出剑、收剑,任那冷冽的剑光,霜寒了眼。
她依然故我,她依然坚持,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要靠什么,才能平复心中那绵绵密密的痛。
悄然地,燕煌晔收起了长剑,退后几步,静静地看着她。
十五岁少年的眸底,涌动着丝丝别样的情愫。
直到三年之后,直到完全长成,他方才懂得,那种陌生而异样的情感,叫作——怜惜。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怜惜。
秋风泠泠,月暗霜天,憔悴了谁的容颜,沧桑了谁的,似水流年。
这一夜,在永霄宫中。
有一个女人很幸福。
有一个男人很无奈。
有一个女人很冰冷。
有一个男人很懵懂。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盘算着自己的盘算。
但,无论如何,再黑暗的天,终究会亮。
晨起。
永霄宫中所有的人都忙碌起来,唯有宗翰宫,大门紧闭,人影不见。
因为,按照宫中规制,各宫的妃嫔、领事太监、掌事宫女,都必须前往凤仪宫参见新后。
凤仪宫中,一身盛装的黎凤妍正襟高坐,面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
可是,当她看到那十几名鱼贯而入的宫妃时,脸上的笑,蓦然凝固。
燕煌曦封妃之事,她早有耳闻,只是没有想到,人数会如此地多,而且个个品貌不凡,她虽自认是个美人,但美人见美人,也难免生出些许嫉妒,更何况是她。
收敛起眸中情愫,黎凤妍声色不动——无论如何,她是皇后,而且是新后,该有的礼数,该有的威仪,一分都不能少。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妃嫔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却半晌不闻凤音。
黎凤妍沉默着,她们便不敢起,各自垂着头,或捏着裙边,或看着地板。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黎凤妍方才转头看向自己的心腹太监常笙:“本宫带来的礼物,可都备办齐全了?”
“回娘娘,已经齐全。”常笙赶紧着答言。
“那便——宣吧。”
少顷,凤仪宫响起常笙清亮的嗓音:“赏,甘泌宫贤妃贺氏,夜明珠一对!”
“赏,毓芳宫良妃蒋氏,玉如意一支!”
“赏,兰禧宫淑妃陈氏,玛瑙翡翠屏一面!”
“赏——”念到此处,常笙先停了停,方才更加大声地道,“栖霞宫洪氏,天蚕丝锦十匹,雪貂皮裘两件,定颜珠五颗!”
……
话音甫落,下方便起了阵小小的波澜,虽无人发话,但那微微抬起的螓首,泠泠碎响的钗环,无不显露了她们心中的激动——
同样的品级,同时进入后宫,为何皇后对洪氏的赏赐,如此之重?
轻轻地啜着香茶,黎凤妍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因为,栖霞宫洪氏,是三朝老臣洪宇的孙女儿。
如果。
如果要彻底地斗倒殷玉瑶,要牢牢地掌握后宫,甚至控制燕煌曦,影响前朝的局势,洪宇那一关,不能不过。
她要借今日之机,探探这洪诗娴的斤两,可用则用,不可用,则设法将其牵制住,然后架空。
终于,赏赐完毕,后妃们揉着酸麻的双腿,各自起身,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齐齐向黎凤妍道谢。
就在她们准备告辞离去之时,黎凤妍再度出声:“慢着。”
众妃收住脚步,眸色闪烁不定,目带疑惑地看向上座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后。
黎凤妍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慢条斯理地开口:“时候尚早,诸位姐妹们且先留下,说说话儿吧。”
众妃闻言,面面相觑——这拜也拜过了,赏也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可皇后发话,只得乖乖领命,各自屏声静气,立于一旁。
黎凤妍满意了,轻轻一点头,再次看向常笙:“继续。”
“各宫领事太监、掌事宫女,入殿参见!”常笙扯长了嗓音喊。
小心翼翼地,永霄宫东西十二宫,九十九殿的领事太监、掌事宫女鱼贯而入,拜倒于阶下,战战兢兢地叩头大喊:“奴才/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次,黎凤妍抬起了头,厉目横扫,从头到尾走了两个来回,在一名身着藕色宫裙的宫女头顶停住:“左行第五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不提防有这一着,顿时惊惶不已,浑身抖簌,跪在原地只是叩头,说不出话来。
黎凤妍不耐地摆摆手,常笙立即走了过去,将那宫女拉出队列,带到黎凤妍面前。
“抬起头来。”眸绽寒霜,朱唇轻启,黎凤妍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那宫女早自失了方寸,半点动弹不得,常笙伸手一抓,扯住宫女的发髻,将她的头部硬生生提起,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容,突如其来地映入黎凤妍眸中。
一丝戾光,急速从那深冽的凤眸中划过。
“拖出去。”
冰冷的话音,让静寂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打,着实打。”
悄无声息地,旁边上来两个太监,拖起那花容失色的宫女,便朝外面走去。
不消片刻,殿门外传来一阵阵啼血的哭声,先还带着几分委屈,再后来,便慢慢地小了下去,只剩下那闷沉的木板声,一声声,敲打着殿内每个人的心魂……
九月清爽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照在宫女纤秀的身子上,映进大殿,透过地板的反射,进入每一个人的眼帘。
他们都看见了。
看见那四散飞溅的鲜血。
看见阳光底下最冰冷无情的残酷。
却没有一个人作声。
因为他们很清楚,谁敢出头,死的,便是自己。
黎凤妍得意地笑了。
权利。
这就是她从小熟谙的权利。
只要拥有权利,便能控制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为所欲为。
慢慢转动着手中的玉杯,黎凤妍终于缓缓出声:“本宫累了,都先回吧。”
沉默着。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走出高华典雅的凤仪宫,越过那具已经慢慢变得冰凉的尸体,走向四面八方。
“娘娘,”常笙躬着身子走进,“那丫头……”
“拖出去,喂狗。”
她说。
她这样说。
她这样含着不尽的愤恨与怨毒说。
拖出去,喂狗。
常笙打了个寒噤,却还是去了。
他从小服侍黎凤妍,清楚她那说一不二的乖张性格。
既然是喂狗,那便喂狗吧。
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抬起那个无辜的少女,走出凤仪宫,走向宫外。
在穿过一道回廊之后,他们遇上了一个人,一个跟他们同样身份的人。
“站住。”
那人叫住了他们。
“安总管。”两个太监赶紧站住,面色恭敬地向他行礼。
“这人——”安宏慎的视线扫过那宫女的脸,顿时倒抽了口寒气,话锋陡转,“谁做的?”
两名太监相顾苦笑,没有答言,只是转头朝着凤仪宫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安宏慎沉默了。
这才是第一天。
这才刚刚开始。
抬头看了看那青湛湛的天空,他无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塞到两名太监手里:“去吧。”
两名太监对视一眼,朝着他躬身一礼,调头离去。
弯下腰,安宏慎背起宫女的尸体,加快脚步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回廊的对面,掩映的树影深处,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眸色深漩,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一切,然后默然离去。
“你回来了?”
刚刚迈进明泰殿,小安子便听到了一个极度清冷的嗓音。
他猛然一颤,随即匍倒在地,冲着前方连连叩头。
昏暗之中,掠过声浅浅的叹息。
玄色人影慢慢浮出,冷毅的面容变得清晰。
“起来吧。”
“皇上,”小安子咬着牙,却仍然不敢站起,“是小安子不好,小安子应该早点去……”
“不是你的错。”男子的嗓音里,隐着无边的沧桑,还有浑沉的凝重,“今晚,你再去宗翰宫一趟。”
“皇上?”
“一个三分像的宫女,尚且如斯……”
燕煌曦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消没了声息。
安宏慎明白了,当即再次重重叩头,起身离去。
一个只有三分像的宫女,尚且落到如此的境地,何况是她?
何况是心纯如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