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燕煌曦,终于失算了一次。
当他踩着落日余晖,踏进空荡荡的礼泽宫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走了。
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紫色的花瓣随风飘落,从他的视野里不断划过。
就在两日之前,他还曾站在这里,看着她身姿灵动地踢毪子,然而今日,斯情斯景依旧,他所惦念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瑶儿,这算是你,对我的惩罚么?
“四哥,”闻讯赶来的燕煌晔,默立良久,终是走上前来,“京机巡察应大人来报,说金淮太子一行,刚刚离开不久,你看是不是——?”
燕煌曦蓦地转身,眸中一片寒沉冷厉,仿若两柄冽光闪闪的匕首,刺得燕煌晔一阵颤栗。
“他们从哪道门走的?”
“顺德门。”
话音刚落,眼前的男子已经没了踪迹。
呃——燕煌晔吃惊地张大了嘴,旋即转身,急急匆匆地离开了礼泽宫——要是弄不好,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就麻烦了。
马踏流云逐斜阳,一骑急纵如飞,不消片刻功夫,便冲出了顺德门,一路往前,往前。
长长的官道上,马车急急地走着,与来时的从容不迫全然不同。
阵阵清风撩起窗纱,露出纳兰照羽那张清逸绝伦的脸。
耳听得后方蹄声阵阵,他反而催急了马速,半为报复,半为,侧躺在身旁的女子。
他是着着实实打算,不再将她,还给他了。
燕煌曦,罢手吧。
为你为她,罢手吧。
“瑶儿——”那男子急迫中带着凄厉的嗓音猛然传来,声声戳心恸魂,“瑶儿——”
他不说别的,只是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喊。
长睫轻颤,身旁昏睡的女子,竟然隐隐有醒来的倾向。
两道剑眉高高耸起,纳兰照羽一声长吁,终是将马车停了下来,撩起车帘,冷冷地看着那遽速奔来的男子,满面冰霜:“燕煌曦,你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
“瑶儿——”双眼通红的男子,死死地瞪着他,“把瑶儿还给我!”
“这里没有什么瑶儿!”纳兰照羽并不买他的帐,“只有我的燕姬!”
二话不说,燕煌曦一拳打来,纳兰照羽自然也不示弱,两人就那样隔着车窗,乒乒乓乓地开始搏斗。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数十个回合过去,仍然胜负难分。
如此剧烈的动静,终是将安睡中的殷玉瑶震醒。
她慢慢地坐起身,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拳脚相向的男子,目光空洞而茫然,仿佛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跟她丝毫无关。
最先发现她醒来的,却是车外的燕煌曦,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慢,却被纳兰照羽钻了空子,一拳打过去,正中左边的脸颊。
他却全然没有知觉一般,只是僵立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半倚在车壁边的女子。
纳兰照羽察觉到异样,顿时也收了手。
车内车外,一时安静到极点。
燕煌曦张了张嘴,那满腹的话语,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那凄苦无助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答案。
含着请求,含着哀怜,也含着三生三世,无穷无尽的不舍。
罢了。
背转身去,燕煌曦拖着僵硬的身子,慢慢朝后走。
追不回来了。
无论他做什么,都追不回来了。
马车,再次缓缓启行。
离后方的浩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殷玉瑶再也没能忍住,趴在窗沿上,放声恸哭,那哀婉的声音无边无际地扩散开去,让那七月高广的蓝空,也刹那间为之阴云密布。
纳兰照羽闭上了眼,
抑住胸中那丝颤颤的惊痛。
他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心软,心软的结果,只是造就更大的悲剧和痛楚。
燕煌晔勒住了马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明明已经追上。
他明明与她,近在咫尺。
却仍是这般,看着她与别的男子相偕离去。
为什么?
四哥,你这是为什么?
你是大燕帝王嗬,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你的强韧,你的刚毅,都去哪里了?
他不懂。
年少的他不懂。
不懂那种爱到深处,情到浓时的纠缠与刻骨。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赤红的黑眸慢慢冷寂,燕煌曦双拳紧握,一道湛寒的声音,响彻了他的整颗心:
瑶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一定不会!
蓦地转身,燕煌曦目不斜视,朝前方走去,跃上马背,朝着浩京的方向策马飞驰。
满脸迷茫的燕煌晔,看看兄长的背影,再看看那已经走远的马车,却重重一咬牙,也策动马匹,却是朝着燕煌曦完全相反的方向。
殷玉瑶,你不能走!
不能就这样走!
澹堑关。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泪水,洒落一路,模糊窗外的迢递关山。
“很快,”纳兰照羽微凉的嗓音从旁侧传来,“很快,就离开了。”
“是么?”殷玉瑶神情恍惚地答。
很快,就要离开大燕了。
这一去,山重水复。
这一去,海角天涯。
永,不,相,逢。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猛然跃上心头。
那含在眸中的泪水,终是没能忍住。
深重的暮色,覆没了所有的一切。
月冷星稀,树影横斜。
以马车为根据地,他们宿在了郊外。
纳兰照羽微微阖着双眼,似是睡着了。
殷玉瑶斜靠在车壁上,久久地凝望着空中那钩细瘦的弯月。
“殷玉瑶!”一张年轻的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澄眸如星,灼灼闪亮。
“燕煌……晔?”好半晌过去,殷玉瑶才回过神来。
“你跟我来。”燕煌晔轻扯她的衣袖,压低嗓音道。
轻轻扫了眼“熟睡”的纳兰照羽,殷玉瑶挪动身子,下了马车,跟着燕煌晔一径朝前走。
“喂,你带我去哪儿?”
“回浩京!”
“不!”殷玉瑶猛力一把甩开他的手。
“为什么不?”少年转头看她,眸中有着她所熟悉的倔强,“四哥做错了什么?”
“不是错与对的问题。”阵阵夜风扫过,殷玉瑶终是清醒了。
“那是什么?”
“那是——”殷玉瑶打住话头,摇头苦笑,“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燕煌晔浓眉高扬,“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四哥是皇上,难道还不能保护你么?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燕煌暄九州侯更强大的敌人么?”
“是的。”殷玉瑶眸光沉静。
“那是谁?”
“……”
“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对四哥有信心!”
殷玉瑶赫然瞪大了双眼,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是她听错了吗?还是这个男孩子身上,有着她和燕煌曦都不知道的力量,或者特质?
燕煌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我的四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男人,如果连他都不能保护你,那么,你将再也找不到,所谓的平安、幸福,和快乐!”
殷玉瑶惊呆了。
然而,她接下来听到的话,更加动魄惊心:“如果光四哥不够,还有我!我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也同样会,以性命保护你!”
阵阵热流,激烈地冲击着殷玉瑶的胸膛。
她想不到。
她真的想不到。
眼前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比他的兄长,更加刚强和无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天生异禀,胆略过人?
无论如何,燕煌曦能有这样的弟弟,她该为他高兴,为他庆幸。
“煌晔,”收起眸中的忧伤和无措,她用极其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你想错了。”
“呃?”燕煌晔满眼困惑。
沉沉叹了口气,殷玉瑶徐徐启唇:“你四哥并不是怕,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能输。”
是的,历经如此多的磨难,对于他心中的想法,她多多少少,也已经有些了解。
燕煌曦,是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绝不会弃自己的爱人于不顾,可前提是,他得有足够的把握,扫除面前的障碍,否则,他绝对不会轻易对她作出承诺。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让她离开,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更方便地开始后面的计划。
那些计划,是属于后宫的,属于朝堂的,属于国与国之间的,她已经帮不到他了。
不如离开,远远地离开,让他有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投入一场更为宏阔艰辛的战争中去。
她不知道他能否会赢。
但她一定会等。
等到他清扫战场,等到他载誉而归,到那时,他们再共同携手,去面对命运为他们安排的强敌。
燕煌晔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逐渐能察觉到,那股从她身体内透出的强劲气息。
她已经平复了悲哀,已经收敛了伤心,而是开始默默地化痛苦为力量,积蓄待发。
或许,她和四哥的选择是对的,可是他的心中,却总是蓬勃着一股不安。
难以说清的不安。
那股不安,来源于他对哥哥深厚的敬爱,还有对眼前这女子,朦朦胧胧的情感。
他就是倔强地,不想让她走。
却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让她留下。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僵持着,直到四周的树荫之中,骤然闪出无数道,鬼魅般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