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
满城桃李竞相争艳。
大燕四皇子燕煌曦,奉诏继位,改年号为——泰平。
宏亮的钟磬之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高高的龙椅之前,年轻的天子沉稳地站立着,却始终,没有入座。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
跪伏在地的文武大臣们忍不住悄悄抬头,窥视着这位年少的君主,或是不屑,或是疑惑,或是平静。
不过,他终究不会,让他们等待太久。
燕煌曦转过了身,黑邃双眸中有的,不是兴奋,不是激动,更不是其它,只有——沉静。
能令整个世界都安宁下来的沉静。
而沉静,却往往是成就一个王者,最高的素质。
那些心存疑猜的大臣们,开始真正伏下了他们的头颅,因为从上面那个男子沉静的面容下,他们看到了一颗坚忍而博大的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天彻地。
却良久,得不到应有的回应。
燕煌曦在看天。
乾元殿是永霄宫中最高的建筑,坐在龙椅上,一眼望出去,便能看到无边辽阔的天空。
于是大殿中,出现了一幕极为沉寂的景象,君王不说话,大臣们也没人敢吱声,包括资深历老的铁黎,最能闹腾的韩之越。
他们似乎能够感受到,从那个年轻人身上扩散出来的,浓重的气息。
不能用言辞来形容的气息。
不是秋天般的萧杀,也不是冬日的寒冷,也非盛春的盎然生机。
而是一种比天空更高远,比山川更恒久的气息。
王者之气。
只需一眼,便能慑服无数人心的气息。
终于,那股气息慢慢地淡去,年轻帝王缓缓启唇,说出他继位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平身”,而是——
“朕是谁?”
整个大殿中,跪伏着的人都呆了。
很显然,他们想不到,上面那位为何会冒出这样的三个字。
“你们拜的,是谁?”年轻的帝王再度开口,嗓音沉凝。
下方一片沉默。
“起来吧。”燕煌曦第三次开口,“希望你们以后记住这个问题——你们走进这座大殿,你们站在这里,参拜的,到底是谁。”
不等群臣们回过神来,燕煌曦再次下令:“开始议政吧。”
按说,皇帝开了口,众臣应该踊跃发言,然而大殿之上,却仍然继续保持着令人难堪的寂静。
燕煌曦挑了挑眉,心下大概有些明了,直接点出一个人来:“京机巡察应衡,浩京安否?”
应衡心中一凛,赶紧上前奏道:“启禀皇上,一切平安。”
“翟明,”燕煌曦接着道,“从即日起,发布诏谕,为光瑞帝守丧,制三年。”
“微臣遵旨。”
……
长达两个时辰的早朝时间,众臣们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听着这位新任帝王条理清晰地发布政命。
他们终于发现,这位年轻的天子,已经远非他们所熟知的那个散漫公子。
他的睿智,他的胸襟,他的城府,都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吾皇万岁!”
宣布退朝的那一刻,三朝老臣洪宇重重地叩头及地,眸中泪花闪闪——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大燕的希望,大燕的未来。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众人散去。起身下了御座,燕煌曦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他已经是帝王了。
他将在这里,禀承他父亲的遗志,实现自己的抱负。
四个月前,望月湖畔,当纳兰照羽问他,“明日入天宁宫,为美人乎?为江山乎?”
他慨然以答:“为一酬壮志。”
是的,一酬壮志。
或许他燕煌曦,一生说过很多谎话,尤其是对他最爱的女人,而这一句,却是十足十的大实话。
而且,这个“壮志”的来源,还是源于那个女人。
那个在燕云湖中,将他从死亡边缘拯救过来的女人。
在一切结束之后,她对他唯一的请求是——平安。
现在,这个女人,正静静地坐在梨花树下,神情安详之至。
她只有十七岁。
却因为他,失去了少女的明媚,失去了那原本极致灼目的光华。
但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而是从这里,从这座巍巍的永霄宫,开始。
脚步轻悄,他慢慢地走向她,靠近她,然后,拥她入怀。
回答他的,是她唇边那缕,永不枯萎,永不褪色的浅笑。
一如八个月之前。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依然带着那颗,全心全意爱他的心。
不管是草莽江湖,还是龙章凤阁,不管是天涯之远,还是咫尺之近。
足够了。
有你在我身边,便足够了。
但,属于他们的宁静,仅仅只维持了三天。
第四日,一向忧心忧国忧民的丞相洪宇,上奏疏请旨择后,而礼部尚书翟明,也在同一天上奏,广选各地佳丽,充实后宫。
对此,燕煌曦的答复是——重孝在身,止议。
皇帝要守孝,合情,合理,合制,众臣无有他言,但是皇后之选,却必须提上日程——很简单,历代皇帝立后,都不可能是一两天,或者几个月就能搞定的事,七七八八的仪式走下来,花上两三年的功夫毫不奇怪,等到一切齐备,这孝,也就满了。
对于此事,皇帝燕煌曦再次保持了沉默。
按说,流枫长公主赫连毓婷,是完全有资格出任皇后一职的,奈何,燕煌曦清楚,韩之越清楚,永霄宫中有的,只是燕夫人殷玉瑶,而非赫连毓婷,虽说现在不担心流枫军队哗变之事,但真若戳穿,而赫连毓婷本人又没站出来说话,那局面肯定将极为难堪。
况且,就算赫连毓婷现身,说当初一切是自己心甘情愿,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规制与教条,而是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
隐形的帝国。
完全不属于乾熙大陆,却又时刻影响着这片陆地上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帝国。
他纵贵为九五至尊,也没有与那个帝国一决高下的资本。
他拼不起。
也没有理由去拼。
因为他除了是燕煌曦之外,还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先国后家,先公后私,对于一个英明的君王而言,这是绝对必须的。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一点。
从一开始,他就在刻意地回避,他们之间最大的那个难题。
而今,这个难题再一次,切切实实,无比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若为燕国,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彻底将她放弃。
因为她背后那股力量,他招惹不起。
至少目前是。
于是,从盛春到夏初,直到莲花池中,芙蓉开满,大燕帝王的后宫,仍然是空置的。
这真是自大燕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以往帝王继位,至少有两位以上妃嫔得获封号,进入后宫,也即太子正妃侧妃,或者皇子正妻庶妻,而四皇子殿下这些年忙于游走江湖,愣是一妻一妾俱无。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位身份很不明朗,到现在从未露面的“燕夫人”。
好吧,鉴于这位“燕夫人”是流枫来的长公主,且在之前的战役中表现突出,众臣也不好说什么,可问题在于,对于此女子的任何信息,年轻的君主进行了严密的封锁,即便是常在宫中走动之人,也甚少见过她的真容。
当然,即使见到,也再没人能认出她,包括韩之越本人。
因为她,与燕云湖畔那个清纯可人的少女,已经天差地别。
日子如水一般过去,大臣们依旧坚持上书,君王依旧保持缄默,直到,一封国书的出现。
大燕历泰平元年六月十五。
大黎国二皇子黎慕云,亲率使团,以道贺为名,前往燕都浩京。
同时,流枫丞相周襄、陈国将军归泓、金淮太子纳兰照羽等一班人,也各率属众前往浩京恭贺新帝登基。
新皇帝上马,搞好关系,探探消息,总是有必要的。
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变的浩京,再次变得空前地热闹起来。
这场热闹的背后,还有一个暗藏的目的——大燕帝王的后宫。
后宫,向来是各国暗人、探子、间谍云集的绝佳之地。
你往我身边插棋子,我在你枕畔扎钉子,素来如此,只要这片大陆上还有第二个国家存在,这套把戏,就永远有它的市场。
守孝,三年而已,把人送进去,占领先机,这才是必要的。
要是谁谁有本事为新的大燕之主诞下第一个皇子,那么无疑将拔得头筹。
好吧,且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谁能成为这场新战争,最后的赢家。
于是,黎国来了,流枫来了,陈国来了,大昶来了,几乎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国家,都派出了豪华阵容,浩浩荡荡地,直奔大燕而来。
不管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怎样的心机,作为一个有气度的君王,对于登门造访的宾客,总得以礼相待。
燕煌曦把这件事,交给焦头烂额,团团乱转的礼部尚书翟明,至于他自己,该干嘛干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既不表示热情,也不表示抗拒。
他只是在每天政务结束之后,都去陪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女子。
因为他很清楚,他已经陪不了她多久。
再难的选择,也得选择。
再痛苦的别离,也得别离。
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他没有愧疚,却仍选择了刻意的隐瞒。
每当看着怀中女子安恬的面容,他的心,都在隐隐作痛,但当她睁开双眸之时,他却依然强颜欢笑。
瑶儿,当所有的灾难,降临之时,你是否能够承担,能够面对?能够坚强地选择,继续活下去呢?
你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理解我,相信我?
你会不会因为太过痛苦,而选择彻底地离我而去呢?
他矛盾着,犹豫着,挣扎着,无论外面的世界,已经翻起多大的浪,在她面前,他依然是那个目光坚定,面容沉凝的男子。
而她,也从未问过他,关于他们的未来。
因为她也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
她已经不再是八个月前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女,这八个月的经历,对她而言,是一场滔天的火劫,焚去了她所有的幻想,近六成的柔弱。
凤凰,已成雏形,只待最后的脱胎换骨。
但所有的残酷,却终会到来——
只是他们都想不到,事情的走向,会如此地激烈,如此地,失去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