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搏之后,准确地说,是一场韩之越对燕煌曦的狠揍之后,两个大男人,就那么静静地并排躺在地上,谁都没有开口。
宣泄了心中的愤怒,韩之越平静了。
“燕煌曦——”沙哑着嗓音,韩之越喊。
屋中仍是寂寂。
“燕煌曦!”韩之越撑起身子,一转头,乍然对上燕煌曦冷冽的眸。
清晰、明亮、锐利,再没有丝毫颓废与黯色。
韩之越怔住。
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燕煌曦站起身,擦去脸上的血污,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韩之越跳了起来。
真好,他曾经熟悉的那个燕煌曦,终于,又回来了。
大燕的帝王,又回来了。
燕煌曦默默地走着。
穿过破败的营房。
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从四周传来,直达他的耳底。
这是——他的家,他的国,他的士兵,他的将帅,他的,手足兄弟。
一双双或冷漠或热切,或悲苦或希冀的眼睛,都在看着他,默默地注视着他。
该醒了!燕煌曦,你真的,该醒了!
猛然地,燕煌曦抬起头,仰天一声长吼:“鸣金——收兵——!”
是的,不是进攻,而是收兵。
只能收兵。
只因为,即使这里所有的兵力加起来,所有人的智慧加起来,仍然敌不过,那铁血枭傲的九州侯,以及他手下,如狼似虎的骄兵悍将。
不能再作任何无谓的牺牲了。
否则这场战斗,他将彻底地,一败涂地。
必须另谋出路,另寻力助。
秋夜,寒凉如霜。
太渊郡外,西南大军连撤数十里,凭借天险澹堑关,固守不出。
但,这只是一时。
九州侯若是率兵强攻,破关指日可待。
灯火莹莹,中军大帐里,一片沉凝。
西南军所有将领齐聚一处,却个个缄默,毫无良策。
是啊,连征战沙场数年的铁黎,年少卓越的燕煌曦和韩之越,都对眼前的境况束手无策,他们,又能怎样?
“本人这儿,倒是有条小道消息,不知诸位,可有兴趣一听?”一片岑寂中,位于偏座的白汐枫,忽然缓缓开口。
立即,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说。”燕煌曦一字落定。
“……据闻,三日之后,流枫国主赫连谪云,将诏告天下,为其女赫连毓婷择嫁,并,以六十万大军,三位骁将为赔嫁。”
“嗯?”众人一时没有回过神,仍旧不解地盯着他。
“你是说——”韩之越第一个回过神来,“遣人求娶?”
“不错。”白汐枫颔首,“流枫与大燕,素来交好,皇室间姻亲嫁娶从未断过,先皇的第一位太子妃赫连绮晴,也是来自流枫皇室,所以——”
“此法可行,”燕煌曦断然答道,“韩之越,你就代表朕,前往流枫国一趟,求娶流枫公主。”
韩之越立即瞪起眼:“是你娶?还是我娶?”
“当然是你娶。”
“人家说得很明白,要的是各国皇室贵胄,我韩之越虽说人才一流,但还没有这个资格。”
“曦儿!”一直凝默的铁黎终于发话,“此事攸关大燕生死存亡,万不可儿戏!”
“那又怎样?”燕煜翔满眸铁冷,与生俱来的傲气仍旧分毫不减。
帐中的气氛,顿时再次变得紧窒而沉默。
燕煌曦的性子,这几个月来,他们都已经了解了七八分,倘若他坚执不去,只怕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断。
只是——
他真的要,眼睁睁地断送,这最后仅存的逆转之机吗?
“曦儿,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话不投机,多说无宜。铁黎第一个站起身,拂袖而去。
刘天峰、孟沧澜、冉济、韩玉刚、林昂等军中大将,也纷纷离去。
白汐枫看看韩之越,再看看一脸冷然的燕煌曦,终是咽下口中之言,无声叹了口气,离座而去。
终于,整个营帐中,只剩下韩之越和燕煌曦两人。
“你真的不去?”
目光犀利地盯着燕煌曦,韩之越冷冷开口。
燕煌曦没有答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不含任何情绪的一眼。
但,韩之越却明白了那眼神中的含义。
“好。”撑着桌沿,韩之越慢慢站起,“你是英雄,你是豪杰,你是皇帝,你是君主,我,拗不过你,说不服你,但是,我还可以做一件事。”
燕煌曦仍旧那样凝默地看着他。
“我,可以走。”
韩之越的神情,冷静到不能再冷静:“燕煌曦,你应该清楚,我韩之越所敬仰的,所佩服的,只有强者。成王败寇,自古亦然,这大燕的帝王,可以你做,也可以由燕煌暄做,更可以由九州侯,或者别的更加强大的人做。既然,是你自己选择放弃,选择退出,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帮你?”
燕煌曦端然地坐着,身形未动。
该说的,都说了。
韩之越闭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转身,冲出了营门。
“——我——去——”
苍凉的,似乎浸透了鲜血的声音,悠悠从后方传来,落进他的耳里。
我去。
两个字,却有如泰山之重。
韩之越伫足,却没有回头,因为他听到了,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
大燕帝王哭泣的声音。
那声音让他心惊肉跳。
甚至让他生出浓烈的恐惧。
甚至让他想冲回去收回所有的话,告诉他,燕煌曦,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他更清楚,不能。
一个帝王的骄傲,固然重要。
但天下的安危,却更重要。
燕煌曦,你曾经说过,倘若卑鄙能救下数万条性命,你愿意卑鄙,那么,你能不能为了这浩浩大燕,弯一弯,你铁打钢铸的脊梁,将你的骄傲与自负,暂时地,弃于身后,弃于道旁?
“……一把剑划开万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书,降大任苦心志劳筋骨,担道义著文章,展抱负……”
夜深了。
是谁的歌声,在空旷的营地上空,久久地盘旋轻唱。
本该豪迈的歌声,却透出几许凄凉。
闻者落泪。
大帐方圆百米,空无一人。
所有的兵士将官,都自发地避开了。
给他们的帝王,留出足够的空间。
燕煌曦在舞剑。
凛冽剑气,绞碎夜色。
只是那个在他身后浅唱的人,却无踪无迹。
原来。
原来那燕云湖畔的相遇,真的只是一场偏离轨迹的弧,交错之后,各归天际,相逢无期。
既如此,又何苦要相逢?何必要相逢?
伤了你的心,陨了你的命,折了我万丈的豪情。
倘若注定,不能在一起;
倘若注定,你不能是我的,我亦不能是你的;
那还不如,彻彻底底,不曾,不曾啊不曾,不曾遇见过你。
一缕青丝,随着滑落的剑峰,委坠于地。
是时候了。
挥慧剑,斩情丝。
将你忘记。
亲爱的,我要将你忘记。
从此之后,我只是燕煌曦,大燕帝君,燕煌曦。
朝阳升起。
天光明丽。
巍巍澹堑关。
四十万雄兵固守,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再一次,燕煌曦将西南大军的指挥权,交到了韩之越的手里。
千叮万嘱,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
守住这里,等他回来,等他带着数十万雄兵,浩浩荡荡地杀回来,攻下太渊郡,直至浩京,与燕煌暄,决一死战。
此去流枫,他只能赢,不能输。
流枫国的公主,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至于前尘往事,他只能选择,忘记。
或者深深地,埋于心底。
风萧萧兮魏水寒,君王一去兮必复返。
“驾——”
策马扬鞭,燕煌曦一声长喝,率领数百精骑,越过栈桥,踏破关山,直奔大燕以西的流枫国。
向西,向西。
一刻不停地向西。
哪怕磨破了双足,哪怕被道旁的荆棘,划破柔嫩的肌肤。
她始终向着西方,迈动着机械的步伐。
心,依然跳动着,却仿佛已经僵冷,已经化灰;
比往昔美丽十倍的容颜,却看不到任何生动的表情。
她是——殷玉瑶。
于无极峰下重生,却又再度被抛进万丈冰渊中的殷玉瑶。
她求得了新生,却失却了爱人。
可她不能倒下。
如果,不能再爱,那么,就让她倾己所有,尽可能地为他,踏平所有的险阻吧!
曾经,他把她抛作诱饵。
而现在,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当作诱饵。
飞雪盟?九州侯?祈亲王?泰亲王?莲熙宫?大昶?黎国?
那么好吧,想得到她心中秘密的人,都来吧!
让所有的狂风暴雨,冰刀霜剑,都冲着我来吧!
慢慢地抬起头,唇际绽出一丝绝美的笑,殷玉瑶开始轻哦吟唱:
“天途也,苍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御山川,九龙腾银河。皎皎莲华绽云霄,烨烨莲晷胜赤乌。入我门者位列神极,逍遥八方灵体合一……”
无数从她身旁走过的路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殷玉瑶却越唱越响亮,越唱越痛快。
哈哈,看吧看吧,这儿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来吧来吧,用你们的剑,剖开我的胸膛,你们就能得到,那所谓的神迹。
抛砖,自然能引玉。
打草,自然会引蛇。
未到黎国边境,殷玉瑶已经明确地感觉到,身后,至少有四股力量,跟上了自己。
她丝毫不加以理会,依然一边吟唱着,一边继续向前进发。
于是这首被诸国皇室传唱的歌谣,在短短数日内,传遍整个乾熙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