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玉碎 匪我思存 2001 字 8个月前

我养了将近一个月的伤。在这一个月里,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说话。回家来老是蜻蜓点水,一会儿就又走了。

我心里虽然难过,可是父亲也没有再来问我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但是穆释扬可倒了霉了,我听说雷伯伯把他调到埔门基地去了,还把他连贬六级,发配他去做了一个小小的参谋长。

我垂头丧气,好多天打不起精神来。小姑姑来看我,我托她向父亲为穆释扬求情。小姑姑不肯答应,说:“你父亲还在气头上呢,你还敢老虎头上拔毛?”

我的心里真的过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连累的。我闷闷的说:“埔门那么远,又那么艰苦,他又被贬了级,一定不快活极了。都是我不好。”

小姑姑诧异的看着我。我说:“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皱着眉:“一条被父亲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鱼。”

小姑姑笑了,她说:“可不要在你父亲面前这么说——保证他更有气,怕不把那条池鱼拿出来再烤一遍。你要是再为释扬说情去,我打赌他要被贬到爪哇国。”

我泄气:“父亲这回是棒打无辜。”

小姑姑只是笑:“世上任何一个父亲,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儿拐去一夜未归的臭小子,不想杀之而后快那才叫稀罕。先生还算是给穆家面子,雷部长又会做人——不等先生说什么就把他贬到埔门去了。”

我想起当晚的情形来,当时父亲瞪着穆释扬的时候,眼里真的有过杀机。我不由后怕的打了个寒噤。

小姑姑说:“我一听见说,心里就吓了一大跳。你不知道,当年先生就是……”她突然的住口,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说走了嘴了!我知道她说走嘴了!父亲当年怎么了?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和我母亲有关吗?

我叫了一声“小姑姑”,她脸色难看极了,她说:“囡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抓住她的手,我哀求她:“小姑姑,你最疼我。我从小也最喜欢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有权利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对不对?”

小姑姑摇着头,我苦苦的求她:“我有这么大了,你们不应该再瞒着我。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的。”

小姑姑摇着头:“我不能说的。”

我瞧着她,我静静的瞧着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来。她吃力的叫我:“囡囡!”

我幽幽的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我是这个家族的耻辱,也是父亲的耻辱——他恨我,讨厌我,他恨不得杀了我。”

小姑姑惊叫:“你怎么这样想?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乱猜。你父亲其实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讨厌我。”

小姑姑把我搂进怀里:“哦!囡囡,他不是讨厌你。他是不愿看到你,你不知道,你和你的母亲有多像……一开始他总是对我说,他说:‘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他想起你的母亲来就会难受,你不知道他有多伤心。”

我半信半疑,我说:“因为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他不想面对我这个耻辱。”

小姑姑说:“胡说!”她用力的搂紧了我:“你是我们慕容家的明珠,是你父亲的宝贝。”

我闷闷的说:“可是……他说要打死我——他也差一点儿打死了我。”

小姑姑凝视着我,我的额头上还有未长好的鞭痕,她痉孪的在我的伤痕上吻了一下,她说:“乖孩子,他是气坏了,对不对?人在气极了的时候,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是没有理智的。何况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你父亲刚醒,医生叫他静养,他不听,要去看你,几个人都拦不住。我扶着他去的,看到你好好的睡在那里,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当时多害怕,他怕你和……”她突然的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说漏嘴了,我哀哀的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呵!囡囡!你和你母亲这样的像!”

我心里乱极了,姑姑说的话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父亲……威慑的父亲会害怕?我不相信!父亲从来是睥睨天下的,他什么都不曾怕过。只有人家怕他,连穆释扬那么聪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会怕什么呢?

小姑姑陪我吃过饭才走。天黑下来,我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后来我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夜已经很深了。我的窗帘没有拉上,我听到汽车的声音,还有好几道光柱从墙上一转闪过。

是父亲回来了!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亲回来了,我看着他从车上下来,我跑出房间去,在楼梯口等着。果不然,父亲上楼来了,我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我看到他脸红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过酒。他看到我,只淡淡的问:“这么晚了不睡觉,忤在这里做什么?”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吗?”

他皱着眉:“鞋也不穿,像什么样子!去把鞋穿上!”

这就是姑姑口里疼我的父亲吗?她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说:“我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说:“三更半夜你等着我回来跟我顶嘴?你又想讨打?”

我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天他恶狠狠的样子,我想起那些鞭子抽在身上的痛楚,我想起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打死你!”

我冷冷的说:“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的说出他的话:“反正我是个下流胚子!”

他气得发抖:“好!好!那天你没有气死我,你还不甘心!”他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东西!我怎么当年没有掐死你清净!”

我幽幽的说:“我不是你生的。”

他呆住了,在那么几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样昏过去,可是我极快的鼓起勇气来,我等着他发作。我听着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我等着他再一掌打上来,可是竟然没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他的声音竟然是无力的:“素素叫你回来的?是不是?她叫你回来质问我?她叫你回来报复我!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这样静的深夜里,听着父亲这样阴沉沉的声音,我害怕极了。父亲的脸色通红,他的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惊恐的看着他,他却痛楚的转过脸去:“我打你!打得你恨我!我为什么要打你!你不知道!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亲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从上来把他弄回房间去。我叫了一声:“父亲!”他怔了一下,慢慢的说:“判儿——我打你,打得那样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亲一样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亲——我并不恨你。”

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亲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样!我一直亲眼看到你好好的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当年你母亲有多狠心……她开了车就冲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极了我——所以她就这样报复我——她用死来报复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听呆了,父亲的醉语絮絮的讲述着当年的情形。我逐渐的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每次打她,她只是哭一场……我不知道她恨我!”父亲的语气完全是绝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没有回头……她开了车就冲出去……她不会开车啊……她存心是寻死……她死给我看!她用死来证明她的恨……”父亲绝望的看着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声,她都没有回头……她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看着父亲,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无助和软弱,我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父亲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绝望……

我难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没有。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想再听父亲那悲哀的声音了。我大声的叫着侍从官,他们很快的跑步赶到。我说:“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间。”

父亲顺从的由他们搀走了,我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走廊里的吊灯开着,灯光经过水晶的折射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蠕动着,我伸手去拭,才发现自己哭了。

第二天我没见着父亲,可是在新闻里看到他在车港基地视察。在电视镜头里,他仍然是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大批的随员跟着他,众星捧月一般——哦!父亲。

又过了几天我才见着他,当时我正在练琴,他突然出现在琴房里,我呆了一下,叫了一声“父亲。”

他挥了挥手,问我:“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

“陪我吃饭去。”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放下琴又换了件衣服下楼去,才发现家里又来了客人。

伯伯们凑着趣,讲着各种各样的笑话。我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我生活了十余年的家没有丝毫改变……我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里了……

反正没有我说话的份,我吃完了甜品,又吃掉了一份冰淇淋,最后还吃了水果,我再也吃不下东西的时候,伯伯们也差不多讲完话了,咖啡上上来,他们陆续的向父亲告辞。

雷伯伯和陆伯伯留了下来,乘父亲去听一个电话,我问雷伯伯:“释扬哥哥还好吗?”

雷伯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

我说:“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会好。”

雷伯伯直叹气:“囡囡!你少管他吧。先生现在提起来,还恨不得揭了他的皮,要叫我说,发配他去非洲都应该——先生说,埔门就够了。”

我撅着嘴,听到父亲在楼梯上咳嗽的声音,只好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乘着父亲不在家,我给穆释扬打了个电话。谢天谢地,他听起来还是蛮乐观的。

他还在和我开玩笑,问我:“想到埔门来玩吗?我这次可以尽地主之谊了。”

我说:“我会尽量帮你运动回乌池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心领了。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你如果替我求情,更会害死我。”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极度的不平衡:“那我就袖手旁观?”

他说:“你放心,等他过几天气消了,我调回去还不是易如反掌。”他口气轻松:“告诉你,在这里可有这里的好处。我现在虽然连降六级,成了小小的参谋长,却比在办公厅还要威风。原来外放真有这么多油水,怪不得好多人情愿外放。山高皇帝远,关起门来我是天下第一,哈哈。”

我心里舒服许多。也是,他是父亲办公厅里的亲信,又是穆爷爷的孙子,雷伯伯的外甥,放到下头去,上司一定给他几分面子,不会太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