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微响。留下一个椭圆的水痕。不等这个水痕散开去,又有一个椭圆叠上来。椭圆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玻璃就会有一道道的水痕滑下去,滑下去……
母亲的妆台就在窗下。我听说她极爱雨。她的容貌我记不清了,而且,她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她,所以我常常照镜子。我长得很漂亮,但,仅止于漂亮,而这漂亮也只是因为我有一个极美丽的母亲。所有的人都说我母亲不是漂亮,是美丽。雷伯伯提到我妈妈时就对我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懂么?”
我不认为他会夸张,因为随便向世交好友打听,对方多半会赞溢言表:“三公子夫人?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哦,我忘了说明,三公子是我父亲年轻时的花名,他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也会冲冠一怒惊诸侯。我听过好多他的传奇,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讲过他和母亲的故事,他自己也不提。我可不认为是因为太平淡,正相反,一个象母亲那样的美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没有一个轰轰烈烈的传奇?我不信!世伯们都说我外表像母亲,可是性格酷似父亲:暴烈而不择手段。对于暴烈,我承认,我的性子浮燥,极易动怒,像极了急性子的父亲。可是不择手段我认为太严重了,我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罢了。每次我一提到母亲,父亲不是大发雷霆就是转身走开,这更让我确定这中间有一个秘密的故事,我渴望揭开这个谜,我一直在寻找、在探求。我不相信没有只言片语来证明这个故事。
那是个雨意缠绵的黄昏,我在大书房里找书。坐在梯顶翻看那些线装古籍,无意中打开一卷,却有张薄薄的纸片掉了下来,像只轻巧的蝴蝶,滑落于地。我本以为是书签,拾起来才发觉竟是张素笺,上面只有廖廖数语:
“牧兰:原谅我不能去见你了。上次我们会面之后,他大发雷霆,那情景真是可怕极了。他不相信我,他说他再也不相信我,我真是要绝望了。”笺上笔迹细致柔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笔迹。我站在那里发呆,半晌才翻过那本书来看,那是《宋词》中的一卷,在夹着素笺的那一页,是无名氏的《九张机》。“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在这阕之旁,是那柔弱的笔迹,批了一行小字:“不忍更寻思。千金纵买相如赋,哪得回顾?”我迟疑着想,这字迹不是奶奶的,亦不是两位姑姑的,那么,会是谁写的?谁会在书房里的藏书上写字?难道是母亲?
我有父亲说干就干的脾气,立刻从这个牧兰着手调查。我打电话给雷伯伯,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笑了:“大小姐,这次又是什么事,不要像上次一样,又替你找失去联络的同学。”
我笑着说:“雷伯伯,这次还是要麻烦你替我找一个人。”
雷伯伯只叹气:“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躲着不见你?待老夫去揪他出来,给大小姐赔罪!”
我被他逗笑了:“雷伯伯,这回比较麻烦,我只知道她叫牧兰,是姓牧叫兰还是叫牧兰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更不知道她的样子,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雷伯伯,拜托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找出来。”
雷伯伯却不作声了,他沉寂了良久,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找她,你父亲知道吗?”
我敏锐的觉察出他话中的警惕,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阻碍,父亲设置的阻碍?我问:“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雷伯伯又沉默了好久,才说:“判儿,牧兰死了,早就死了,那部车上……她也在。”
我呆掉了,傻掉了,我怔怔的问:“她也在那车上……她和妈妈一起……”
雷伯伯答:“是的,她是你母亲的好友,那天她陪着你母亲。”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挂断电话的,我只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她死了?和母亲一起遇难?她是母亲的好朋友,那天她凑巧陪着母亲……
我在那里一定呆了很久,因为连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天什么时候黑的我都不知道,还是阿珠来叫我吃饭,我才如梦初醒,忙忙的下楼到餐厅去。
父亲坐在那里等我,他今天去埔门阅过兵,所以一身的戎装,父亲穿军装时极英武,比他穿西服要雄姿焕发,既使他现在老了,头发也花白了,可是仍有一种军人的气质,一种钢铁般坚强不可动摇的气质。
父亲的目光老是那样冷冷的,往我脸上一扫,就开门见山的说:“刚刚你雷伯伯打电话来,说你向他打听牧兰。”
被出卖的如此之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想找个借口,可是没有找到,于是我坦然望着他:“我听人说她是母亲的好朋友,就想打听一下,谁知雷伯伯说她死了。”
父亲用他犀利眼神盯着我,足足有十秒钟,我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他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老拿些无聊的事去烦你的伯伯们,他们都是办大事的人,听到没有?”
我“嗯”了一声,他将目光移回食物上。
我庆幸的低下头吃饭。
第二天,我破例起了个大早,屋子里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到处乱逛,走到厨房去,他们不防我这么早起来,倒吓了一跳,张妈忙问:“大小姐要吃什么?今天起的好早。”
我问:“父亲呢?”
“先生老早就出门去了,”张妈殷情的问:“小姐还是吃粥吧,今天的粥先生都吃了两碗。”
父亲一向挑剔饮食,厨房向来将他吃多少东西当成大厨手艺的指标,我不置可否,四处望望,找到块三明治,拿起来咬了一口,还不坏。张妈忙去给我倒了杯热牛奶。我边吃边喝,漫不经心的问她:“张妈,你在我们家也有十几年了吧。”
张妈说:“可不是,大小姐你还睡在摇篮里的时候我就在这厨房里了。”
我向她笑了一笑,放下空奶杯,问:“早先这厨房就是你一直在这儿吧?”
张妈说:“那倒不是,我是大小姐一岁的时候来的,早先这厨房里有个吴妈,她倒是一直在这儿的。不晓得大小姐你还记不记得她。”
我说:“有一点儿印象。”又问:“这吴妈后来上哪儿去了?”
张妈说:“唉,十几年前她就退休了,那时她也有五十多岁了,现在不知还在不在呢。”
我点着头,说:“我只记得她很会折餐巾花,我小时候总要她替我折蝴蝶。”
张妈陪着笑,我想了想,又问:“这吴妈是哪儿的人,她走了后会去什么地方?”
张妈想了想,终于摇头说:“那我可不记得了,十几年了呢。”
我“哦”了一声,张妈便笑着说:“大小姐,还是去餐厅吃吧,这儿又脏又热,不是您呆的地方。”
我答应了,走出厨房。走了一半,觉得还想叫厨子煎个蛋,便折回来。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厨子的声音:“大小姐打听一个老佣人做什么?”我一怔,就缩住脚步,只听张妈的声音说:“你们哪晓得,你们昨晚没听到大小姐打听牧兰?她这是在打听太太的事呢。”
厨子问:“太太有什么事,大小姐不去问先生,自己打听什么?”
张妈的声音低下去,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才听见她低声说:“你们哪知道太太有什么事?我也是听那些老佣人讲的,说是先前生大小姐的那位太太,不是个正经女人,早先是跳舞的,你想那样的人有什么好品德?结婚后也不规不矩的,我还听说,这个大小姐根本不是先生亲生的……”
我死命的捏着门上镂起的花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才没有昏过去,走廊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转来转去,晃得我头晕,转得我眼花,张妈还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两耳中都是轰轰的声音,像是有架飞机要降落。我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撞得门旁花架“啪”一响。
张妈尖着嗓子在厨房里问是谁,我慌忙跑上楼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扑到**去用枕头盖住了头,可是耳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规矩!不规矩……”
阿珠在外面拍门,连声喊:“大小姐!你怎么了?大小姐……”
我尖叫:“不要管我。”随手抓住一个抱枕向门扔过去,阿珠不敢再吭声了,我伏在**,一滴冰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然后成串的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我从来不知道哭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我一个人伏在**放声痛哭。我从没有想过我一意追寻的母亲会是别人口中不规矩的女人,我从没想过我竟不是父亲的女儿……
四岁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
两个小时后,我穿了一件家居的衣服,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乱披着,开了车子冲出家门去,门口的更亭吓坏了,根本没有什么反应,等他们拿起电话请示侍从室,车早就冲出了镂花的大门了。
二十分钟后我进入了繁华的市区,车载电话响起来,我抓起来听,是父亲的第一私人秘书游伯君,他简直是气急败坏:“大小姐,你去哪里?”
我冷嘲热讽:“效率真高,这么快侍从室就报告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报告给我父亲听?”
他急切的说:“先生现在还不知道。大小姐,你这样跑出来是严重违反安全规定的。”
我的口气依然很坏:“不会有人在大街上把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好了!”
他说:“大小姐,事情闹大了没好处的,我叫侍从室的人来接你。”
我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