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小翠等一干下人全都惶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突兀地站在那里。
胤禟恼怒地看着我,声音低沉,“怎么,不懂得做奴婢的规矩?连奴婢的礼数都忘了?”
我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我都没有下跪行礼的习惯。我把这看成作理所当然,可现在才知,那是人家给我的特权。现在人家要收回这特权,我便只有照规矩跪拜。
陆闵桃,你还以为这是在现代,还以为你是那个潇洒自由的名偷儿?不,你早已不是了!
在小绿等人一片“奴才们有错,请九爷恕罪”的告求声中,我的沉默更显突兀。
下巴,被一柄如意轻佻地挑起。
“怎么,你就没什么可说的?”邪魅的声音却昭示着主人的恼怒。
我眼帘低垂,任他挑着下巴,任那火一般的目光在脸上灼烧。我不反抗,却也不说话。
不反抗是因无力,与他的强悍比起来,我是如此的脆弱。
不说话是因不想,我现在就是不想跟他说话,哪怕仅仅是一个字。
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他。他一声冷笑,说道:“哼,还长脾气了!以为爷就舍不得罚你了?你以为你在爷心里有什么特别?哈,爷宠女人从来就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对你,也不过如此!爷现在失去兴趣了,这府里……”
“九爷,小萍主子求见!”门外小五的通传打断了胤禟还要源源不断说出口的话。
胤禟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看了看我,忽然展开刚才因听到通传而蹙紧的眉头,朗声说道:“让她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绿袄,如水葱般滋润的女人走进门来,正是多日没见的小萍。居移气,养移体,此话还真是不假。这个女人无论从外貌还是举止,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眼神中闪着欲念的小丫环的样子了。
她步态端庄地走上前来。我垂睫,默默地起身退到一旁。
胤禟温声对她道:“小萍今天怎么想起到这儿来见爷?有什么急事么?”
听了胤禟的和声细语,小萍立刻潸然欲泣了起来。
“爷,莲儿从一早就哭闹不止,还发热抽搐,太医说是小儿惊风,需要僵蚕入药,可太医院已经没有僵蚕了。让下人跑遍了整个京城的药铺也没有。僵蚕是主药,太医开的药少了这一味,便效果不佳。莲儿都抽搐了三次,再这样下去……”
“为什么太医院和整个京城的药铺都找不到这味药?”胤禟打断了小萍滔滔不绝的诉说,问到了事情的关键。
“是因为……”小萍看了看胤禟的脸色,才迟疑道:“这几天京城戒严,全城搜捕在逃案犯,向京城运送药材的车都被阻在城外,进不了城……”
小萍欲言又止,他偷瞄着胤禟的脸色,似乎很怕胤禟会生气。
没想到他们的相处模式竟会是这样。一个女人,对丈夫敬畏到这种程度,真不知与丈夫在一起时,还有没有幸福可言。可怜的女人!
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从小萍一边偷偷瞄着胤禟的神色,一边又满脸柔媚、韵生双颊的样子来看,人家还蛮享受这种关系的。
胤禟却没理会小萍的反应,反倒看了我一眼,才对外面喊道:“秦道然,到南城门去传我的令,让城外运送药材的车队进来。还有,让朱必箴派人立刻把僵蚕送到府里来,一刻也不得延误!”
是胤禟主持了这次全城搜捕?可这京城、天子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什么人重要到要全城戒严搜捕?
在逃案犯?刑部主管刑名,每月都会接到许多大案,也会搜捕许多在逃案犯,可从没见胤禟如此大动过干戈。能让他全力搜捕的案犯可不多,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查……
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胤禟的暴怒和对我说过的话,我心中猛地一惊,难道是商驭?!被搜捕的人是商驭!
那天,暴怒中的胤禟曾说过,要把商驭抓来在我的眼前狠狠折磨,以报复我与商驭的“生死相随”。我知道胤禟从来都不是只说不做的人,可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顾一切。
难道他真的恨我到了极点,不惜冒险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不惜降低自己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我心里抽痛不止,既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恨我至此,又为商驭的身处危境,随时可能被胤禟抓获。
我这厢心里翻江倒海,那厢小萍已经笑魇如花。
站在外面的秦道然应声而去,小萍明显松了口气,满脸仰慕地看着胤禟。胤禟微微一笑,温言道:“还没吃饭吧?和爷一起吃点。”
小萍笑得更加娇艳。
下人们快手快脚地摆上了一桌饭菜,胤禟和小萍在桌边坐了下来。
胤禟对小萍关怀备至,一会儿说小萍刚生产不久,要多喝点乌鸡汤补补身子,一会儿又让小萍吃他喜欢的鱼翅羹。他还特别让厨房去给小萍褒燕窝红枣,说是补气血。
我知道胤禟我在面前与别的女人如此亲昵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要告诉我,我早已不是他宠爱的女人,他对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一个如他这般骄傲的人,怎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心中装着别人、再三地要离他而去?所以,他要以这般作为来刺激我,来告诉我,我对他并没有这么重要,他根本不在乎!
我本来就知道任何一个女人对他来说从来都不会很重要,所以才想离他而去,还有必要这么做给我看么?
我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尽量不去看胤禟对着小萍的一脸宠爱和小萍如化成水般的温柔。可他们间浓情蜜意的话语还是不经阻挡地传到我的耳中。
我面色平静,心中却酸楚难言。明知胤禟这是在故意做给我看,当不得真,明明原本就想慧剑斩情缘的,可此景当前,仍然心酸伤痛。
这算是嫉妒么?
从未试过这种情绪,竟是如此的撕心裂肺、痛楚难忍。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嫉妒,为了眼前这个伤了我、恨着我的男人。
原来嫉妒是如此强烈的一种情感。当熊熊妒火在胸中燃烧时,可以让人做出所有不理智的事。我看着小萍的一脸甜蜜,只想让她立刻在眼前消失。
伤痛、忧虑、焦躁、酸楚、厌恶、憎恨,所有的情绪都潜伏在嫉妒这一情感中,随时可能爆发。
我很想捂住耳朵,缩进角落里,不看也不听,可在人前又怎能如此显露情绪?我把头低到了胸口,如果可以,我想如鸵鸟一般把头埋进沙里。我掩饰着自己灰败的面色和不堪伤痛的表情。独自舔舐伤口总比血淋淋地暴露在人前要体面得多。
不知什么时候,一屋子的下人都出去了,只剩下被链子锁住的我和胤禟、小萍三人。我看向他们,两人在喝茶,却像是在喝蜜,难怪其他下人都躲了出去,两人甜腻得令观者无地自容。胤禟正在给小萍讲品茶之道,他一手端茶杯,一手竟放在小萍的耳后暧昧地轻抚,而小萍则一脸迷醉地摊软在他怀里。
两人的旁若无人刺痛了我。我知道胤禟在报复我。我伤了他的心,他恨我,我不怪他。可他怎能当着一个曾经有过亲密的女人的面与另一个女人如此亲昵?难道是要告诉我,我们曾经的甜蜜都不只是我们两人间珍贵的私密,而是随处可见、廉价之极的东西么?
胤禟,你要把我置于何地才称心如意?我的心已经死了,你还要我的人也死在你面前么?
我脸色煞白,心里憋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我用手抓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却趁此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胤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我,又马上转开了。他对我痛苦的表情无动于衷。不过,他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小萍推离了怀抱。
“回去吧!”他冷冷地道。
小萍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潮中,对胤禟突然转变的态度反应不过来,呆愣半晌才讷讷地道:“爷说什么?”
“我说你回去吧,你的莲儿不是还在病中?”胤禟的态度更加冷硬。
“可是,爷……,莲儿有奶娘照看,应该没事……”小萍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拉住了胤禟的手臂摇晃。
动了情的女人也是不顾一切的。我手捂胸口难过地看着这一幕。
“我说回去,听不懂吗?”胤禟勃然变色,一把推开小萍,大喝道:“滚!”
小萍面露惊恐,她匆匆站起,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门去。
胤禟站起身,径直走向大床,经过我身边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直直地倒在**,手臂一勾,放下了床帐。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
我坐在床尾的地毯上,痴痴地盯着那放下的床帐发呆。一个薄薄的床帐把我们隔离成两个世界。我们各自站立在世界的两端,骄傲地固守着各自的一方,谁也不向谁靠近。
我合衣躺在地毯上,头下垫着一个靠垫,另一个被我抱在怀里。我蜷缩成一团,看着房中唯一还亮着的那盏油灯的火焰忽明忽灭,如寒风中的枯草,跳着最后一支死亡之舞。
灯油耗尽,灯火终于熄灭,如我们两人间情爱的泯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更灵敏。微微的一个翻身都清晰可闻。
这一夜,我不知翻来覆去多少次,而躺在帐中的他也同样一夜无眠。
自打那晚过后,胤禟更少在畅绿轩露面。若是偶尔回畅绿轩过一晚,便是帐里帐外一夜无眠。
从畅绿轩的小丫环们偶尔冒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胤禟常常出席京城各在府宅的宴请,总是回来得很晚,还经常醉酒。他一回来,不是去完颜氏的兰香院,就是去郞氏的萱草汀,或是其他小妾的院子,就是没去过嫡福晋的绮月斋和小萍的清萍斋。
他是在躲着我。可我不明白,既然不愿见我,为什么不把我送走,关到别的院子,却让我一个他不愿见的囚徒占据了他的栖身之所?
他的心思我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也道不清。该恨他的,那夜的事,让我至今心有余悸。那是从身到心的恐惧。可每一次想起他,我的心中更多的是痛,或者是痛恨交织,究竟哪一种情绪更多一点,我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