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土馨盘腿坐着。
看着杯中淡绿色的茶水发呆。
里面,有几根刚刚舒展开来的茶叶打着圈漂浮着,时上时下,把井上馨强自压抑下去的浮躁气息彻底的化解开去。
茶道,不仅仅是知识、物料、手法的研究和练习,它的真谛在于对人内心心境的修炼。
72岁的老人把细瓷茶杯举到鼻端,深深地吸气,让透人心脾的清香能够深入自己的肺部,荡涤存在那里的污浊之气。
在他的背后,有一对奇形的鹿角托着一把外表极其普通的武士剑,还有一副大横幅的书法,写着中国三国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的名句:漉泊明志,宁静致远。
这个小小的房间很简洁,似乎洁净就是它本来的面目一样。
普通的纸木门,普通的榻榻米,普通的书桌,普通的剑。
不,那剑根本就不普通,而是战国时代铸剑名家村样的百折剑!作为长洲下级武士出身的他能够拥有那样的名剑却实在不奇怪。
井上馨,日本明治重臣。
长州藩下级武士出身。
幼名勇吉,号世外,志道家之养子,改名闻多,后重归井上家。
早年学习兰学、炮术等,参加尊王攘夷运动。
1863年和伊藤博文一起留学英国,闻讯四国舰队炮击下关后回国,从事议和工作。
后又投身讨幕运动。
明治初年任参与、夫藏大辅等职,推行地租改正和秩禄处分。
奶年闻批评政府的财政危机而辞职,从事实业活动,创办民间“先收会社”(后改名为三井产物公司),进行海外贸易。
1875年重返政界,成为元老院议官。
1878年任参议兼工部卿。
次年任外务卿。
1885年任第一次伊藤内阁的外务大臣,试圈通过推行“欧化”政策来实现修改不平等条约。
遭到非议。
1887年被迫辞职。
后任黑田内阁的农商务大臣、第二次伊藤内阁的内务大臣,临时代总理、第三次伊藤内阁地大藏大臣。
1898年后成为元老。
与三井大资本家关系最深,被称为“三井的掌柜”。
井上馨一仰头,将那杯茶水全部含在了嘴里。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茶水一缕缕地通过喉咙滑进肠胃地感觉。
茶水的温度把握得非常好,使他的口腔、食道和胃根本就无法通过温度的变化来觉察出有茶水的经过。
又是一阵深呼吸,似乎通过这样的动作,茶水的清香能通过胃壁渗透进血液和经脉里一样。
老人有点不舍地放下了那只小小的茶杯,就好象对当初派遣香子去中国畅不舍一样。
香子回来了!本来这应该是能够让全家人感到高兴的事情,可是现在的井上馨,却不得不通过锤炼了几十年的茶道功夫来平衡自己的气息。
消解心中的郁结和愤怒。
时代不一样了,井上馨不能祭出从前威力无比地法宝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在香子美丽而恼人的身影背后。
有着一个灰绿色的身影——张中道。
这是一个连井上馨也不能不慎重对待、殷勤对待的人物,至少在任何的公开场合。
他要尊敬地称呼那位比自己大孙子还小很多的年轻军官为:张将军。
他还必须在某些场合对驻扎在东京湾的大中华帝国国防军大唱赞歌。
维新名臣、皇室重臣。
这样地称谓现在是不合适的。
机灵而没有骨气的人们现在高呼着地不是这些。
而是中日融合,东亚一体,大中华帝国万岁!可耻的人呐!井上馨,拒绝了老朋友、老搭档、老上级伊藤博文的邀请,去那个没有设立外交部的政府里担任任何的职务。
可这并没有丝毫地阻碍他对外联系,商业上的理由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合适的!可是。
孙女井上香子的突然改变态度和突然地回到日本。
回到井上家,对元老来说无异于狠狠地被扇了一记耳光!坚贞不屈的形象被彻底破坏了。
华族中地坚定分子在最近开始疏远了元老阁下。
而伊藤的秘书清木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来拜见自己。
给自己送来总理的请柬或者书信。
老人并不去理会这些,但是他不能不理会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
中国国防军东方军副参谋长张中道将军要来拜访自己,以私人的名义,以准孙女婿的名义,以一个真诚的求婚者的名义来拜会自己。
一个难以言表的尴尬啊!井上馨愧疚地想到:自己如何向还在中国的天皇陛下,还有乃木阁下交代呢?可是。
他不能不见这个身份特殊的、**的年轻人。
他不能拒绝一位国防军将军以诸多名义的求见。
他不能因为这个事情就暴露出对帝国政府的反抗决心,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中国政府和驻军闹僵关系。
三井,庞大的三井需要自己牺牲一些东西来维持艰难的运营,只有有了资金实力,有了与欧洲交往的合法理由,自己的组织才能逐步地发展壮大起来,才能在有机会的时候展示实力。
为天皇陛下的荣归效忠。
“元老大人。”
一名侍女在门外跪着说话了。
其实井上馨早就听到了她匆匆走来的脚步,也猜到了她要禀报些什么。
元老,不,是前日本帝国政府元老从鼻子里哼了声。
纸门发出了轻轻地滑动声,侍女小步走了进来,再次下跪鞠躬道:“将军大人已经到了。”
“请他到我这里来,唔,还有香子小姐。”
井上馨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见一见孙女,从她回来见面以后,自己一直都不愿意见到她。
可是,今天情况不一样,是吗?今天是说他们两人的事情,对吧?其实,井上馨对自己的孙女还是喜爱的,不过是找个理由让自己可以见一见别。
女罢了。
等待,等待总是一种让人不太愉快的感觉。
井上馨眯上了眼睛回忆着那个年轻人地样子。
其实在前不久。
这位显赫的将领来到东京地时候,他就已经在某个场合上看见过他了。
他记得这位国防军准将的样子。
笔挺的准将军服,笔直的腰背,总是微笑着发出铿锵有力的嗓音,浓黑的剑眉下那双闪亮的眼睛显得很清澈,就象孩童一般的清澈。
脚步声再次响起,木屐的、皮鞋的分得格外清楚。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侍女再次跪在外面禀报着:“元老大人,客人到了。”
然后从外面轻轻地拉开了纸门。
“请进。”
井上馨不愿意透露出更多地情绪化的东西,当然也不会对这个特别的客人表示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
至少在现在,自己是这个家地长者。
没有必要去对中国将军特意去表示些什么。
在这里,他是客人,是晚辈!井上馨听着脚步声走了进来,睁开了眼睛。
“请坐。
张君,欢迎你到井上家做客,香子,你也坐吧,让菊子(那侍女)来照顾客人就行了。”
所谓的坐是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
日本人的屁股总喜欢坐一些不那么平坦的东西。
对此,张中道是知道的。
香子教会了他很多。
在最近几天也实践过不少。
“谢谢老先生!”张中道行了个军礼,然后坐到了香子旁边,动作很自然。
就好象他天生就应该坐到那里一样。
井上馨能够让自己不去皱眉头。
当然,他不是为张中道的动作行为不快,而是为香子居然坦然接受那男人坐她身边而感到恼火。
他打量着眼前这对年轻人,并没有说话。
“老先生,冒昧前来,打扰您了。
不过为了香子和我的终身幸福,我不得不来求见您,争取您对我们结合地祝福。
小小礼物。
不成敬意。”
张中道微微弯了下腰,把手上的礼盒轻轻地推到了井上馨面前,他注意着尽量让礼盒的移动不发出声音来。
“您太客气了。
张君。”
井上馨用手指点了点那盒子,表示自己已经收下了,按照日本礼节,如果送礼地人不说,现在是不能打开来看的。
而井上馨也并没有去打开盒子的冲动,却有一种转身抽出村样宰了眼前年轻人的冲动。
什么叫“争取您对我们结合的祝福?”难道,我井上馨已经同意了你们的婚事了吗?!似乎。
我同意与不同意,这个无礼的家伙都要把香子带走!?香子。
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说一些推辞的话,哪怕是礼节上的也好啊!宏一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女儿啊?“张君,你应该请求爷爷地同意。”
井上香子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略微使井上馨觉得面子上好过了一点。
张中道正要说话回应香子。
侍女菊子又在外面跪着说话了:“元老大人,新茶来了。”
纸门再次被轻轻拉开,侍女再次进门。
放下茶盘,下跪鞠躬行礼;然后才为客人上茶。
上茶后对客人鞠躬。
作一个请的手势,得到客人一点回应后,又鞠躬;接着转到主人老爷的当面,鞠躬,跪着退到门边,又鞠躬;穿上木屐走出去。
下跪。
轻轻拉上木门后,再次对着木门鞠躬。
张中道突然想:这侍女再做几年。
估计腰就不可能直起来了,而膝盖也该长一层厚厚的老茧了。
不知道。
香子平时在家里对着那老怪物是不是也这样?“张君,请。”
井上馨略微抬了下手示意道。
张中道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后说道:“老先生,我很爱香子。
可以给她幸福的生活。
无论是在日本还是中国,在东京还是上海,我都可以很好地照顾她。
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注册了一个航运公司,香子可以在这个公司里就职管理。”
“爷爷,张君的伯父是大生一通海的持有人,帝国商业大臣张赛大人。
这次去北京,皇妃陛下也表示会参加我和张君的婚礼,她希望婚礼能够在上海或者北京举行。”
井上香子帮张中道补充着,同时也希望这些话里的因素能够打通固执的爷爷。
否则,今后的生活就会为他和爷爷的争斗而变得痛苦、绝望。
难怪!这么年轻就担任东方军地副参谋长。
可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叫张中道的年轻军官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啊!商业大臣地伯父、皇妃的眷顾。
这个年轻人背后还真不简单。
井上馨的脑海里,那个有一双孩童般清澈眼睛的张中道不见了。
只有一双白痴式的依靠关系谋取军职的纨绔子弟的眼睛。
也就是现在那个需要香子帮他补充谈话的家伙的眼睛。
商业大臣、副参谋长、香子,他们背后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一直高傲地香子怎么会爱上一个中国军人,并没有战功就爬上高位的年轻军人呢?她不是喜欢乃木家庆典般在战场上扬名的军人吗?难道自己不理睬香子是错误的?因为,她地工作已经找到了重大的突破口!哦,一个担任东方军副参谋长的男人,对香子痴迷的男人,那会为组织带来源源不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转交给英国人后,就会变成英国人真心的支持和帮助。
不,这个事情似乎并不太简单。
为什么香子回来这么些天没有主动跟自己说,为什么在英国人被抓后的这么长时间她没有跟其他人联系,也没有向组织或者自己报告?井上馨觉得自己的大脑思维混乱了,而他必须要回答客人地请求。
“张君。
井上家是日本华族,按照传统,华族只与华族通婚。
所以香子早已许配给乃木家的三公子庆典少爷。
您看……”井上馨施出了缓兵之计,他要尽量地拖延时间来思考。
用了70多年的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了。
“乃木庆典在锦州阵亡了,老先生,您不能让香子为一个未婚夫守寡吧?这不公平!您说得华族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想如果帝国也有华族地话,我应该就是。
我也可以让伯父大人给、给天皇说一说。
给我一个华族的称号,那不就行了吗?”张中道急急地说着,极力地表白着自己对香子的心意。
井上馨注意着年轻人的神态、动作、语气和他说得每一个字。
他着急了。
因为喜欢香子而着急?他说他可以请求天皇,对,是天皇而不是扶桑国王,这是不是在说为了香子他可以成为真正的日本华族呢?井上馨故意沉吟着不说话,他就是要让这个年轻男人着急,就是要等他暴露出更多的东西。
张中道暗暗揣摩着井上馨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已经收到了效果,是不是可以做出进一步的表示呢?不,他还没有开口。
等他开口说话以后才看情况下诱饵。
现在,该说些什么呢?“老先生,请您务必答应。
张家和井上家可以在生意上合作,两家成为亲戚后,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商量地呢?如果我的伯父现在不在海牙,我一定会请他亲自上门向您提亲的。”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井上馨初步给张中道下了一个评语,一个总是仰仗自己家族的年轻人是不会有出息的!可惜了,香子要嫁给这么一个家伙,唉,也算是井上家为天皇荣归。
帝国复兴所做出的牺牲吧!“张君,我会考虑这个事情的。
当然,我首先要征求乃木家的意见,可是乃木大人目前在北京,请您务必耐心等待、耐心等待。”
井上馨扔出了诱饵,他不相信这个“欲火焚身”的家伙真的能够按照自己说的去等待。
他一定会表现出点什么来!张中道心里一喜,再次权衡了一下后。
又继续假装在内心激烈争斗了半晌,才抬起头看着井上馨。
道:“如果,如果我有办法让乃木将军回到日本,那是不是就可以换取他的同意呢?”井上馨迟疑了一下。
鱼儿咬钩了!今天,他可以想办法去营救乃木。
那以他东方军副参谋长的身份。
山县元老、山本大将、寺内中将他们是不是就有希望从北海道的苦寒中解脱出来呢?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就算是有风险。
就算是牺牲香子也要试一试!“我会先给乃木将军一封信说明情况的。
他只要答应此事,张君,您就需要践行您刚才的承诺。
乃木大人回到日本那天,就是您和香子成婚的吉日。
我希望,婚礼首先在东京或者京都举行,按照日本的传统举行。”
井上馨又附加了一个条件,他要用这个条件来考验张中道对中国皇室的忠诚度。
条件很简单,首先在日本举行婚礼,答应了要参加婚礼的中国皇妃肯定就不能来了!那不是让张中道在皇室与香子之间选择吗?如果他选择香子,那组织就完全可以考虑在以后控制他!张中道嗫嚅了半天。
回头看了看香子,又看了看井上馨,嘴角动了几下后,终于说出话来:“完全依照老先生的意思。”
井上馨胜利了!在他面前,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的画卷,一个能够使困难重重的复兴之路变得平坦快捷的机会就是这幅画卷的主题。
多么动人的主题啊!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