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香子有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可当她醒来时,往往记不得梦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满头的大汗和急跳的心脏却又证实了恶梦曾经的存在。
黑沉沉的房间里只能依靠从窗户帘布的缝隙处透进的一丝天光,才显得不那么可怕,因为在日本人的传统思维中,阿鼻地狱才是没有光线的!外表高贵、美丽的井上香子在恶梦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强大的、无法排解的空虚无助的感觉。
在这里,在这个远离日本的城市里,她身边的人并没有真正值得她信赖的!可细细一想,就算是回到日本,回到那个曾经温馨的家庭里,她能相信她的家人吗?很显然,井上家承担着一项难以完成的使命,而井上香子就是整个家族要完成使命而制造的工具。
作为工具,是没有感觉、没有人性的非生命体,当然也无法享受到真正的关爱,那来自家庭,亲人的关爱。
她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矮小枯瘦的爷爷板着脸下达着命令,命令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去窃取中国国防军的情报。
这是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命令!一个女人,一个在中国没有任何人脉基础的女人要在这个地方完成任务,能依靠的无非就是美丽的面容和天生的对男人的吸引力了。
危险的游戏,不是吗?井上香子清醒的时候,能够忍耐、能够承受那些猥亵的目光和粗鲁的占便宜的行为,可是在梦境中,在去掉了那层坚强的伪装,在放开那所谓神圣的使命后,暴露出来的却只是一颗柔弱心灵中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无望。
她恨身边的男人,恨家里的男人,也恨所有的日本男人包括她曾经爱过的未婚夫。
“当男人无能到需要牺牲女人才能达到目的的时候,他们是悲哀的!”张中道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而井上香子却在想起这句话时肯定会联想到另外一句——当女人被男人作为牺牲品时,他们是奴隶,不,是连畜生都不如的贬值的工具。
交际场合中,高贵的、美丽的日本华族小姐井上香子的内心世界,其实是无比卑微的、空虚的、可怜的、无助的。
特别是在来上海亲眼看到那些从日本到中国谋生的人们生活得比在家乡还好的时候,在看到中国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经济和城市建设,民生在得到快速改善以后,在听到张中道谈到人生价值、人性的尊严以及中日两国的仇恨根源以后,勉强维持着井上香子正常升后的心里支柱轰然倒塌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井上香子向布莱克松报告时,把张中道描绘成了一个值得英国人信赖的朋友。
而事实上,连她自己都恨清楚,那个思维敏捷、颇有学识和魅力和前军官根本就不可靠!这种不可靠是对间谍事业而言。
梦醒时分的夜,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井上香子坐了起来拉开了电灯。
有温暖的光线陪伴,使她的心里不再那么空虚和害怕。
张中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咖啡馆里那种颓废、色迷迷的样子和出咖啡馆后驾车奔驰时的专注、在谈到中日关系时的强大自信心,简直判若两人。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井上香子见识过很多所谓的有魅力的男人,他们中有坚毅的爷爷井上馨,有勇武的未婚夫乃木庆典,有威严的天皇陛下,有……可从来没有过张中道这样像谜团似的人物。
他的脸谱是个谜,正面的颓废和侧面的刚毅是矛盾的;他的表现是个谜,在咖啡馆里的动手动脚和在汽车上个私密的空间里的襟怀不乱也是矛盾的;在他不多的话语里,她能听出一个男人,一个真正富有责任感和雄心壮志的男子汉才能说出的话。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张中道比身边的任何日本男人,那些有着武士名衔的男人更像武士!在他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武士的力量!这,是女人的第六感觉带来的清晰的、直接的体悟。
井上香子走到了镜子前,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影像。
略微散乱蓬松的头发如黑云一般盘着,细而黑的娥眉下是一双好像蕴涵着秋水般的眼睛,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和同样小巧红润的嘴唇在鹅蛋形的脸上是那么的耐看,只是皮肤,最近的皮肤的状况恨糟糕,失眠导致休息不好,也使得皮肤失去了许多的光滑。
她担心的摸着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更担心着自己目前的状态。
因为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人前的高贵、能干是家装出来的,只有黑夜梦醒时候的自己,才是真是的井上香子。
突然,井上香子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欲望,她想要见到张中道,问问他,自己是不是变丑了,不再对他有吸引力了!红晕顷刻间就爬上了脸颊,更多的是冲动消退后的心惊!自己是间谍!是受过三个月特训的间谍!间谍是不能去想这些事情的!自己是乃木家的未婚媳妇,乃木庆典的英魂需要自己的时刻在心里去接近、去抚慰、去祈祷!自己是日本华族的女人,身上还肩负着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可,自己的自己呢?真是的井上香子的自己呢?自己需要什么?憧憬着什么?究竟,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张中道的声音在脑海里出现了。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可以明事理,判曲直。
但是这些都不准哦年孤傲,重要的好似人有尊严,人是为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而活着,也是为自己真正的幸福生活而努力着!没有尊严、没有希望的人,只能是行尸走肉!”这个时候井上香子才发现,当她一想起张中道这个男人的时候,心脏总是不自觉地抽紧了。
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大烟瘾一样,令她无法遏制的再一次去尝试想他的感觉。
四天了,从上次见到他后已经有四天了。
不,在天亮后,就应该算是五天!今天,自己会再见到他吗?他不是今天会和布莱克松在咖啡馆正式见面交易吗?对,今天可以见到他。
井上香子回头看了一眼座钟,指针已经快指到六的刻度了,再过一会,太阳就会在东边的大海上升起。
她决定好好地打扮一下自己,掩盖掉脸上和身体上那些因为休息不好造成的失色,她希望着自己已出现在他面前时,就能紧紧的吸引住他的目光……张中道的车在13时左右就停在了咖啡馆外的梧桐树下。
在春天的阳光下,有梧桐树的遮挡,待会车里的温度才不至于太高。
张中道夹着一个蜡黄色的皮包,里面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资料”和一把手枪。
他在咖啡馆的玻璃门前犹疑了一下,才推开了门,径自走向自己常坐的那个卡座。
殷勤的侍者立即上前问候着递上了价目单。
“哥伦比亚咖啡少加糖。”
张中道眼皮都没抬地说着,顺手把皮包放在座位的右边。
等侍者走开后,他悄悄打开了扣子,伸手去握了一下手枪的握把,钢铁和木料传来扎实的感觉。
这令张中道心里放松了不少。
只要有这个东西在,张中道就有一种可以应付任何危机的信心。
此时的咖啡馆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几个侍者把张中道照顾得很妥帖后,也靠在墙边小声地说着闲话。
当然,他们的谈话声在音乐的掩盖下,是不会给客人造成任何困扰的。
张中道抬起了手腕,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瑞士手表,在这个年代里,,这种东西可是稀罕事物,也只有大生-通海集团的总襄理先生才有资格佩戴。
木屐轻微而急促的“踏踏”声由远而近,熟悉的香味随即钻进了张中道的鼻孔。
“张君,日安。”
井上香子穿着一身米黄色暗纹的棉质和服,远远地朝着张中道鞠了一躬。
“香子小姐,您好。”
张中道连忙站了起来,点着头回礼道。
“很高兴再见到您,有空的话,喝杯咖啡怎么样?”井上香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不过在脂粉下还不用担心被面前的男人发觉,更不用担心被楼梯口的英国人发现。
她又一个鞠躬,用身体语言回应了张中道的邀请。
张中道边让座迅速地瞟了一眼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的女人。
一种难言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心头,不一样了,眼前这个香子跟几天前的香子似乎有些不一样,那变化到底是什么呢?趁着侍者走过来的机会,张中道迅速地思量着,回味着。
对,她的眼睛里少了些媚惑的味道,多了些明媚的成分,那是心里有希望的人的眼光。
看来,自己跟她在码头上的一夕长谈还是有作用的,这个可怜的美丽女人可能真的发现了人生的价值。
人,可以伪装很多的东西,却绝对无法伪装眼神。
实际上,张中道也盼望着和井上香子的见面,因此他刻意在约定时间前两小时就赶到了这里。
这个女人是令人难忘的,高贵的气质下是一颗脆弱的心灵,在美丽的外表下却有着自卑的、自暴自弃的倾向。
不过,她还是有勇气的,有勇气去承担被家族赋予的难以完成的使命,也应该有勇气去追求她真正的幸福生活,实现她的人生理想。
“香子小姐,今天,您恨美丽。
如果说前些天您是玫瑰的话,今天更让我想起了春天里绽放的海棠。”
张中道略微侧着身体,正面面对着说着。
他看到了女人嘴角不自觉的蠕动了一下,也看到女人的从鬓发中露出一点耳朵上的红晕。
这是令人心动的红晕。
“张君,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和启迪。
只不过,我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对吗?”井上香子能够感觉到今天的交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她不相信如张中道这样的人,能够说出那番话的人是一个出卖祖国利益、惟利是图的小人。
那,今天的交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不管怎么样,井上香子都决定去坦然面对。
毕竟,自己在这里面并不重要;毕竟,她希望有一种极端的情况出现,这样才可以看到自己在面前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分量。
她相信,他可以救自己的心灵,也可以救自己整个的人。
“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是一个,只不过是心境不同而产生了幻觉而已。
善与恶,希望与绝望,美好与丑陋其实都在一念之间。
我们还是谈谈您的井上商社吧,我想在生意上我是可以帮助您的。
就好像您和我现在这样。”
张中道尽量委婉地做着最后的工作。
他希望她能够摆脱身边的烦恼,真正过上一个美丽的女人应该过的生活。
至于她能否向自己坦白她身后的日本反华势力,她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感觉,那都是可以忽略的。
张中道也是一个凡胎肉体,也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也有着喜欢与不喜欢,唉与不爱的情绪。
至少,最初打算从井上香子后面牵出日本反华势力的想法,在他看到今天的井上香子后就不那么坚决了。
他可以想象到她那时会面临什么样的煎熬。
而让如此惹人怜惜的女人受到这样的煎熬不应该是一个男子汉做的事情。
“谢谢,谢谢您,张君。”
井上香子又一次鞠躬,这一次是近距离的,因为两人同坐在一个卡座的长椅上。
随着鞠躬的动作,她的和服浆得笔挺的领口翘了起来,露出里面淡粉色的亵衣和遮掩不住的隆起。
张中道的目光无可避免的接触到那两团白皙以及小巧的、嫩红的突起。
张中道的脸红了,他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那东西瞬间就能刺激他的肾上腺素狂热地分泌。
那东西对他的目光有着强大的吸引力,需要他在脑子里提醒着自己:国防军的军官可以拒绝一切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尽量短的时间里收回目光,不至于在这个美丽的女人面前丢失形象。
“香子小姐,如果您有兴趣的话,不妨与大生轮船公司合作,开辟横滨到上海的航线。
船只由大生提供,您只需要在忍耐横滨港务部门办理好手续就可以了,当然,您也需要出资。
如果您有兴趣的话。
我们可以就这个事情深入的研讨一下。”
张中道端正了自己的容色说着,他拿出来的这个投资项目是绝对赚钱的,中日之间的经贸往来和民间人口流动越来越大,这是帝国政府和皇帝对日政策施行的结果。
因此,从长远的政策因素来考虑,从现实的市场需求来分析,搞一条民营的中日航线是绝对有必要的。
而照顾到日本人小小的自尊心,找一个有名望的日本人担任这个公司的董事,是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了。
“大生-井上航运公司?”井上香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利好的信息,也许她真的不适合做间谍,而应该做一个女实业家。
“对,完全可以这样命名新的公司。
我知道在湛江造船厂有一种新的船型非常适合承担中日之间的海运任务。
通过关系订购三艘的四艘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再在上海和横滨的港务部门报备注册,租用码头和泊位,正式纳入海运部门的营运系统,这样就可以开张了。
大生-井上航运公司。”
张中道简单地把方案和要做的准备工作说了一下,他要让井上香子有一个大的概念。
“张君,我需要出资多少呢?”井上香子更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如果自己真的与间谍身份脱钩的话,依靠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井上商社那一点点资金,是无法应付新公司的投资需要的。
“坦白的说,香子,您只需要象征性的投资就行了。
这样吧,如果您方便的话,就出资50万新华元(日本也流通新华元,日元废止),占公司股份的20。”
张中道给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特别是对项目感兴趣而囊中羞涩的人更是无从拒绝。
事实上,井上香子要投资,就首先要确立自己的立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是张中道本人从自己内心希望香子能够顺畅地通过的过程。
“一条商船要花费多少钱呢?还有海员招募的费用也是一大笔开销啊?”井上香子心里感觉到一阵狂喜,一种不确定的狂喜。
这是否在证明,这个男人在主动帮助自己?只是否在证明,这个男人心里有自己的位置?“这,并不重要。
日本有打量的前海军退役人员,他们就是海员。
这个资源可不能浪费了。
香子小姐,摆在您面前的不是一条道路,而是成千上万条,只不过每一条道路都会产生不一样的人生结局。
我注视着您的选择。”
张中道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杯,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
两只咖啡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叮”的轻响……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