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城下,日军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门口等待着石原的最后检阅。
在松井的伴随下,石原走出巨大的城门,在欣慰地看了一眼周围军容严整的日军后,他沉声说道:“松井君,我要走了。目前的国际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但在东亚战场上,我们还是占据优势。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华东部队的士气。战争打了多年,部队的惰性已经出来了,有些士兵甚至有厌战情绪。”
松井恭敬地点头道:“请将军放心。我的联队必定一如既往,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石原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就好,你的联队久经考验,淮阴城的防备也十分坚固。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一次两次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告诉部队,只要再坚持一两年,一两年内,国际形势会彻底改变,最终胜利属于大日本帝国,属于所有将士,属于杰出的松井联队!拜托了!”
松井听到石原的嘱托,深深鞠躬,颤声说道:“嗨!”
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松井的肩膀,石原望了望淮阴城和城下的部队,随后迅速转身,大步走上早已经等候一旁的装甲车。
见石原登车,负责卫戍的坂田立刻朝卫队大声命令道:“摩托车随将军行进。骑兵跟我开道!”
装甲车与摩托车同时轰鸣起来。坂田跳上马,策马奔驰。五个骑兵跟随他冲向远方的公路。
透过车窗看着仍然矗立在门口的松井,石原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松井联队接连不断地失败,让他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里,长期在亚洲战场的生活让石原始终无法原谅松井这么优秀的联队竟然会屡次败在装备低劣的支那军人手中。
石原不知道自己临别时对松井的嘱托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对于他自己来说,日本所期待的胜利此刻也已经变得异常模糊。
临走之前,总部发来的电报已经明示,美国人刚刚在几天前向广岛和长崎扔下了两枚原子弹,巨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都是现阶段日本所不能承受的。
而将期望寄托在与美国人一决胜负的军部,却始终无法将大部队从支那抽身,大量兵力牵制在支那境内,让军部现在已经无兵可用。
“报告将军,前面的公路被山洪冲断了。”坂田的话音忽然打断了石原的沉思。
听到报告,石原迅速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图,沉吟道:“盐淮路被洪水冲断了?我们可以掉头走定淮路。它距此也不远。”
听到此话,一个军官立刻从摩托车上跳下,急声向石原报告道:“报告将军,定淮公路不安全。其中有一段必须穿越游击区,那里常有新四军出没。建议将军不要走定淮公路,还是先返回淮阴城,然后坐飞机回南京吧。”
石原微笑着说道:“是么?可我倒很想看看那里的地形地貌、庄稼和村镇。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到新四军驻地去看看呢,看看他们的伙食、驻地、装备和训练。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告诉你吧,早在对华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就以商务专员的身份去过支那内地七个省区,一百多个城镇。现在好久不去了,真有些挂念啊。”
听到石原的话,军官顿时愕然地站在那里。坂田则钦佩地说道:“将军,您真了不起!”
石原矜持地询问道:“坂田君,你的意见如何?你看我是退回淮阴,还是继续前进?”
坂田正声回答道:“报告将军,所谓游击区,只是牛湾镇附近几十里的地面,最多只有几个民兵打打冷枪,那里的敌情完全被夸大了。如果将军想走定淮公路,我敢以我的脑袋保证将军的安全!”
石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相信你的判断,拐到定淮路上去吧。”
军官再次劝阻道:“将军,就算只有民兵活动,那也不可大意。请将军慎重考虑。”
坂田嗔怪道:“如果木川君不放心。我先率骑兵前去探路。之后回来向将军报告情况,那时请将军再做决定。”
石原沉吟了片刻同意道:“好。给你一个小时,快去快回。”
得到命令的坂田朝五个骑兵喝道:“跟我来。”随后率先越过小河,朝远处奔驰而去。
东方发亮,第一束阳光就落在顺溜隐蔽的草丛上。经过一夜细雨的滋润,地面上的野草全部发出嫩芽,幼嫩的枝叶挂着晶亮的露珠,绒绒的煞是好看。
草叶与露珠的遮蔽,竟然把顺溜彻底地掩盖起来!伪装下,顺溜呼吸均匀地趴在那里,时刻不离身的狙击步枪则被牢牢地抓在手中。
远方一声鸡鸣声忽然响起!一直酣睡的顺溜顿时被惊醒,他睁开眼,稍微动弹了一下有点发硬的身体,感叹道:“唉,又是一宿。”
抬头望向公路,此刻田野和山丘上都被一层薄雾所笼罩,静谧无声。耳畔边除了雏鸟如同梦呓般的低鸣外,就只有一阵阵清脆悦耳的水流声。
不远处的小院里,保国正在取水,他光着筋肉结实的膀子,将提上来的水朝井台一搁,随后一头扎进水里折腾起来……
看到这一幕,顺溜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侦察排长安排的伏击阵地竟然无巧不巧地离姐姐家如此之近,第一天晚上进入狙击阵地的时候顺溜竟然没有发现,现在看来,如果任务完成之后,他还可以抽空去姐姐家串个门。
潜伏已经三天了,可是,敌人还没有出现,这多少让顺溜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有些懈怠,就在他准备再次掉转枪口看看姐姐家的小院时,忽然,一丝警觉没来由地从心底泛起。
感受到这丝警觉的顺溜,顿时紧张起来,重新掉转枪口,瞄向公路。
透过草丛的缝隙,顺溜清楚地看见远处公路拐角驰来几匹东洋马,立刻兴奋得眼睛发亮,三天的时间没有白等,这几个鬼子肯定是尖兵,负责探路,石原过会儿肯定会来!想到这里,顺溜轻轻调整身体,手指咔地打开了枪机保险。
前方,坂田驱马来到草岗下。几个骑兵立刻凑上前来。
“报告队长,周围数里没有发现敌情。”
“队长,公路两侧都很安全。”
坂田闻言点头,下马道:“留一人在这守候,其他人跟我来,到岗上看看。”说完将缰绳交给留守的士兵,大步朝草岗上走来。
草丛中,顺溜清楚地看见坂田越来越近。他屏息静气将自己彻底融入到草丛之中。
前面,坂田越来越近了,一直走到草岗高处,甚是大意地站在顺溜身边,掏出望远镜朝四周观察。
感受着身旁有节奏的震动,顺溜用眼角向旁边瞄去,立刻看到一柄玉把指挥刀就吊在自己头上,微微晃动着。
这鬼子带玉把指挥刀呢,这家伙是王族啊!看到这特殊的标志,顺溜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手中的步枪握得更紧了。
身旁,坂田放下望远镜,向旁边的军士命令道:“去个人向将军报告,这里一切安全,请将军开进吧!”得到命令,军士应声而去,迅速奔下草岗。
坂田用肉眼再次看向远方,四周仍一如之前般平静。可就在他转身时,却忽然看见岗下一座院子,坂田犹豫了一下,再次举起望远镜。
镜头中,一个年轻女子的美丽面容闪现出来。她垂着长长的头发,正在檐下梳头。每当她掠开长发,便露出雪白的脖子。
看着眼前这美丽到极致的景色,坂田的呼吸声渐渐粗重,他一把丢开望远镜,大步朝那座孤院冲去。
草丛剧烈颤动了几下,顺溜立刻寻着震动看去,却发现鬼子竟然掉头向山下的姐姐家跑去。
“姐,快跑!快跑啊姐!姐!姐!”顺溜几乎是用所有的毅力才忍耐着没有喊出声来,因为激动,此刻他潜伏在草丛中的身体不断地颤抖起来。
前方,公路的拐角处仍无动静,敌人的将军并没有如他设想般出现,思索了片刻,顺溜慢慢掉转了枪口,瞄向岗下的姐家。瞄准镜中,之前的鬼子身影一闪,大脚踹开院门,进入姐家,随后身影消失不见。
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喊声,稍后顺着风声传来:“啊……畜生,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畜生!放开我!”
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喊声,顺溜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动着,他迅速用瞄准镜寻找着目标,可是,除了那破碎的水缸,凌乱的院子,姐姐的身影却踪迹不见。
百米外的姐家,此刻正发生着令人心碎的惨剧。
堂屋内,姐被如陷入**期的野兽一般的坂田按在饭桌上,身体怪异地弯成了一张痛苦的弓。身后,坂田像一头**的骡子,猛烈的、疯狂的摧残着姐姐!其余几个鬼子则站在四旁加油着,呐喊着。
案上,被**的姐姐拼命挣扎,声声嘶喊:“畜生!保国,你在哪?顺溜,快来啊!顺溜在哪?快来杀鬼子……”可是,任凭她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坂田的魔掌。
山冈上,姐那凄惨的嘶喊声随风清晰地传来,隐蔽在草丛中的顺溜,终于按捺不住愤怒的心情,霍然站起身来。
可是就在他要跳起身冲向山下时,远方公路拐角处忽然出现的两辆开道摩托车,却制止了他的行动。
那是专门为装甲车开道的卫戍车队,看到逐渐逼近的摩托车,顺溜全身颤抖着,慢慢卧回到原处,再度将自己埋入草丛,有些机械地准备好武器,静静地瞄向公路拐角。
瞄准镜中,在摩托车的引导下,装甲车缓慢地拐过弯道,警惕地朝草岗方向驰来。
“来了,鬼子将军石原来了!狗日的,你开快点啊,快点过来啊!”看着装甲车慢吞吞地向前行驶着,顺溜在心中不断焦急地催促着。
可是,他越催促,装甲车却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在了道路中间。
姐那凄厉的嘶喊声又传到岗上了:“顺溜你在哪?!顺溜快来啊!”
顺溜只觉得自己原本稳定的枪口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不单单是枪口,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随着激动的心脏不断地跳动,跳动,全身如同被放在火上烧烤一般,滚烫无比。此刻,自己最亲最爱的姐姐,正在鬼子的魔掌下遭受凌辱,可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而不能相救,心中的疼痛让顺溜全身的肌肉都不由得僵硬在一起。
“哪怕是天崩地裂,你也必须像石头那样埋在草里,静静等候石原进入射程!”临行前,陈大雷的命令再次在耳边响起,声音一遍遍撞击着顺溜的脑海,让他在狂躁的边缘,保持着仅有的一丝冷静。
咬着牙,喘着粗气,抑制着自己冲下山的冲动,顺溜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心绪,稳定着自己的枪口,稳定着瞄准镜内不断跳跃的十字线。
“顺溜,你在哪?快来杀畜生!保国快来啊!”姐姐凄厉的喊声再度传来,顺溜只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放弃这次行动。
“二雷啊,革命军人,不管是天崩地裂,不管是生死存亡,都得服从命令!”陈大雷的交代,让顺溜不由得想起那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无辜牺牲的吴妮,原本已经弓起来的身躯,再次缓慢地放松下来。
“顺溜,你在哪?快来杀畜生!保国快来啊!”可是姐姐怎么办?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的姐姐,在心中已经替代了娘的位置,顺溜自诩枪法好,可是好枪法却连姐姐都保护不了。
“执行命令,说起来简单,但你执行多了以后,就会发现很难很难,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是,别人的姐姐呢,石原是鬼子的司令,他的任何一个命令都可能导致成千上万人失去亲人,如果放过他,顺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自己。
脑海中,两种声音交替回响着。顺溜的瞄准镜也不断剧烈抖动着,压抑着的喉咙里传来阵阵悲戚的哽咽!眼前,三营长的身影忽然闪现,为了完成任务,三营长甘愿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任由敌人一枪枪将自己摧残而死,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自己提供那可以毙敌的机会。
可是,顺溜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那该死的敌人仍然夺走了嫂子的生命,一想到这点,顺溜就觉得内心的烈火仿佛要把自己烤焦了一般。
眼前的这个机会不能再因自己而放弃了,否则,灾难不知道将会降临到谁的头上。想到这里,顺溜咬牙迫使自己稳定下来,凝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装甲车。
终于,姐的声音沉静了,镜头中的装甲车却仍然停在原处。顺溜犹豫了一下,迅速掉转枪口,瞄向姐家,可是此刻,那里却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动静。
远处,道路尽头的田间小道上,保国正推着小车向家走去,单薄的小车上,堆满了准备明天带去犒劳新四军的肉。
可就在他面带微笑接近小院时,院子里忽然隐约传来鬼子的呼喊声:“坂田君……坂田队长!”
保国闻言大惊,不由得朝自家小院一看,原本整洁的院落,此刻已经混乱一片,院门板蹋掉半边,院子里一片凌乱!见此情景,保国大惊,扔掉车上的肉,随手抓起两把杀猪刀,发疯般冲进自家院子:“媳妇!我来了,媳妇……我来了!”
堂屋内,发泄完兽性的坂田等人恢复了人形,得意地穿上军装,束起指挥刀,正要离开。
门外却突然响起一声狂吼:“媳妇!”怒目圆睁的保国攥着手中的杀猪刀冲进屋子,立刻看到委顿地躺在角落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妻子。
顿时,保国疯狂了,真正地疯狂了!他不顾一切地怒吼着,挥舞着两把杀猪刀朝鬼子们扑去。站的离他最近的一名鬼子完全没有料到保国会这样疯狂,惊愕间被一刀扎进肚子,惨叫着倒在地上。
听到鬼子的惨叫,姐挣扎着起身,凄声狂喊道:“保国,快跑!别管这些畜生,快跑啊你……快跑!!”
但是此刻,已经被怒火充斥着的保国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像疯狂的猛兽般吼叫着,挥舞杀猪刀,冲向其余的鬼子。
草丛中,顺溜的枪管死死地瞄定装甲车,但是那车一动不动,车内的石原踪影不见。
而在岗下,此刻却清晰地传来保国一阵阵霹雳般的怒吼声:“畜生!狗日的畜生……”
顺溜迅速掉转枪管,再次瞄向姐家,立刻发现,疯狂中的保国,正挥刀跟鬼子拼命!
拼斗中,又有一个鬼子被保国刺中心脏,惨叫着倒地死去。可就在此时,坂田的指挥刀寒光一闪,一刀劈中保国的胳膊,一只手臂顿时被砍落在地上。
汩汩而出的鲜血喷溅得四处都是,可断了一条胳膊的保国却仍然忍住疼痛跟鬼子拼杀着,口中喃喃地咒骂道:“狗日的!狗日的!畜生!畜生!”
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踉踉跄跄的汉子,坂田一时间愕然了,对方坚强的意志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见对方发呆,保国呼喊着举起杀猪刀一刀划过坂田的肩膀,一阵鲜血喷出,坂田痛叫了一声,双手举刀,狠狠地朝保国劈下。
保国终于倒下了!
看到保国倒地,一旁的姐撕心裂肺地惨呼道:“保国……保国啊!”
前方不断传来哭喊声的小院,让坐在装甲车中的石原明白了什么,他愤怒地朝小道上望去,立刻发现坂田和两个日军正架着一个伤员,抬着一具死尸,狼狈地走来。
见此情景,车旁的日军连忙叫喊道:“看,坂田队长来了!坂田队长遇袭了!”
坂田脸色一红,放下尸体迅速地走到装甲车前,垂首立正。
石原隔着车窗冷冷地问道:“坂田,出什么事了?你跑到民宅里去了吧?是不是你的性欲蒙蔽了你的理智?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在执行任务吗?”
坂田犹豫了一下,颤声说道:“报告将军……发现了一个新四军。”
石原怀疑地看了看坂田,打开车门质问道:“哪来的新四军?如果真有,为什么只有一个?不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那是小孩子的无聊把戏,我要提醒你,坂田君,现在不是你的娱乐时间!混账,你整整耽误了三十多分钟!”
瞄准镜中,打开车门训斥坂田的石原彻底暴露在枪口下,镜中的十字线如影随形地压在石原身上。
努力稳定着枪口的顺溜,耳畔再次回响起父亲的声音:“娃儿,你得把枪握住喽,这枪是从你心窝里长出来的,握枪的时候,天塌下来也感觉不到,地陷下去也不关你事。你的呼吸你的眼睛你的心肝你的性命,统统附着在这枪身上呢!娃儿啊,这时你就是枪,枪就是你。你俩是一个身子一条命啊!”
随着父亲那温和的絮叨,顺溜渐渐平静下来,瞄准镜中的十字线死死地叼住了探出身的石原!
“砰!”
枪声响过,训斥着坂田的石原,身体猛地一晃动,整个人一头摔倒在地,鲜血顿时从胸口涌出,将笔挺的军服染成一片红色。
看见石原倒下,站在一旁的坂田,扑向石原大喊着:“将军中弹了!有敌情!保护将军!”
听到命令,摩托车上的机枪随即朝草岗上盲目射击,尖厉的哨声四下响起。
一把抱起躺在地上的石原,坂田嘶声下令道:“返回淮阴,救护将军!快快,返回!返回!”听到命令,装甲车急速掉头,迅速朝来路急驰而去。
岗上,那片草丛终于爆炸一般爆发了!顺溜纵身跃出,端着狙击枪跳了起来,怒吼道:“狗日的,别跑!”
说着,迅速地扣动扳机。飞来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一辆护卫的摩托车,摩托车翻滚中掉进河滩地里。掉头而逃的装甲车顿时暴露在射界内。
“啪啪啪!”迅速推弹上膛,迅速射击,顺溜的速度快得惊人,射出的子弹打得装甲车丁当做响,激起一阵阵火花。
坐在车内的坂田双手拼命扶着石原,按着仍在流血的胸口弹洞。大声催促着:“快开车!不要管敌人,快开!加快速度,快开!”
驾驶员听到命令,一脚将油门踩到最底,装甲车颠动着,喷着黑烟冲过公路拐弯处。
装甲车内,坂田回头恨视着冲下岗来的顺溜,突然发现,眼前那熟悉的身影正是在三道湾战斗中独自一人牵制了他们数个小时的新四军战士。
愕然中,坂田强自挺起胸膛不避不让地迎着顺溜频频射来的子弹。
前面,装甲车越驰越远,但顺溜仍然勉力追赶着,不断的装弹,射击,推弹上膛……
终于,潜伏了三天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剧烈的运动,顺溜在冲上公路的一刹那踉跄着跌倒了,而手中的步枪,也在同时发出咔咔的空膛声!死盯着正在消失的装甲车,顺溜恼怒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公路上。
短暂的战斗仿佛被抹去的记忆,瞬间结束,所有的一切重新又被投入到宁静之中。
公路上,顺溜蹒跚着,一步步走进小院,走进一片混乱的姐家。
堂屋里,遍地血泊,保国的一只胳膊断在门槛,另一只在门内,但两只手掌仍然死握着杀猪刀,头颅则怒目圆睁地躺在案下。
顺溜浑身发抖,朝四处张望寻找着——姐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慌忙中,顺溜冲出院门,焦急地四处呼唤着:“姐……姐……姐!”
姐还在,离院子不远的井台上,姐衣衫褴褛地坐在那,怔怔地发呆。
顺溜一怔,慢慢向姐走去,颤声轻唤道:“姐……姐!”可是,无论顺溜怎么唤她,姐都毫无回应地呆呆坐在那里。
见此情景,顺溜悲伤地跪到姐面前,拼命晃动她的手,呼喊道:“姐,你看我一眼,我是顺溜啊,我是你兄弟啊……姐啊,你看着我!”
姐终于动了一下,转头看着顺溜,却痴痴地说道:“不!你不是顺溜,你不是我兄弟……我兄弟是新四军,是排长!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杀了七十多个鬼子呢。我在这等着他呢……我兄弟马上就来了,骑着大马来。你是谁?你不是我兄弟。”
顺溜痛极,扑倒在姐姐脚前,脑袋重重撞击着地面,惨声哭泣着:“姐啊……姐啊,我是顺溜,我是你兄弟啊!”
“顺溜,别哭,去帮姐拿件衣服来,姐现在这样怎么见人啊?”似乎是顺溜的呼喊起了作用,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轻声要求道。
听到姐姐的要求,顺溜转悲为喜,匆忙地点了点头,快步窜进屋内,胡乱地翻找起来。
可当他再次回到井台时,姐已经不见了,井台上空空荡荡,井内却传来一阵沉闷的扑通声——姐自杀了,对于她来说,生命已然无可留恋。
僵硬地趴在井台上,顺溜目光痴然地注视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耳边忽然响起那曾经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歌谣声。
我的兄弟小顺溜,顺顺溜溜的眼,顺顺溜溜的手。
顺顺溜溜的日子,顺顺溜溜地走。
顺溜笑,姐姐瞅,爹去打猎娘煮酒。
天上的月亮地下的狗,都来护着咱家小顺溜……
摩托车护卫着装甲车轰轰驰入巨大的淮阴城城门。
车上,坂田仍拼命扶着石原,手掌按着石原流血的胸口,朝城门处的日军大叫道:“让开,让开!将军受伤了,立刻叫军医救治!快啊!快打电话!”
城下的日军迅速让开道路,装甲车直接冲进司令部大门。
得到信息的军医,奔跑着迎向被担架抬着的石原,担架旁边,坂田两只血淋淋的手抓着担架把拼命地狂奔着,不断询问着:“军医到了吗?快,替将军检查!”
听到命令,军医匆匆打开药箱,紧张地忙碌起来。坂田跪在旁边,关切地注视着呼吸逐渐微弱的石原。
石原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坂田,喃喃地说道:“坂田?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葬到樱花树下。”
坂田大悲,嘶声叫道:“将军……将军啊!”
石原喃喃地重复道:“樱花……樱花树下……明白了?”稍顷,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看到军医悲痛地摇头起身,围拢在周围的众日军顿时放声大哭。稍后赶来的松井则木然地伫立于旁,事情怎么会这样,刚刚离开没多长时间的将军,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尸体,松井只觉得眼前忽然变得混乱起来。
噩耗突传,淮阴城上高高飘扬的日军国旗,此刻全部降半旗致哀。
巨大的广场上,日军号手立于高处,举着一支闪闪发光的铜号,奋力吹响了悠长的熄灯号。
呜呜咽咽的熄灯号中,无数日军从各处列队走来,走向宽阔的广场,在他们身后,护灵队伍庄严地走来。在正当中的一辆炮车上,死去的石原安稳地躺在那里。
广场正中,早已堆起一座柴架。松井持刀率领着一排日军军官,严肃地伫立在柴堆旁。
熄灯号中,炮车戛然停止。四名军官恭敬地将石原抬下,轻轻地抬上高高的柴堆,随后一名军官回首请示地望向松井。
松井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军官立刻从腰间弹匣里摸出一颗子弹,他两手使劲一扭,将弹头拔了出来,小心地把褐色火药洒到柴堆上,伸出打火机点燃火药,噗,柴堆顿时蹿起高高的火苗。
熄灯号依旧呜咽着,在呜咽声中,火焰越烧越凶猛,最后完全淹没了石原。
眼见大火肆虐地吞噬着石原的身体,队伍中的坂田忽然跪了下来,满面泪水,痛苦地哽咽着。
两旁的军官恨恨地注视着坂田,低声斥责着:
“哼,执行任务的时候,竟然擅离职守!什么军人?”
“将军之死,他罪无可赦!”
“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还有脸活着吗?干吗还不切腹?”
“对,这样的人,应该切腹谢罪!”
听到同僚们的斥责,哽咽的坂田嘶声回答道:“我愿意切腹!但是,将军有命令,他要我把他带回故乡,安葬到樱花树下。我必须完成将军的心愿!”
顺溜挎着狙击枪,神情呆滞地走进了山庄,正在井台取水的文书第一个望见顺溜,立刻喜悦地奔来询问道:“二雷你回来啦?妈的,你可回来了,司令员都快急死了!闷屋里跟营长下了大半天棋,一声不出……哎,你到底干嘛去了,到底执行什么任务去了啊?”
顺溜木然地不言不语,继续朝前走着,丝毫没理会搭讪的文书。
文书不解,再次追上来亲切地问道:“累不?饿不?要不要我替你擦枪……说话呀!”可仍然没有得到顺溜的回应。
看着顺溜迟缓地向前走着,心中疑惑的文书快步跑进村子。
马棚内,陈大雷正在喂马。文书匆匆跑进来报告道:“司令员,二雷回来了!”
陈大雷一惊,连忙追问道:“回来了?人在哪儿?为什么不来见我?”
文书立刻说道:“他刚刚进庄,那样子——唉,累得快不行了,我刚才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不搭理我。司令员,你派二雷执行的什么任务啊?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不?”
陈大雷简短地说道:“伏击,打石原。”
文书大惊,喃喃地说道:“天爷!石原啊,日军司令啊!”
在文书的伴随下,陈大雷快步进入排房,却见空荡荡的排房里顺溜独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角落里发呆。
陈大雷快步走到身边,大声道:“二雷!”
顺溜惊醒过来,呆呆地望了陈大雷一眼再次低下头去。
看到顺溜反常的样子,陈大雷急忙追问道:“情况怎么样?石原来没来?”
顺溜沙哑地点头道:“来了,打掉了!”
陈大雷一愣,惊喜地追问道:“二雷,你真的打掉他了吗?二雷,这事必须千真万确!你看清没有?到底打掉没有?还有,就算你打掉了一个鬼子,那鬼子是不是石原将军?”
顺溜沙哑地说道:“是他……我打掉了。”说罢,头一歪,整个人摇晃了几下,忽然昏迷过去。
陈大雷厉声喊道:“解开他衣裳,看受伤没有?”
文书立刻上前一把撕开顺溜的衣襟,上下检查了一遍后,放心地说道:“唔,好像没大伤。不过,给他准备的干粮,他一口都没吃啊。”
陈大雷看看满满一袋干粮,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感动地望着昏迷的顺溜说道:“他已经累到极点了,先让他好好睡一觉。还有,叫炊事班找只鸡来,炖汤!”
文书点了点头,一搭手,扶起顺溜,可虽然两人使尽百般力气,却始终无法拿走被顺溜紧紧握着的步枪。
看着顺溜青筋暴露的大手,陈大雷无奈地放弃了努力,转而对文书说道:“唉,先扶他去休息吧。”
文书动情地点了点头道:“三天两夜啊,一口干粮不吃,还来回跑了这么远的路。真亏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陈大雷长叹道:“打伏击的时候,人趴着一动不动,不会感到饿。但只要一站起来,就会立刻软掉了。二雷能坚持到现在,真不得了!意志真坚强!”
听到陈大雷的话,文书不禁担心地说道:“不过……司令员啊,二雷究竟打掉石原没有?我对这事还是有点……担心。你说,要是真打掉了石原,那他还不高兴得疯喽?可你看二雷刚才那样子,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高兴劲,反倒有点失魂落魄的,这像打掉石原的样子吗?!当然啦,也许他真的打掉了一两个鬼子,但并不一定是石原,说不定认错了目标。”
陈大雷沉吟了片刻,说道:“你担心的对,这事必须慎重,一点儿不能马虎……我看这样吧,消息暂时不要扩散,更不要向军区报喜,等二雷睡醒后,好好跟他谈谈,问明白详细情况。还有,你赶紧叫人通知老宋——就说我说的,请他立刻进一趟淮阴城,看看日军的动静,也想法探听一下情况。总之,先得搞清石原活着还是死了。”
文书点头道:“好。要是真死了,城里的鬼子肯定会乱成一锅粥,瞒都瞒不住!哎,要不要跟一分区通个话,问一问刘司令那边的情况?他们不是也派人伏击了吗?”
陈大雷正声说道:“不用问,老刘肯定没得手!要是他打掉了石原,早就嘻嘻哈哈地给我打电话了。”
原本令人震惊的消息就这样被压制下来,陈大雷自问,对于顺溜能否击毙石原,他心中确实也没什么把握。
军区内,仍然一如平常般训练着,直到大司令的一个电话,陈大雷心中的疑惑才彻底被解开。
“陈大雷,你们打掉了石原,为什么不报告?!”电话那边,大司令半生气半兴奋地质问道。
听到大司令的质问,陈大雷大为惊喜,不敢相信地说道:“真打掉啦?嘿嘿,大司令,我正在核实哪,我已经叫老宋进淮阴城摸情况了。”
大司令立刻回答道:“不用摸了,石原早死了!昨天傍晚,人都火化掉了。军区的侦察员就在淮阴城里,亲眼看见火葬场面。哦,鬼子还吹熄灯号哪,石原没上床,上天了!”
得到大司令的肯定,陈大雷哈哈大笑道:“真的呀!哈哈哈!”
大司令嗔怪道:“那还有假,我刚给刘强挂过电话了,他告诉我,他们派出了四个伏击小组,都没撞上石原,一枪没放都给撤回来了。我想,肯定是你们打掉的石原!现在,把详细情况说我听听。”
陈大雷连声笑道:“对对,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报告大司令,执行任务的战士名叫陈二雷,我早跟你说过这人……对对!报告大司令,我亲自选的伏击地点,侦察排长亲自定的射击位置。二雷同志了不起啊,他一个人在草岗埋伏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啊,一口干粮没吃,……不吃不喝,全心全意等候战机,硬是把石原等来了……一枪毙命!大司令,我们这个同志真是英勇啊,顽强啊,而且具有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完成任务后,他单独一人安全返回,一点儿意外没出。我问他情况,他只说一句,‘打掉了!’听听大司令,谦虚啊,谨慎啊,不骄不躁啊,这就是我们的陈二雷!大司令,我们要为陈二雷同志请功……什么?不光要给二雷记功,还要给我们六分区记功……哈哈哈,好好,好啊!”
在与大司令寒暄了两句后,陈大雷放下电话,兴奋得满面红光,早不知何时赶来的侦察排长说道:“确定了!石原死逑了!昨晚上烧掉的!大司令说,这次战果太重要了,不但要给二雷记大功,还要给我们六分区记功哪。而且还要通报全军区,上报延安!”
侦察排长喜得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道:“好!好!好!哈哈哈!”
陈大雷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晚上开庆功会,你赶紧准备一下。总得有个大标语、大红花什么的!还有,告诉炊事班,晚上加个餐吧?告诉炊事班班长,要没肉,割他的肾!”
听到陈大雷的吩咐,排长欢笑而出,正在这时电话铃再次响起。
抓起话筒,一分区刘强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大雷啊,祝贺你们击毙石原,真诚的祝贺……谁跟你客气!归根到底,你打的我打的还不一样嘛?都是新四军的战果,所有功劳都属于党!对不对?不过,跟你说句实话吧,你们这功劳,是从我们手上抢去的。告诉你,石原几乎撞到我们枪口上了,因为发大水,就差几十米!妈的,狗日的突然掉头回去了,拐到定淮路上去了!大雷啊,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从小黄庄到联合战役,再到伏击石原?你运气好得有点不像话嘛!”
陈大雷哈哈大笑着说道:“哎呀老刘,这话酸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打仗从来不靠运气,是运气追着我,我躲都躲不开!嘿嘿,老刘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人派到我的伏击区里来了吧?你想跟我抢石原吧?哈哈哈……哎,你接到军区通报没有……什么通报?嘉奖六分区的通报呗!现在不是有电话了吗,通报的事快得很!老刘哇,记着哦,军区通报下来后,你立刻传达到你分区的每一个战士那里——亲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