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排长(1 / 1)

拉着身着整洁军装的文书进入厢房,顺溜兴奋地替文书介绍道:“妹子,妹子快看。他就是翰林,我跟你说过的。”

见顺溜忽然引了陌生男子来到家里,荷花顿时流露出满面羞涩。那边,文书则矜持地自我介绍道:“我姓吕,吕子钦。”

顺溜惊讶地看着文书,奇怪地询问道:“你还有个名啊?!”

文书瞪了顺溜一眼,顺溜赶紧遮掩道:“嘿嘿,好好。妹子,翰林,你俩坐。我倒水去……”

荷花瞟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壶,笑着说道:“水在这,早倒上了。顺溜哥,你坐下。”

顺溜支吾了一句,再次借口道:“那你俩喝水,我替翰林砍柴去……”

听到他的话,文书和荷花同时瞪向顺溜!顺溜醒悟,连忙遮掩道:“嘿嘿,我给咱家砍柴去……”

荷花劝阻道:“顺溜哥,不忙,你坐下!”

顺溜笑着摆手道:“你俩坐你俩的,我去去就来。”说着抓起柴刀跑出院子。

厢房内,因顺溜离开的缘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见荷花不说话,文书望望窗外,故意找话说:“天开始热了,看来今年入暑早。”

荷花笑着纠正道:“才芒种。”

文书脸一红,转移话题道:“刚才我一路走来,庄稼长势不错。”

荷花讷讷地点头道:“嗯……不错。”

见无话可说,文书思索了一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管粗钢笔,一个小本子。荷花诧异地盯着那支钢笔,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羡慕的神色。

文书矜持地解释道:“这是派克。”

荷花不解地看着钢笔,反问道:“派克?那不叫个笔吗?”

文书笑着解释道:“是笔,但不叫笔,叫派克!世界名牌——名字叫派克!”

荷花明白过来,笑道:“哦,我知道了,邻居家那条狗也不叫狗,名字叫大黄!”

文书嘿嘿讪笑了一下,忽然询问道:“你要是喜欢派克,我就把它送给你……”

荷花吓得惊叫,连连摆手道:“不不!我不要!”

见对方推辞,文书也不执著,转而旋开派克,摊开小本,微笑着解释道:“我一边跟人聊天,一边喜欢写点东西。诗歌啊,散文哪,都行!经常没等聊完天,我的东西已经写成了。知道不,我写的东西在新四军报上都登过。”

荷花钦佩地说道:“天哪,你真了不起。”

见找到话题,文书越发地感到自在,立刻高谈阔论起来。

“……地球是圆的,准确说是椭圆。太平洋就在我国东面,大的没边没缘。它比地球上所有陆地加在一块儿还要大!瓜达尔卡纳尔岛,就在太平洋肚脐眼的位置上……”文书一边说着,一边比手画脚着。

“瓜什么?”荷花奇怪地看了文书一眼,询问道。

“瓜达尔卡纳尔岛!”

“噢,我还以为是种瓜的岛呢。”

“那一战,日军伤亡惨重,美军也伤亡惨重。美日双方的尸体十几万,盖满岛上每一寸土地……”

文书说得生动,荷花听得惊恐,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响动,似是柴担倒地的声音。

听到响动,荷花立刻求救般喊道:“顺溜哥,是你吗?进来喝水!”

院中刚刚砍柴回来的顺溜,赶紧扶起倒下的柴捆子,抽出扁担,冲窗户解释道:“不急不急,柴不够。妹子,你俩慢慢聊,我再砍担柴来!”说着,提起柴刀、扁担,再次奔出院门。

“翰林知道的真多,地球还是圆的呢,还椭圆呢!可是地球在哪儿,怎么我看不见它啊……妈的,就翰林看得见地球,其他人都看不见!”走在上山的路上,顺溜一边琢磨着刚刚听到的对话,一边四下寻找着心中所想的那个球。

厢房内,文书并没有留意到荷花不安的表情,继续动情地说道:“歌德,是上个世纪欧洲最伟大的作家,全世界都知道他……”

荷花讷讷地反问道:“哦,跟你那笔一样?名牌!”

文书连忙纠正道:“歌德比派克更伟大!他最伟大的小说是《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就是看了这部小说投身革命的,我好多朋友都是这样。”

荷花的兴趣立刻被调动起来,连忙追问道:“真呀?看本书就革命啦?那书里讲什么?”

文书动情地说道:“那本书是小说,小说里,实际上就是歌德他自己的经历。小说表现了这么一个故事,年轻的维特爱上了美丽的姑娘夏洛特,但夏洛特又是凯士特南的妻子。凯士特南呢,又是维特的最好的朋友。维特为此痛苦,痛苦得近乎绝望……”

荷花听到文书的话,顿时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地询问道:“什么?这男人爱上了别人媳妇?这怎么行?他不对,他不对啊!”

文书痛苦地摇头道:“你不懂,那不光是男女情爱,更多的是对贵族阶级的憎恶,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啊!”

荷花醒悟过来,似懂非懂地说道:“哦……原来是反抗。”

文书激动地霍然站起身道:“后来,年轻的维特自杀了。他用来自杀的那把手枪,还是最好的朋友凯士特南送给他的礼物。唉,事情就是这样悲伤,来自最好朋友的最好礼物,偏偏害死了最好的朋友……”

见又提到杀人,荷花惊恐地说道:“呀,吓人啊,真是太吓人了!翰林,你千万别把派克笔送人哦!……”

听到荷花的话,文书尴尬地抓了抓手中的派克笔,长吁短叹道:“一代英豪,就这么死了。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虽然不知道维特是何许人也,但是听到人死了,荷花仍然惋惜地说道:“是啊,怪可惜的。”

她的话似乎引起了文书的共鸣,文书忽然激动地说道:“我有个志愿,将来有空了,我一定要改写《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要让维特跟夏洛特共同迈向幸福殿堂,让两人白头到老,幸福终生。我要让全世界人都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定!但是,书名我还要叫《少年维特之烦恼》。为啥呢?因为烦恼就是一种幸福,幸福也就是一种烦恼!”

无奈,荷花对姓维和姓夏的人并没什么印象,只能附和着点头道:“好,好。改得真好!”

得到荷花的赞扬,文书正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身边的荷花忽然望向窗户,喊道:“顺溜,是你么?进来喝水。快来!”

喊声响起,院子里立刻传来轻微的碰撞声,良久,顺溜窘笑着入内,看看两人,歉意地说道:“我就喝口水哦,没别事!你俩接着聊。”

见顺溜进来,荷花则赶紧站起身捧起茶壶说道:“你俩聊吧,我烧水去!”

荷花快步离开,顺溜立刻奇怪地看向文书,询问道:“她怎么了?你俩谈得好不?”

文书尴尬地坐下来,将派克笔插入胸袋。说道:“还行,开头嘛,总得先启蒙。二雷你歇着,我先走了。”说着,站起身来推门走出屋。

见两人先后离开,顺溜怔了片刻,看了看已经走出院门的文书,又看了看在灶房的荷花,犹豫着跟进灶房。

灶房内,荷花正在吹火,顺溜见状立刻笑眯眯走近,低声问道:“妹子,怎么样,翰林好吧?他说了,刚开头,总得先……噢,启个蒙。”

话音刚落,荷花的双拳愤怒地捶向他,怒斥道:“屁启蒙!那人神经着呢,脑瓜子有毛病!你也是!”

原本以为两人谈得融洽,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反应,顺溜顿时呆定在那里,在发了好半天愣后,才迷惑着走出灶房。

刚走出灶房,老宋立刻迎面向他喊道:“二雷啊,过来坐坐,陪叔说会儿话。”

听到老宋喊自己,顺溜连忙快步走过去,坐到对方旁边。

“二雷啊,这些日子,叔待你怎样?”爱抚地拍了拍顺溜的肩膀,老宋平静地问道。

“好!叔待我,比亲儿都好!”听到老宋的询问,顺溜嘿嘿一笑,幸福地说道。

“二雷,知道叔是干吗的?维持会长!知道维持会长干嘛的?白皮红心!表面上,给鬼子办差,实际上,是新四军的人。叔哇,天天走在刀刃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前一任会长干了俩月,叫鬼子砍了头。后一任会长才干了三天,就吓得跑了。叔干了多久?三年!新四军这边,军区秘密嘉奖我两次、记功一次。鬼子那边,见我就拍肩膀,还他妈请我喝过酒。叔为什么能这样?因为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样样人的心思,叔都能看得透亮透亮的。样样难事,叔都能轻松对付。连鬼子都让叔整得一愣一愣!所以啊,甭看你二雷是个大英雄,但在叔眼里,你嫩着呢。你那点小心思,叔透亮透亮的……”听到顺溜的回答,老宋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暗语警告道。

见顺溜不说话,老宋继续感叹道:“我这侄女,岁数也不小了。喜欢她的人多着呢!但我还是那句话——团以下,不考虑!二雷,叔的话,你明白不?”

顺溜颤声点头道:“明白!”

老宋爱惜地拍拍顺溜的肩膀——可顺溜感觉起来就像鬼子拍老宋的肩一般,让他感到恐惧发抖。

见顺溜一身的不自在,老宋微笑着说道:“没事了,接着担水去吧。”

听到老宋的话,顺溜如蒙大赦,赶紧逃开。

虽然一直期待着文书能再次出现,为荷花完成那高深的启蒙,可是自从老宋说完那番话之后,文书再也没出现过,虽然对于这事心中抱有些许遗憾,但是顺溜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转眼间,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眼见身上的伤势一天好似一天,顺溜终于按捺不住焦急,提出了归队的请求。对于他的请求,老宋和陈大雷都没有拒绝,这让顺溜一阵欣喜,连忙张罗着收拾起行装。

知道顺溜要走,荷花忽然变得甚为平静,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帮着收拾起行李。离别的消息让两人之间原本亲昵的关系,多出了些隔膜,两人几次欲张**谈,可是话到嘴边却总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眼见顺溜整理好一切,荷花手中那唯一的小背包才最终扎好。拿起背包,看着无力地坐在一旁的荷花,顺溜张了几次嘴后,终于颤声说道:“妹子,我走了。”

似有留恋地看了顺溜一眼,荷花低声说道:“再呆会吧。”

顺溜彷徨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再次说道:“妹子,我该走了。”

荷花起身叹息道:“再等会儿……”说着匆匆进入隔壁屋。

就在顺溜疑惑着等待荷花的时候,窗棂忽然响起敲击声,老宋的声音随之传入:“二雷啊,收拾好了吧?”

顺溜仿佛做贼心虚一般被吓了一跳,连忙应道:“好了。”说完,留恋地看了隔壁屋一眼,匆匆出门。

看到顺溜背着背包站在面前,老宋爱惜地替他整饰着军容,同时自豪地感叹道:“瞧你,多精神!十几天前抬你来的时候,人都塌掉了,连气都没。看现在,满面红光,壮得像棵柿子树!”

顺溜窘笑着说道:“叔待我好……妹子也待我好。”

老宋满意地点点头,叮嘱道:“往后,把这当家,没事多来走走。”

“嗯。”顺溜痛快地答应道,同时再次趁老宋不注意,用眼角向厢房扫了一眼。

厢房内,荷花抱着一双鞋,几次欲出,就是不敢。

见荷花没有出现,顺溜心中倍感失落,利落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后,他笔直地向老宋敬了个军礼。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顺溜,老宋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怜爱,小心嘱托道:“娃儿,打仗小心,别再受那么重的伤了!啊?走吧。”

听到老宋的嘱托,顺溜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宽敞的院落,失去了顺溜的身影瞬间变得空旷寂寥起来,厢房内,听到顺溜的脚步迅速地消失,荷花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簇新的布鞋再次收回到包裹内。

对于顺溜来说,心中的伤感仅仅存在了一小会儿,就被归队的兴奋所取代。尤其当远远看到分区所在的村庄后,他更是将十几天憋在体内的力气一把使了出来,撒欢般飞奔进村,冲进司令部。

“报告司令员,我回来了!”顺溜还未进来,声音就先一步进来了。

听到顺溜的声音,正在擦枪的陈大雷连忙起身,上下打量着顺溜,赞许地说道:“好,好!我说过了嘛,十只鸡吃下去,新胳膊新腿都能长出来!看看,是不是?”

顺溜嘿嘿笑着点头道:“是啊,是啊。”

陈大雷微笑着搂了搂顺溜坚实的身躯,小声说道:“告诉你个喜事,分区下命令了。你陈二雷是刚组建的二连三排排长。”

听到陈大雷的话,顺溜大惊:“排长?我怎么成排长了?”

陈大雷呵呵笑说道:“干部啊!今后,你要担负更大的责任了!”

不料,顺溜却并不领情,而是大声说道:“司令员,别让我当排长,我只想当兵!”

陈大雷惊讶地反问道:“为什么?”

顺溜张口解释道:“我有那支狙击步枪就足够了。我可不管人,打起仗来,我又不会安排指挥,谁知道哪跟哪?”

听到顺溜那似是而非的理由,陈大雷训斥道:“胡闹!我陈大雷的命令你也敢违抗?看我不抽死你!叫你当你就得当!实话告诉你,你的排名上叫二连三排,可实际上是我特意组织的神枪手排,你的任务可不光是教他们怎么打仗,还要教他们怎么打枪,怎么打的准,怎么能成为和你一样的神枪手。”

顺溜为难地说道:“可,可我爹说过,真正的神枪手——”

话还没说完,陈大雷摆手道:“别管什么真的假的,命令就是命令!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服从命令。当排长比刀山火海还难么?再说了,你爹的话不符合马列主义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顺溜,你想想,你一个人拖延了日军足足一天一夜,如果要是一个排呢?一个连呢?所以你的排,你不但要负责教,还要负责管着他们用心学。”

顺溜为难地说道:“我,我怕干不好啊。”

听到顺溜的话,陈大雷眼睛一立,生气地说道:“谁天生就是当官的材料,不都是后天锻炼的吗?文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将相什么什么种,男儿当自强嘛,要自强,才可以自信。”

听到陈大雷的鼓励,顺溜忐忑地说道:“那,那我试试。”

满意地点了点头,陈大雷夸奖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好兄弟,好了我不留你了,去见见你的新兵们去吧。”

顺溜机械地站起身,背着背包回到原先的住屋。刚进门,满屋新兵哗哗起立,异口同声大喊道:“排长!”

顺溜窘了一下,立刻笑应道:“哦!”

看着身边的新兵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顺溜颇不自然地打量起四周,却发现自己原先的铺位给挪了,挪到南面有太阳的地方,铺位下面是新鲜的干草,还宽了半尺。干草铺上,搁着顺溜的爱物——那只带弹洞的钢盔。

见此情景顺溜吃惊地喊道:“我的铺位在角落那啊,怎么给挪这来了?”

战士立刻回答道:“你是排长啊!这块儿暖和。排长你看,睡这儿,太阳能照着肚子——排长的肚子!”

顺溜不自然地反问道:“排长怎么了?排长睡觉宽半尺么?”

战士嘿嘿笑道:“宽宽畅畅的,排长睡着舒服。”

顺溜本想拒绝,可又找不到理由,只好点了点头道:“那试试吧。我不客气了。”说完把背包扔铺位,一屁股坐了下来。

战士继续说道:“报告排长。刚才,管理员给你送来了一顶新军帽,一双新鞋。你不在,命令我们交给你。管理员说,这鞋是干部鞋,排长以上才发。”

顺溜接过递来的装备,窘笑着哦了一声,欣喜地摩挲起来。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对战士们说点什么的时候,外面哨声忽然响起,“三排集合了。”

听到哨声,兵们匆匆奔出。顺溜却一歪身倒下,将军帽和干部鞋搁在肚上,笑得合不拢嘴,不断抚摸着它们感叹道:“嘿嘿,我当干部了,待遇也提拔啦……我多顶帽子多双鞋呢!好啊,还是当干部好!”

“各排组织打扫卫生,尤其是房东家的卫生,边边角角、沟沟坎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清扫到。待会儿,营里要组织检查!”门外,三营长命令道。

命令声中,众战士拿着扫把、锹铲等物跑步而出,开始在房前屋后打扫卫生。

三营长迈步巡查,忽然看见顺溜仍然躺在屋子里,连忙唤道:“三排长,三排长!”

顺溜恍无所闻,仍然欣喜地摩挲着新装备,遐想着。

“陈二雷!”见此情景,三营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道。

“到。”顺溜本能地跃起身子,大声回答道。

“我叫你呢,没听见?”

“营长不是叫三排长么?”

“三排长是谁?!”三营长似笑非笑地询问道。

“到!”顺溜醒悟,赶紧高声应道。

“你伤刚好,不用干活,过来让我看看。伤都好利索了没?”顺溜跑步到三营长面前。三营长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利索了。”

“眼力呢?听力呢?反应能力呢?”

“呱呱叫!”

“那山顶上有几棵树?”三营长指向遥远天边的一座山峰,向顺溜询问道。

“六棵。”顺溜一眼望去,迅速回答道。

“不对,你看花眼了吧,明明是三棵嘛。”三营长怀疑地说道。

“不。六棵。四棵松,两棵柏。”

“见鬼!是松是柏你都能认出来?”三营长掏出望远镜,眼前果然出现六棵树,其中有两棵柏树紧挨在一起。

“不错,你眼力过人呢。”三营长放下望远镜夸奖道。

“营长担心我负伤后,枪法不行了,对不?”

三营长略窘,爽朗一笑,点头承认道:“不错,这种事我见多了。但现在我放心了。到司令员那去吧,他有任务给你。”

听到三营长的命令,顺溜快步跑入司令部,大声喊道:“报告!”

陈大雷回首看了他一眼,连忙招呼道:“刚才忘了和你说件事,二雷啊,这两天你继续休息,不过要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两个任务。第一,总结战斗经验。比如三道湾战斗开始怎么着,中间怎么着,后来又怎么着,哪些地方你做得好,哪些地方你失误了,都得好好想想。有些战斗哇,打只打了二十分钟,总结可以总结它好几个月!这么跟你说吧,经过总结的每一滴血、每颗子弹,将来都能闪闪发光!”

顺溜嘿嘿笑了笑,说道:“三道湾战斗情况,我早跟翰林说过了,该他总结了。嘿嘿,打仗归我,总结归他,从来都这样。”

陈大雷嗔怪道:“瞎说!你小命也归他吗?自个儿总结!脑袋瓜里,先把整个战斗过一遍,再一步步分析。”

顺溜忙点头答应道:“我过,我过!”

陈大雷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你当干部了,要有文化。毛主席说,笔杆子,枪杆子,革命就靠这两杆子。听听——毛主席把笔杆子还放在枪杆子前头哪!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学文化。哦,不给你点硬指标不行。这样,两天学会写十个字,第三天我就要检查。”

顺溜惊愕地说道:“司令员,我一个字都不会啊!”

陈大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所以才叫你抓紧学嘛。当干部的就得能文能武,这才有前途。喏,这两支铅笔给你。”

顺溜接过铅笔,嘟囔着:“我一个字都不会啊,谁教我写字啊?”

陈大雷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你的事,自个儿想办法。我只管下任务,去吧。”

陈大雷的任务算是彻底难为住了顺溜,此后的时间里,他一直琢磨着要怎么完成这个艰巨而困难的任务,思索了良久,顺溜翻出先前发的那双干部鞋,爱惜地摩挲了两遍,随后一把揣进怀里,走出营房向司令部走去。

此刻在司令部内,文书正埋头填写报表。顺溜一进门就亲切地嘿嘿笑道:“翰林啊,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到你了。”

话音刚落,文书把活页夹子朝小桌上一拍,气道:“什么?噩梦!”

顺溜连忙解释道:“也不太恶,我被鬼子追得没处跑,一回头,不是鬼子,是你端着刺刀……”

文书冷冷地瞪着顺溜,没好气地说道:“现在你噩梦醒了不?好啊二雷,你干部了!你竟然先干一步(部)了!陈二雷,我比你当兵早半年呢,你怎么就先成干部了!我居然连你还不如么?”

顺溜如同犯了错误一般,顿感不安地低下头说道:“这……是啊,我俩头回见面时,还是你把我捆进庄来的。”

翰林叹了口气说道:“后来我深入一想,立刻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顺溜连忙追问:“关键?关键在哪儿?”

翰林立刻认真地解释道:“关键在于,当排长的损耗太大了。联合战役打下来,百分之七十的排长都牺牲了,得赶紧补充。整个分区一眼望过去,都是新兵蛋子,不提拔你又提拔谁呢?所以,不是我不如你,而是文书这个岗位比较坚固,打不垮,拖不烂,关键是还没人可以替代我!”

顺溜松了口气,大声赞扬道:“翰林你总结得太好了!你耐心点,你一提拔那肯定蹦高儿——政治部主任哪!”

翰林笑着摆手道:“瞎说!哎,你那妹子……荷花好吗?”

顺溜点了点头,奇怪地问道:“好,哎……后来你怎么不去了?”

文书叹息着说道:“后来我深入一想,立刻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顺溜愕然地看着文书道:“又关键啦!关键在哪?”

翰林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关键在于,我跟她思想境界差距太大,沟通困难。我又不能停下来等她成长,对不?所以,我想还是先告一段落吧。”

顺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告一段落好。”

见顺溜点头,翰林忽然奇怪地询问道:“找我有事么?”

听到文书的询问,顺溜兴奋地说道:“刚才我进院子,迎头看见墙上的大标语,每个字都有锅盖那么大呢!乖乖,那么大的字,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啊?你使什么笔啊?”

翰林自豪地说道:“那算什么,我祖父当年写得字比这大多了!他使的笔,六尺高,大腿粗。写出的字,个个都有水牛那么大,就刻在清凉山顶上。太阳一出来,闪闪发光,隔五十里地都能看见。”

顺溜不敢相信地惊问道:“天爷,什么字啊?”

文书大声回答道:“神!”

顺溜喃喃地重复道:“神?乖乖……”

翰林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神!从意境上讲,那字就是写给天人看的,凡人看了睁不开眼!”

顺溜用敬佩的口吻赞扬道:“天爷!你祖父就是个神,你祖父就是天人!”

翰林微笑地拍拍小桌上那摞稿子,说道:“别犯傻了,我祖父就是我祖父,我就是我!此外,你本事也不小哇。告诉你,我这份总结报告送上去,上级肯定给你记个功。”

顺溜羡慕地看着那摞稿子,佩服地说道:“乖乖,写了这么多字啊,摞一块儿这么厚哇!翰林呵,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翰林奇怪地看着他说道:“说呗。”

顺溜感叹地说道:“说实在话,打仗蛮容易的。你只要给我一杆枪,整个战场都归我了。写字多难哪,我爹一辈子就没写过一个字!”

翰林仿佛听到了最对胃口的赞扬,失声叫道:“精辟呀二雷!打仗容易写字难——这话简直太精辟了!哎呀,别看你倔头倔脑的,冷不丁精辟起来吓人一跳!”

顺溜笑了笑,接着央求道:“翰林,教我写字吧,做我先生吧,求你了……”

翰林立刻昂起脑瓜子,得意地说道:“让我教你写字?我?从‘人手口刀牛、横竖点撇捺’开始教你?!唉……杀鸡用牛刀,太委屈我了!不过,我答应你了。我教就是喽!”

顺溜闻言大喜,连忙夸奖道:“翰林,你真义气!嘿嘿嘿……”

听到顺溜的赞扬,翰林满意地一笑,然后说道:“我这儿正忙,你过十分钟再来,进门前把手洗干净。”

顺溜看看沾泥的手,窘笑着点头:“洗!洗!”说着掉头出门,可刚走到门口,他忽然意识到怀里之物,立刻抽出干部鞋放到小桌上说:“翰林,给,这是干部鞋!千层底,老布面子,够结实!”

翰林看了它一眼,心中一喜。嘴上却严肃地批评道:“二雷你又庸俗了,你这是干嘛哩!心意在就行了,我还贪你一双鞋……”

可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顺溜那边已经喜滋滋跑出院子了。

收了顺溜的礼,文书倒是说话算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催着赶着将顺溜叫进自己的屋子,开始了自己的授课生涯。

屋内,靠墙立着小黑板。顺溜坐在小桌后,手执钢笔,凝视着站在自己前面的文书,或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此刻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文书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新四军,随后说道:“二雷你看清楚,要反复多看几遍。这三个字叫新四军。”

顺溜立刻大声地跟着念:“新四军!这我知道,我就是新四军!”

文书点了点头,纠正道:“对了,你的问题在于——会说不会写。所以你的关键,就是要把一个个字跟你会说的话对上。先说第一个字,新四军的‘新’。仔细看,它是由“立、木、斤”三个字组成的……”

说着,文书在“新”下面写下“立木斤”三个小字,再次解释道:“所以,你学会了一个‘新’,顺带就把立木斤三小字学会了。记住了吧?再看‘四’字,它容易,就像人张开口,露出了两门牙——你笑起来就这丑样。再看‘军’字,一个宝盖下面有个车。为什么呢,因为古时候的军队是由战车组成的。上面有华盖,下面是车身。这就是军队,演化到今天,成了这个军字……”

顺溜凝神,慢慢地,颤抖着按照黑板上的三个字小心地写着。费了好大劲,终于,纸面上出现了三个歪斜的“新四军”。

文书走过去看了看,欣慰地赞扬道:“不错。你还是蛮聪明的,一教就会写了。哎,写字时手别抖,笔握直。心正,身正,手正,笔正。写出来的字,才能堂堂正正。”

按照文书的指点,顺溜纠正好姿势,终于写完了这三个字,激动得眼睛湿润,兴奋地大叫道:“呀,我会写字了!我真的会了……爹要是知道了,开心死了!往后,我写给我姐看!”

翰林笑了笑,又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念道:“你再看,这两个字是——排长!”

顺溜兴奋地跟着念道:“排长!嘿嘿……我就是排长,排长就是我哎!”

原本以为比登天还难的写字,学习起来却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困难,这多少让顺溜放下些担心,学习的热情也空前高涨起来……

很快,被顺溜纠缠了一天的文书,终于耐不住疲惫停止了授课,可即便如此,顺溜却仍然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司令部里走来走去,“新四军……排长……陈二雷……顺溜……”

忙完工作的陈大雷见到不断来回转悠的顺溜,连忙询问道:“陈二雷,发什么呆呢?”

陈大雷的喊声,瞬间将顺溜惊醒,连忙抬头说道:“噢,司令员,我念字呢。”

陈大雷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问道:“学会几个了?”

顺溜自豪地回答道:“新四军……排长……陈二雷……顺溜!十个!我已经会写十个字了!”

陈大雷满意地说道:“不错嘛,你完成任务了,继续努力。告诉我,为什么先学这十个字?”

顺溜兴奋地说道:“重要啊,它比别的字都重要。司令员你想,我既是新四军,又是排长,官名叫陈二雷,小名叫顺溜!”

陈大雷点了点头,再次转移话头道:“二雷,文化方面,继续努力。另外,我还要给你下别的任务。”

“是。”

“从明天开始,你要组织新兵训练。”

顺溜大惊,疑惑地追问道:“让我带兵?不能啊司令员!你跟我早说好的,我不能带兵,我没那本事。”

陈大雷厉声说道:“你有!干部干部,先干一步!一切都是从摸索中学习,我说你行那就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