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的坊间秘闻◎
西洲, 王城,黄金台。
“国师归来——”
站在黄金台门外的两个道袍套着黑色蝉纱的道童以拂尘一扫,紧紧咬合的门打开一条缝。
自乌云之中有黑雾降下, 穿过大门,穿过长廊。黄金台里一切都犹如凝固了一般, 正在摘花的侍女的定格在踮脚的瞬间, 洒扫的小厮拿着扫帚扫叶子。
自黑影回到宅院后,一切又开始鲜活起来, 庭中的花瓣露水闪烁, 鸟儿叽啾。
黑影穿过开着东洲萸织花的庭院,径直向楼阁而去。少女自雾中现身, 抬手扯去了身上的外袍, 覆盖着的黑纱也褪去。
傀儡侍女为她披上绣着朱雀的氅衣。
朱雀乃是西洲皇室的象征,能用上朱雀纹路的人一定是备受皇室的恩宠。
可西洲新登基的暴君对自己的权利极为看重, 断然不会随意将朱雀下赐。
于是西洲人世里, 除西洲皇室外, 只有国师能得到恩赐的朱雀氅衣。
在西洲的俗世里, 朱雀除了象征忠贞和勇敢外,还有矢志不渝的意思。
新皇登基,驱赶此前的国师,却又不拒绝其座下的弟子顶替师父的职位。
新上任的国师同暴君一样残暴任意妄为。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 西洲人世王城里心狠手辣的乌衣国师居然是个面目清丽的女修。
穿上朱雀氅衣的国师缓步进了内室。
内室空旷,四周垂着遮光的墨竹色纱帐, 内室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傀儡女像。
傀儡女像头上蒙着白绸, 白绸上用朱砂画着符咒, 双臂呈怀抱幼儿状。
传闻残暴厉害的国师走到傀儡女像身边, 像一个疲惫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在傀儡女像怀里躺下了。
诡异的半身像附近整齐地散落着话本,银盘里盛着新鲜地吃了一半的葡萄,东洲工艺的毯子上站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同样放着制作精致的兔子面点,非常可爱。
此处不像是一个运筹帷幄宦海浮沉或者是心怀不正的国师拥有的卧室,倒像是谁家的小姑娘躺在毯子上吃吃喝喝把**弄得一团糟。
小姑娘的房间从来不收拾,她就喜欢这样的氛围。
国师一言不发,头枕在女像的臂弯里,仰望着梁上的彩绘。
“你受伤了?”
一只皮毛蓬松的大白狐狸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跳到她身上,嗅了嗅衣服,而后跳下去,化作一个白衣小公子。
白衣小公子衣衫松垮,头上毛茸茸的狐耳没有收回,像是冬眠过后慵懒的狐狸,可恶又可爱。
“……”
“怎么不说话啦?小国师?”
小公子确实是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气,有些担心地以袖做扇,给国师大人散散气味。
“还能有挽回的余地么……”
她的嗓音沙哑,疲惫得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什么?”
国师微微侧头,身上扯开中衣的领子,白皙的脖颈之下是盘亘生长的奇怪脉络:“我还有救吗?”
脉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犹如大树发达的根系,寄生在这片素白的肌肤之上。
丑陋的东西让国师变得骇人。
白衣小公子的眉头锁住,带了点焦急地问:“姨母给的药你是不是一颗也没吃?为什么不吃?”
国师摇摇头。
“还是对妖洲不信任么?”
小公子叹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子,说:“我知道你讨厌妖修,但不吃药也不行,你把药全扔了罢?不用担心,我这里的药还算充足,我喂你吃……”
药被打开。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过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白衣小公子俯下身去看国师,狐狸耳朵抖动,一双狐狸眼睛眯起:
“怎么办,这下药的储备不算是充足了。”
“本座不吃这药。”
仰脸躺着的国师喃喃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脉络的影响,神志不清或者是陷入了某种幻境:“放过我罢,至少在与你相处时,能选择不吃这些东西……我觉得有些累了。”
她吃过多妖洲丹药不算少。
后果是什么呢?
“啊呀,小国师何出此言呢?”
散落一地的药丸顿时化作了矮胖的小狐狸回到了小公子手里。
他把药放在国师手边的桌上,语气惋惜:“既然觉得会累,那么为何又回来?”
“吃药吧,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国师还是不说话,大有犟到底的决心。
小公子眼睛一眯,伸手捻住她的下巴,取了药,也大有强行给她灌下去的决心:
“吃下去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或者说,你不介意我用嘴给你灌进去?”
说罢,作势低头要喂药,但国师也不躲,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手上握着的是能剥狐狸皮的刀。
“……”
“……”
两个人对峙到最后,国师还是面无表情地取了药来吃。药又苦又涩,她抓了好一大一把丹药眉头也不皱地吃进去。
脖颈上的脉络终于褪去,阴森森骇人的国师大人变回了清丽少女的模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小公子还是以袖做扇给她驱散令人不快的血腥气味,他乖乖蹲在国师身边好似侍奉的小厮,安慰道:
“此次行动很快便能结束了,我也不想杀那么多人……别不理我呀国师大人,我知道你不好受,不然你打我罢?”
他变作毛茸茸的大狐狸,往国师的手底下拱,自卖自夸道:
“你摸摸我的毛毛,是不是可顺滑了?”
“我天狐一族的皮毛向来柔软蓬松,真是人间一绝呢……不要不高兴嘛,你要是不想继续,我替你去向姨母说便是了,不是一定非要这样。”
“你变得好比死水一样麻木,国师大人。”
见插科打诨没有用,小公子忽然泄气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啊。”
先前国师还不是这副模样时,性格还算可爱,杀起恶人来也利索,不过杀了人后总是心情低落,严重时还会呕吐……可她为什么会因为杀了人而呕吐?
难道说,还没有做好染血的准备么?
也不是。
“这是本座一定要做的事情,不必劝解。”
国师收手,抓住大白狐狸提起来,问:
“基本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后,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件法器对我的侵蚀越来越严重,必须快些动手。”
“不然,母亲会不高兴的。”
她又补充。
大白狐狸抖抖耳朵,如临大敌:“母亲?你怎么能这样自然地开口喊那个坏女人作母亲?你此前可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你?毫无预兆的改变过后据说都是有预谋的叛变。”
接着,他又酸酸地说:“新皇对你才不是信任,你没发觉那小子眼睛里写满了对你的野心么?我看迟早会把国师大人变作皇后也未可知。”
国师和新皇关系不错在西洲不是秘密。
二人都是正当年纪,一个缜密聪明且果断利落,一个勇武杀伐果断志向远大,于野心的粘合剂之下,两人欣赏彼此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再怎么样,也比皇帝有机会罢?”
大白狐狸再一次殷勤地抖动蓬松的尾巴,“是我先遇见国师大人的!”
他又气呼呼地叽歪两句:“就算比不上那家伙,我也能排第二罢?”
“国师大人要第二喜欢我!”
“别胡闹了。”
吃过药的国师从傀儡半身像里坐起来,她语气冷漠,丝毫不把大白狐狸的抱怨放在心里,满心惦记自己的使命。
正说话间,有夜鹰送信来了。
大白狐狸扑上去接了信,打开一看,便随手将信传给国师,苦恼道:”怎么办,又是来寻国师大人的呢,要应约么?”
“什么事?”
“人世被权利利欲熏心的大臣想巴结国师大人,请国师去往新建成的宅邸欢宴?”
国师想了想,问:“苏萧缅?”
苏萧缅是西洲的文臣,近来在新帝面前的小动作不少,不知道是谁出了主意,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国师,想让她在皇帝面前引荐。
“是也。”
“……”
“国师大人?”
“下帖回信罢。”
“我这就去回信……啊,对了。”
大白狐狸迈开爪子向前走几步,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什么?”
大白狐狸化为白衣的小公子,从怀里拿出一封被截住的花笺,语气带笑:
“国师大人做事还是不干净,怎的这样轻易地让青鸾阙那些家伙窥见了你的相貌?”
“你和青鸾阙上的晏道友关系密切,而他又是青鸾阙的新秀弟子,门中之人自然会对你的面貌留心,这样轻易被人看去,又不打算灭口……怎么,国师大人是想向谁通风报信么?”
“不,”国师说道:“本座自有用意。”
“什么用意?”
“你会知晓,但不是现在。”
小公子若有所思,“这样啊,那还有一件事请教国师,前些日子你分魂去引开玉金山的人,也被他们看去了全貌,为何不杀了他们?”
“国师大人为何不把追兵都除掉?”
“还是说,你也自有计谋?”
国师垂下睫毛,不想回答,只说:“本座累了。”
“累了?”
边知夜也不再逼问,说,“累了便休息罢,这两件事我会帮你遮掩,但别再犯,你母亲——”他咬字咬得重了些,说道:“她不会原谅你犯如此低级且不必要的错。”
“国师大人,你现在已经加入了我们,我们是大坏人,我们的目标是推翻七脉六族的旧秩序——请坚定不移地执行命令哦。”
“不够坚定,会被杀掉——这是妖洲人的准则,还请国师大人牢牢记住。”
小公子感叹一句:“你要是对我们无用了,姨母和你母亲会不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到时候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明白了吗,国师大人?”
国师嫌恶地皱眉,把脸扭过一旁。
“她们有胆量杀本座,那便来吧。”
*
“话说,当年西洲的俗世国力强盛,民风彪悍,但一日,那奸诈狡猾的乌门国师闯进王城,以妖言蛊惑了皇帝,使得英明的陛下中了刁计……幸而太子殿下胸怀大志,立志驱逐为祸朱雀国的贼人,西洲俗世又才有了等待下去的希望。”
“四年前新皇登基。陛下雄才伟略,趁着丧期发动了妇孺皆知的长宫之变,终于将乌门国师的大部分势力清扫出去。”
“虽说驱逐了乌门国师,但还是留下了祸端,那便是保留了国师以及国子监,又任用了上一代国师留下来的门生。”
“新上任国师比她的恩师更加凶残,凶残得多——西洲笼罩在国师的乌纱之下,英武的陛下对那妖人听之任之,妖人蛊惑陛下与起厮混……啧啧,呜呼哀哉!”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预知后事如何,暂听在下下回分解。”
西洲王城某处支着摊子的茶水铺里,几个小孩围坐一处,正听灰袍的说书先生说起近来西洲发生的事情。
听得正入迷间,突然的惊堂木把他们都吓了好一跳。
在一群豆丁半大孩子里,有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只见他双手平放膝盖上,乖巧礼貌,但身上的锦衣华贵,怎么看也怎么不像跟这群孩子混到一起去。
“新的国师也是女子么?”
有小孩举手问。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水,摇摇头,应付那些孩子,说道:“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罢。”
一块泛着晶莹光芒的灵石落入说书先生的碗里,红衣的少年重复一次那孩子的话:
“国师是女子么?”
“这副打扮……你是修士么?隶属哪座山门?”
说书先生从刚才起就注意到这个修士打扮的少年,再一见他模样周正漂亮,温和有礼,又瞧了瞧灵石,喝了一口水,道。
“东洲,青鸾阙。”
“青鸾阙?哦,东洲的青鸾阙啊……距离西洲有好一段距离,有万里之远么?”
“大概是一万三千里罢。”
说书先生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把糖瓜,分给小孩子们,让他们到别处玩儿去。
待只剩两人时,少年继续追问:“国师是何人?上一任西洲国师是女子,继承她衣钵的也是女子么?”
说书先生道:“何方人士不详,只知道她是个女子,和被驱逐的乌门国师联系极为紧密……大约是三年前罢,三年前国师便来到西洲,入了乌门的座下。”
“还有呢?”
“原先说要驱逐贼人的陛下受到蛊惑,竟也不明不白中了新任国师的奸计。”
“哦,奸计?”
少年似乎感兴趣起来了。
说书先生见他如此认真,左右瞟了瞟,见四下里无人,压低了声音:“她诱骗陛下吃来历不明的丹药,诱骗陛下修炼修士的功法……诚然陛下自有真龙的气运,收山河社稷庇护,但到底和修士不同……我听说……”
他像是害怕有耳目在附近似的,眼珠子又转转,声音继续压低:
“国师是冲着西洲国运去的,此等妖人修士向来四处抢夺天材地宝用以助长自己的法力境界,据说……西洲皇室国库里供奉的缥缈宝树就是被国师盯上了。”
“哦哦?缥缈宝树?”
“仙长你是不知道缥缈宝树啊,传说里是祖洲的真龙龙主死前最后一口气所化,能够保得到之人的气运……”
少年敲了敲手:“原来是这样。”
“据说国师不仅狠毒,长得也美貌无比,啊呀,聪明的女人果然惹不起,用美貌使人掉进漩涡再以聪明敲打,让人陷进去出不来……显然陛下就是如此,到算是西洲人世的大难了。”
“国师和新皇……竟然还有如此**的故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啧啧,不仅呢,国师府上豢养了百来个容貌秀美的面首——嘶,我听路过国师府的脚夫说,确实有幸见过那百来个面首从车上下来,陆续进国师府呢。”
“国师身边的男宠怎么换也换不够,妖妖艳艳的,成何体统!”
“男宠都是新皇送的……也真是奇了怪,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偏偏惯着这样一个为祸朝纲的奸人!甚至想立她为后。”
“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表示吃到了大瓜。
“只是据说,不过新皇没有立皇后,我看呐,国师若是真的一心想夺去天材地宝,兴许会蛊惑新皇让她做皇后,但我觉得最大的可能会是国师杀了新皇自己当皇帝……那可罪过喽。”
两人一个说一个认真听,说书先生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少年也格外认真地听,最后起兴了,都斟茶举杯大有就地结拜的架势。
但到后来,说书先生表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嘴脸,看了看碗里的灵石,说:
“小友似乎很喜欢听这些散于坊间街头的流言戏话?”
“我么,我没别的爱好,只是喜欢看话本和听人说书,我觉得有趣。”
“这可不是正经营生。”
少年大剌剌地靠在桌旁,一手支颐没个正形,说:“修士得天运,寿元颇长,在这等漫长的岁月里不做点喜欢的事情,那确实很无聊啊,无聊得很。”
“我觉得做一个说书先生就不错,家中有兄长操持,我便不需要操心什么,做个说书先生或者写两本话本打发时间……这不是极好的事情?”
“小友所言极是。”
“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拜先生为师,练一练我这蠢笨的口才。”
“哎,哪里哪里,不敢当。”
说书先生总觉得他来意不明,给他倒茶,又问,“但从你的语气里,你似乎更愿意打听国师的事情?”
少年也不掩饰,嗯了一声,说:
“人比猫好奇,总是想看看山后面是什么,我初次来到西洲便听说了此等厉害的人物,自然是要问清楚些。”
他轻声说话,像是自我安慰:“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正宫的。”
“不过,先生所说的,有几分真呢?”
“几分?”说书先生意味不明:“我所说不是真便是假,真假几分,还得靠小友你来辨别。”
“坊间流传着的谣言大抵六成真。”
看在灵石的份上,话不好说得太故弄玄虚,说书先生认真道:“至少,是发生过的。”
“那先生能再给我说说有关于国师的事情么?”
“国师?”说书先生笑笑,摇头要止休了话题:“若不是近来大家对新上任的国师,我断然不敢在坊间大肆谈论国师的密文,只是某家境贫寒实在窘迫,这才……”
晏琼池明了,又塞了一块灵石给说书先生,扇子掩着脸好似有什么奇怪的交易:
“先生故事精彩,值得千金。这些蠢物都交于先生罢,也当我俩结识一场。只是不要再为了生计以身试险,此后不便再讹传国师之事了,好吗?”
说书先生一共从少年手里获了四块上好的灵石,一块最下品的灵石能换人世的两块同等分量的金子,金子能换不知道多少吊钱。
更何况这样好的上品灵石,单一块也够说书先生吃半辈子了。
日头渐渐地升高,暑气越来越盛,原本午时生意最好的茶水摊说书先生却不收客了,只招待摊子里唯一一个客人。
在远处茶楼里看着红衣少年和说书先生交谈的风化及一行人正在喝茶纳凉。
西洲的夏秋都很酷热,午时根本无法自如行动,路上渐渐也没什么人,拉车的骡子灵兽都需要在树荫底下休息。
众人也挤在随处可见的茶楼里,桌子上一人一本志怪话本——是晏琼池淘来解闷的,此人一到西洲,并不着急找寻师兄们所反馈的情报,而是先对街边的旧书摊产生了兴致——并且买下了所有没看过的话本。
他还闲情逸致地将众人安置在了茶楼,说是午时不好出门,贴心地要了茶水点心,仿佛是茶楼听书的行家,怎么样舒服他是摸得个门儿清,看来入世修行没少泡在茶楼里听书,好一副正事不干的纨绔子弟。
白珊吃着点心,有点恍惚……感觉反派也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他还有看话本和听书的爱好呢……不不不,怎么能产生这样的错觉,怎么一来到人世,对晏琼池的印象就改观了呢?
她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
红衣的少年同说书先生告别时,两人都是笑着的,但他走出茶水摊时,举头看了看天,又往王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到茶楼。
“晏道友,可刺探到什么有用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