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吗?”朱元璋对着身后的贼兵们大叫道:“火铳有什么好怕的?”
“对啊,火铳有什么好怕的?哈哈哈!”王二也跟着大声笑了起来。
两人豪迈的声音,在九百八十八名败兵的上空回响着,山谷回音,震荡不休,一遍又一遍地震荡着士兵们的心灵。
“原来如此啊!”败兵中间响起了拼命三郎的大喊声:“原来火铳根本打不中人!”
“哄!”九百八十八名败兵几乎同一时间跳了起来:“原来火铳根本就没那么厉害!”
“我们根本就不是被火铳和火炮打败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吓败的!”
“朱八哥,我对不起您!”
“拼命三郎大哥,大元帅大哥,我们对不起你们!”
一时之间,山谷里吼声如雷,贼兵们的士气一瞬间就达到了最高点,上一次战斗中被吓破的胆子,在这一刻完全恢复了,而且更有甚之。
人这种生物,面对未知事物之时,会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但当他明白了未知事物的真实面貌时,失去的信心就会回来。这个道理就好像雷雨之夜,一名壮汉被摇戈的黑影吓得全身发抖,但当他知道这个黑影不过是一块碎布在风里飘荡时,就会晒然一笑,恢复信心,别的黑影还想吓到他,那就不可能了。
“朱八哥,我们再也不怕了!”
“请下令吧,我们这就冲过去把官兵打个稀巴烂!”
“这次我要是再被火铳给吓退,我就是狗娘养的。”
“老子要为上一次的败仗出一口气……”
贼兵们大声怪吼,声势浩大,吓得营寨里的马如龙和官兵们面色铁青。几个沉不住气的弓箭手也忍不住了,对着朱元璋和王二刷刷地射出了几只劲箭,但是朱元璋早就准备,手里的木盾轻举,将箭矢轻松地挡了下来。
他拉住王二的胳膊,转身就向回走,一边走,一边对着贼兵们大声下令道:“军乐队,鸣金,收兵回寨!”
“什么?”众头领一起大惊:“朱八哥,此时咱们士气如虹,为何鸣金收兵?正是一鼓作气拿下官兵营寨的好机会啊!”
王二也大叫道:“是啊,朱八哥,只要您下个命令,我顶着神机营的火铳杀进他们的寨子里去,保准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不想再听到反对意见!收兵!”朱元璋挥了挥手。
众头领一向信服他,见他坚持要收兵,只好乖乖听话,两千贼兵呼哨一声,在咣咣咣的鸣锣声中,向后撤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兵营寨里的马如龙忍不住抹了一把汗,向左右问道:“这……这些贼兵究竟是来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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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一片凌乱的脚印,两千贼兵正在零零散散地顺着山道向主寨走,众人一起走,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今天看的这场热闹。
朱元璋走在人群之中,面似轻松,实际上却感觉到背心有点汗湿,这是紧张的汗水,为了让士兵们克服对火铳的恐惧,为今后的战斗打下基础,他大着胆子站在官兵的火铳兵面前让人家轰,这可谓是十分行险的事,事后想来,仍然觉得捏了一把冷汗,还好这种危险的事今后已经不需要再做了。
许人杰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脸上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元帅!”朱元璋轻声道:“刚才我下令鸣金收兵时,众位头领都提出反对意见,只有你没有反对,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许人杰赶紧恭敬地回答道:“朱八哥,我是这样想的,您刚才站到官兵的阵前让他们的火铳轰击,第一次站的位置大约在三百尺左右,第二次站的位置在二百四十尺左右,接下来您就没有再向前走一步了……我大胆猜一猜,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这个举动是否意味着,如果再向前走,被火铳打中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了?”
“嗯,不错!你的头脑很清晰!”朱元璋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说!”
许人杰得到他的肯定,精神大振,接着道:“如果当时您下令攻寨,咱们的兄弟一拥而上,进入了两百尺的近距离,对方的神机营就有可能打伤我们的兄弟,而且官兵有寨墙作为凭依,居高临下地射击,我军搞不好会伤亡惨重……您刚刚才冒着巨大的风险把大家对火铳的恐惧心压下去,如果在攻寨时伤亡太大,土兵们又会再次对火铳升起恐惧之心,您的努力就全部付之东流了……所以,与其在这里攻打敌军营寨,让敌方的神机营发挥出作用,还不如立即撤退,让士兵们把‘火铳不值得害怕’的印象保持得久一些。”
“哈哈哈!说得好!”朱元璋大喜,许人杰真是一个宝贝啊,难得他看得如此之清楚,不枉了他这些年来对许人杰的培养。他这一番猜测,真是把朱元璋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笑着对许人杰道:“还有一个原因促使我退兵,这里毕竟是三号分寨的山脚下,如果咱们攻打官兵营寨,在三号分寨里驻扎着的杜文焕部就会下山来增援,咱们会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之中,所以,就算没有火铳的问题,也不能打这一仗。”
“我懂了!”许人杰的脸上现出一抹奇怪的表情,叹道:“唉,朱八哥,属下突然想到一个件事,不知道当不当问?”
“嗯?”朱元璋眉头一皱:“问吧!”
许人杰用低得只有朱元璋能听到的声音道:“刚才属下看您站在官兵的火铳兵面前引诱他们射偏,可见您对火铳部队了如指掌,最难得的是,您对士气的涨落控制得心应手……属下……属下突然想到,以您对人心的了解,应该会知道……我军与官兵第一次交锋,必定会被神机营的火器吓得畏不敢战……也就是说……您知道我军与神机营的初战,必定会败北……在明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您仍然把初阵的指挥权交给我……不会是故意让我去吃个败仗的吧?”
这个问题一出来,朱元璋的眼角不经意地抽了一抽,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从他心底里刷地一下冒了出来!他忍不住想道:许人杰居然敢问出口?
实际上,以朱元璋对许人杰的了解,他能想到这个问题并不稀奇,比较让朱元璋意外的是,他敢问出口,这就有点意外了。
在上一世,朱元璋当上帝王之后,不止一次地做过让手下的官员背黑锅的事,这些官员其实也心知肚明替皇上背了黑锅,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敢把这个话说出来,因为他们怕……怕皇上将他们杀掉灭口。
但是许人杰却没有怕,他也不知道是傻还是聪明,这个问题他想到了,然后他就问了,问得是如此的自然,仿佛完全没有想过会被杀人灭口似的。
对于朱元璋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因为人这种生物,只要对自己亲近的人,才会不讲究礼仪,不讲究细节,不会害怕,不会生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闹就闹,想笑就笑,想问什么张口就来。
很显然,许人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就是因为他把朱元璋当成自己最亲近的恩师,他是持着弟子之礼,以求知的心态问出来的,所以他才完全没有想过会被杀人灭口一类的事情。
朱元璋的眼角忍不住就闪过了一抹难以查觉的喜意,他轻拍了一下许人杰的肩头,低声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许人杰歪头笑道:“先听假话,因为听了真话再听假话就没意思了!”
朱元璋哈哈一笑:“假话就是,我明知初阵必败,所以我不敢去打,故意让你来指挥这一阵,以保住我不败的威名。等你败了我再来收拾残局,就能让各位头领和士兵们更敬佩我,你只是我的一颗踏脚石头。”
“哇,这假话听到耳朵里,难过在心里。”许人杰做了一个捂胸口的动作,然后笑道:“真话呢?哇,好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朱元璋将声音一沉,认真地道:“真话就是,我给你上了新的一课……身为总帅者,眼光要放在全局的胜利,而不是一阵一仗的得失。为了胜利,要懂得取舍和放弃,必输的仗输掉也不要计较,必胜的仗则拼死也要抓住胜利的契机,决不让它从自己手里溜走。哪怕让自己手下最得意的大将背了黑锅,哪怕会让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英勇牺牲,哪怕孤身一人站到敌阵之前……不论多么艰难的决择……总帅首先要保证的是总体的胜利,而不是某一个人的得失,否则就配不上总帅的这个‘总’字,你懂了么?”
许人杰听完之后,楞了半天,最后终于恍然大悟,他噗通一声就跪到了朱元璋的身前,认真地道:“朱八哥,我懂了……你说的假话其实也是真话,但听了真话之后,假话就成了假话……为了山寨的胜利,我吃一点小亏,算不得什么!将来如果我带着一只大军纵横沙场时,一定会按照您今天说的这段话来做!不负您的教诲!”
朱元璋点了点头,挥手而去!
山风呼啸而过,许人杰呆立风中良久:朱八哥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啊?越是跟着他学,越觉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