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十一月中旬,衙门大堂里打板子的声音,一天都没有停过……
最初的几天,朱元璋每天都会到衙前广场去,等着被打伤的农夫被扔出来,就赶紧找人将他们抬到冯雷村,过了几天,不等朱元璋开口,围观群众们已经开始自发地将伤者往冯雷村送了。后来朱元璋干脆不去,衙门那边还在不停地向着冯雷村抬伤员。
在冯雷村的祠堂里,马小天每天都在进行着慷慨激昂的演讲,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老子活不下去了”,“老子要造反”,“反正都是个死”,“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最初被抬来的那批伤者,大多数都被马小天煽动了,心中已经存了一抹造反起义的念头。后续被抬来的伤者,也很快被祠堂里那种微妙的情绪所感染。前面的章节已经说过了,造反起义这种事,是带着捆绑效应的,往往一个人说要反,就会捆绑着一群人跟着他反。这种声势,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慢慢的,造反的想法不光是祠堂里的伤者们有了,就连冯雷村边散布着的一千多名穷人,也开始有了……
“兄弟……你听说了吗?西固村的马小天,说是要造反呢……”
“我听说了……嘘……东固村、冯雷村、北井头村……我认识的好些乡亲都觉得马小天说得有理,他们也在想着一样的事儿。”
“你有这想法么?”
“我……我其实也在犹豫……”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造反被抓住是要杀头的,而且要诛九族,你不怕死?你看澄城郑彦夫,他就造反失败了,尸体都被人烧成了焦炭。”
“我也怕死,但是不造反就能活么?饿死和被官府杀头,有什么差别?”
“这个……你说得倒是有理,你让我也想想……”
“对了……如果造反,总要有个大哥吧?”
“这还用说,当然是朱八哥,咱们推举朱八哥当首领就好。”
“他会愿意跟着咱们一起造反么?朱八哥在马家当管事,日子过得好好的,没必要跟着咱们这些苦哈哈一起胡闹吧。”
“嘿,这个你就不懂了吧,朱八哥最讲义气,看不得乡亲们过苦日子,这十里八乡的乡亲要是都活不下去了,他一定会起来带领我们的。”
“我觉得王二哥也不错啊。”
“你还不知道?王二哥现在听朱八哥的!”
类似上叙这样的谈话,在冯雷村周围的百姓中间传播着,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像朱元璋说一样,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酝酿着。
当然,也有不少动摇的人,想要去官府告密,揭发马小天、朱八、王二等人。
有些读者可能不明白,朱八和王二明明还没有出头,为什么就会有人想揭发他?其实这在古代是一个很普遍的情况,别人只要觉得你有可能造反,就可以去官府揭发你。而官府在处理这种事的时候,往往不讲究证据,而是讲究直觉,换言之“官府说你要造反,你就是坏蛋”,不需要证据来证明。
可笑的是,这种糊涂断案方式,还真的造就过好几个厉害的义军首领。
例如上一世的朱元璋,他在皇觉寺当和尚,接到汤和的信邀请他去参加义军,他本来还没有下定决定要造反,结果寺里的和尚暗通消息说,有人揭发他收了反贼的书信,肯定是要造反了。朱元璋听到这个消息,不再犹豫,投入了义军。
再例如明末农民起义中的点灯子,名赵胜.又名赵四儿,原是清涧*县书生,借住在石油寺里日夜攻书。有人讹传他夜间点灯于孤寺,要像平话中描绘的黄巢那样造兵书谋反,又传官府将要逮捕他。赵胜无以自明,担心被诬陷入狱,终于逼上了梁山,在解家沟花牙寺聚众起义。
以马小天、朱八、王二现在的情况,如果有人举报,官府铁定会来索拿他,不需要证据,直接斩首于菜市口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过……这些心志动摇,想要去官府告密的人,往往在偷偷摸摸离开冯雷村,向着衙门去的半路上,就被朱元璋散布开的人手给拦下来,拼命三郎绝不手软,一刀一个,统统砍杀,将尸体扔进山沟里。
起义的时机……正在一天一天地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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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门,大堂。
顾华修皱着眉头,看着十五名村民被打得屁股开花扔出了衙门,心里不觉得有点郁闷,他已经打了半个月屁股了,被他逼打过的村民,已有数百,但是刁民们仍然不肯就范,交上来的税赋少得可怜,这样下去,他今年的考评怎么办?
他忍不住转身过去,对着自己的绍兴师爷问道:“先生,您可得教教我了,这税赋收不上来,该怎么办啊?继续这样打板子么?”
那绍兴师爷其实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最近两天,他又注意到了一个新的情况,此时正在想这事情,被顾华修一问,师爷顿时惊醒,应道:“东主,税赋的事,晚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倒是有个怪事,我想了好几天了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哦?能难倒先生的事,必是大事啊!”顾华修奇道。
绍兴师爷伸手向衙前广场指了一下,然后道:“东主可还记得那个叫朱八的管事吗?就是把您打了板子的刁民接走的那个年轻人。”
“嗯,还有一点点印象,这个人怎么了?”顾华修问道。
“这个人身上有古怪。”绍兴师爷皱起了眉头道:“因为他每天都会接走被打伤的人,我就派捕快调查了一下,原来被打伤的人,都被送到一个叫冯雷村的小村子里,在那里接受治疗,还能分到几碗粥喝。晚生派人一打听,那里居然已经聚集了千人以上,每天靠着朱八施粥度日。”
“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顾华修的反应不够快,听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绍兴师爷恨铁不成钢地扫了顾华修一眼,叹道:“千人啊,给千人施粥,这事儿可不简单,这得多少粮食?这是一个区区管事可以做得到的事吗?”
顾华修听到这里,才终于反应过来:“咦,对啊!一个管事能有几个钱,怎么可能养活一千人。”他用力转动了一下他的脑子,故作聪明地道:“哈,我明白了,他是在帮主人家施粥吧?”
“不是!”绍兴师爷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帮主家施粥,就要以主家的名义,但我派出的捕快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是,施粥是以朱八的名义进行的。”
“什么?这可真的古怪了。”顾华修再傻也听出不对劲了,他低声问道:“朱八是哪家的管事?”
“白水马氏!”绍兴师爷低声道:“这一家人已经迁去了西安府,只留下二少奶奶坐镇老宅,现在管家的是一个女人……马氏前几个月到处收购粮食,当时我还以为这家人是要屯粮抬价,这是乡绅们都在搞的事,我就没在意,现在结合起来一想,才发现这中间的古怪。”
顾华修一拍掌道:“这下我又明白了,这朱八偷了主家的粮食来施给刁民们,收揽人心……”
“八九不离十吧!”绍兴师爷晃了晃脑袋:“这个家伙对县尊大人无礼得很,又在暗中做着这种奇怪的事,我觉得非常有问题,咱们应该想法对付他。”
“这还不简单,就说他招揽人心,图谋不轨,抓起来杀了就完了。”顾华修笑道,其实他是在胡说八道,给人胡乱扣帽子安罪名,但这一次他乱扣帽子居然扣中了,没有冤枉朱元璋。
“嘘,县尊大人……造反这种名义,不用为妙。”绍兴师爷压低了声音:“朝堂上的大人物,最讨厌听到的就是有人造反的消息,自万历末年以来,许多造反起义的狂徒,上面的人都是以‘强盗’的名义处决的,就是害怕上达了天听,皇上震怒……咱们小小白水,如果也出个造反狂徒,您的考评就不用想了……被罢职免官也说不定。”
听说要被罢职免官,顾华修被吓了一跳:“那……要怎么办?”
绍兴师爷笑道:“晚生认为,咱们不妨走访一下白水马氏,和马家二少奶奶谈几句,拿到朱八偷主家粮食的证据,然后就以恶奴欺主,盗窃主家财物的罪名将他索拿问罪,再借机勒索马氏一些财物,区区一个妇人执掌家业,随便吓她一下,就能到手不少钱财。这些财物嘛,咱们可以自己用,也可以拿来抵收不上来的秋赋,这样不但对您的考评无碍,反而有益。”
顾华修大喜:“先生真是妙计啊,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嘿嘿嘿地对笑了一通,都以为自己要占大便宜了。当下也不迟疑,就在衙门里点了三十名衙役捕快,前呼后拥地上了轿子,向着马家大院的方向而来。
他们两人压根就没想过自己的辖地里真的有人要造反,还以为朱八只是在做着什么小勾小当,所以全无警觉心,带出来的三十名衙役捕快也没带真家伙,就拿了几根铁尺、水火棍什么的东西。
古语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