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绰在京城的住所还没有打理好,这次入京也是非常仓促,因为他深谙“迟则生变”的道理,所以一得到接任外太尉的消息,便身着一副戎装快马赶了过来。周沐的府第是周氏一族在京城中的老宅,布局狭促,要装下周沐和周绰两尊“大佛”,显得过于“庙小”了。
于是周绰也不客气,在秦府西苑里挑了一间客房,作为他在京城里的临时住所。秦府西苑里原本秦骧是说一不二的主人,后来周氏姐妹成为了女主人,而现在周绰的强势入住使得这座府第又多了一个“反客”之主,带来了更多人气的同时,也打乱了秦骧的生活。
周绰入京后的第九天,也就是弘文六年的三月二十一日,秦骧的任命状终于到了他的手上,不出所料地就是“燕国相”的任命。而周绰在这九天时间里,先是拜访了李元疾在京中的府第,在其下葬时为之扶灵,送老战友最后一程。之后拜访了即将离任的丁式程,将安西将军府的一干事务做了先期的交接;接着是崔正、东郭棠、白德虞、张师起等等一干重臣的府第,唯独没去即将一府共事的中太尉杨坡的府第。
而与燕国相的任命状一道传达的,是皇帝刘彦钊要接见周绰和秦骧二人的旨意,地点不在皇宫,而是在宫城西边的御猎苑。二人自然不敢怠慢,稍微修饰一番形容之后,便在传旨内监的引导下,绕着高大的宫墙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此时皇帝正与光禄卿张忌傲、执金吾梁尉章二人都是一身素衣打扮,正在骑马射箭,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周绰和秦骧二人向皇帝行过大礼之后,君臣五人便在御猎苑中的一处凉亭席地而坐,互相之间并不拘礼。
“朕今日召二位前来,一是要问政于周卿,二是有些话要在秦骧赴任之前交待。”皇帝刘彦钊说道。
周绰、秦骧二人俯身拜道:“但凭陛下吩咐。”
刘彦钊点点头,说道:“当前朝堂上的局势,想必两位也都清楚,以左丞相为首的‘外戚’一派、和以中太尉为首的‘清流’一党相互牵制、争斗正酣。朕欲收归朝政大权、推行新政,奈何‘外戚’背后有太后,而‘清流’多是开国功臣,倘若惹恼了两派,朕的龙椅也坐不安稳!周卿,如此朝局该当何解?”
周绰没想到皇帝一上来就问如此棘手的问题,然而他虽然离开中枢多年,对于朝堂上的局势却看得更加清晰。只听他朗声道:
“回禀陛下,崔氏一族是太后的母族,也是扶保陛下登基的功臣,他们在朝中经营也近三十年,势力根基稳固,在天下也颇有名望。对待他们,陛下只有以礼相待,切不可贪一时之功而剪除之,可徐徐削弱其手握的权柄。而‘清流’旧臣,大部分精忠耿直之士或已辞世、或已辞官,据高位者多是前霄时随波逐流的庸碌之辈,陛下当虑者,唯杨坡一人耳!”
刘彦钊抿嘴一笑,说道:“周卿这番话,还是在忌恨中太尉当年‘废太子’之事吗?”
周绰脸色大变,俯首道:“臣的确恨其挑唆高祖先帝废黜太子,然而臣不能释怀的,乃是他身为臣子,胆敢擅动社稷神器!昨日他敢‘废太子’,焉知他今日不敢……”
周绰停下不说了,但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们知道,周绰没有说出来的,就是“废皇帝”三个字。
刘彦钊目光一凛,他狠狠地瞪了周绰一眼,说道,“中太尉思虑忠纯,断不会行如此悖逆之举!”
周绰低声说道:“这……臣就不知了!”
刘彦钊嘴上虽然说不信杨坡会有“废皇帝”的心思,但周绰的一番话却挑动了他内心中最敏感的神经。自古以来,皇帝最为忌惮的不是挑拨是非的奸臣,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庸臣,而是手腕和智慧而力压自己的强臣!刘彦钊心里明白,虽然目前的朝堂上“外戚”和“清流”看似势均力敌,但真要发起狠来,十个崔正也不是一个杨坡的对手。
“那对于‘清流’旧臣,朕又当如何对待呢?”刘彦钊问道。
周绰直起身板,回道:“旧臣渐老,老臣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身后名。故而,陛下可将他们置之高台而厚养之,诱使其让出手中权柄。”
刘彦钊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赞许道:“周卿洞悉人心、深达明理,卿的建议朕会好好考虑。只是此番请周卿入京,朕仍有一事相托付。”
周绰急忙鞠礼道:“陛下尽管吩咐,‘托付’二字臣担待不起!”
刘彦钊将周绰扶起身后说道:“诚如周卿所言,朕收归朝政大权的路上有‘外戚’和‘清流’二党挡在眼前,而他们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力被朕收回。所以朕需要一个强力干练之人,替朕冲在前头,朕才能腾出手脚培植忠于自己的势力,接手从二党手中夺回的权力!而这位‘前锋大将’,非周卿莫属!”
周绰早就领会到了皇帝召自己入京的意图,这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当即跪拜叩首道:“任凭陛下驱遣!”
刘彦钊大喜过望,亲自扶起周绰,联想到自“开朝大会”那天以来,自己连番运作终于顺利地将周绰调回京城,身边总算是有了一个可靠又强力的助手,对于和“外戚”“清流”之间的斗争,陡增了几分信心。
刘彦钊和周绰君臣二人间的默契,秦骧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这原本就是高祖皇帝安排好的布局,能够在新朝制约崔氏一族和杨坡的人,只有周绰一人而已。而他也是因势利导,帮了刘彦钊一把。
“今日的第二件事,就要落到秦骧你的头上了!”刘彦钊对秦骧说道,“任命你为‘燕国相’由中太尉大力举荐,朕也算是明白了那****在御史监察院中对朕说的一番话。”
当日在御史监察院,秦骧曾对皇帝说过,杀手们已经在东京淳封城等着他了,而朝中有人会决定他的去向。杨坡举荐秦骧出任燕国相,明面上看是向朝廷举荐贤才,实际上安的什么心思皇帝已经看出来了。但他仍然接纳了杨坡的推荐,既然秦骧敢直面这个挑战,皇帝也想看看这位曾经以“纨绔”名扬京城的名门公子如何应对。
“杨太尉举荐庶民,是对晚辈的‘厚爱’!”秦骧口不由心地说道。
刘彦钊嘴角一扬,似笑非笑道:“朕可不是要你对中太尉感恩戴德,朕要跟你说的,是‘燕国相’的职责!”
秦骧眼睛滴溜溜一转,说道:“燕国相总理燕国国政,辅助朝廷管理燕国大小事务,监督燕王言行。不知臣说得对不对?”
“不错,但你知道该如何监督燕王言行?”刘彦钊问道。秦骧说出了燕国相的职责,但皇帝的重点却是放在“监督燕王言行”之上,显然对于这位兄长刘彦钊是非常重视。
秦骧躬身一拜,中规中矩地回道:“藩王言行自有礼仪规范,若有逾礼,身为国相自当极力劝谏之。”
“你知道在你之前有数任燕国相,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刘彦钊冷笑道,“只怕还没劝谏,就如你的前任们一般,再也开不了口了!”
秦骧脸色微微一变,说道:“陛下玩笑了,燕王乃宗室贵胄,又岂会对朝廷任命的国相痛下杀手!”说到这里,秦骧仍在打马虎眼,他其实是想看看皇帝对于燕王能够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朕可没说是燕王兄对他们下了杀手!”刘彦钊眼神凛然,“至今朝廷收到的牒报或是国相自己陷入了麻烦之中,或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没有丝毫的证据表明是燕王兄做了什么手脚。”
秦骧闻言长吁一口气,故作释然地说道:“既然不是燕王迫害臣子,庶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刘彦钊奇怪地看着秦骧,仿佛眼前之人并不是当日在御史监察院见到的那个精明睿智、料事于先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十足的酸腐书生。但当他看到周绰、张忌傲和梁尉章三人如坐针毡的神情时,立即明白了秦骧的用意——围绕着权力,皇帝和藩王之间相互防范、猜忌这是人之常情;但这毕竟是皇室秘闻,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到明面上来讨论。
“三位爱卿,朕的马厩中新进了几匹漠北产的良马,不如先帮朕试上一试!”刘彦钊对周绰等三人说道;三人心领神会,立即起身告辞,躲得远远地,留下皇帝和秦骧二人单独交谈。
“他们走了,你可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刘彦钊说道。
秦骧叩首道:“走一步,算一步,唯有步步为营!”
“宗人府安插在燕王身边的眼线,朕可以交给你。”刘彦钊轻声说道。
秦骧双手一拱,说道:“以燕王的手腕,国相、国尉和国御史都能被其悄无声息地剪除、收买,宗人府的眼线可靠与否,倒是值得深究!”
“总之人会交给你,至于能用与否,全凭你自己的判断。”刘彦钊说道,“朕担心的是燕王与朝中大臣之间的牵连,派你上任燕国相就是要剪断他们之间的勾连,以防不测!”
刘彦钊口中的“不测”,就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当年“清流”一派支持的就是燕王,而杨坡向高祖皇帝多番进言“废太子”,就是要为燕王上位扫清障碍。但他们做得太过了,以至于高祖对燕王起了疑心,最终皇位落在了身为幼子的晋王身上。但刘彦钊相信,以杨坡的号召力、智慧和手腕,想要推翻自己、扶立燕王上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藩王与朝中重臣勾结,始终是扎在皇帝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上一回,周绰缅怀李元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