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池麟在秦骧被羁押在御史监察院之前便已经随肖雨复他们出了城,也正因如此,躲过了禁卫军的搜查;否则以他身负的案底,此刻肯定是蹲在廷尉府的大狱里吃牢饭。
当时他的任务是监视发现“离轲”踪迹的那座小院,一旦发现可疑人员悄悄跟上,顺藤摸瓜找出其余成员的踪迹;而那时,在铁延鸠豢养的苍鹰的帮助下,庄池麟顺利盯上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并一直尾随盯梢。
消失了数天,庄池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而恰巧,秦骧也被御史监察院放了出来。庄池麟安顿好一票义子义女之后,便随秦骧进入了秦府西苑之中,打发走周氏姐妹后,他便向秦骧汇报自己这几日跟踪暗探的结果。
“那人极善于乔装改扮,时而是个穿街走巷的货郎,时而是个衣衫褴褛的破落乞丐,时而又是一个步履阑珊的驼背老人,饶是我盯得紧,不然还真被此人骗过去了!”庄池麟说着,对对方的反侦察能力记忆深刻。
秦骧点点头,说道:“这群人都是暗中行事的行家里手,若不是我们出其不意,也不见得能发现他们安插在京城中的据点。庄兄,此人入京见了什么人?京外的落脚点又在何处?”
庄池麟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他从不在京城久留,也没有刻意逗留的地方,行走的路线也不固定,时而是从东门入、西门出,时而又是南门入、东门出,也没见他与什么人会过面。上次若不是他在京城的据点露出狐狸尾巴,我们还真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听庄池麟这么说来,秦骧心中倒是警惕起来:“若不能在离京之前将他们拔出,对于我们来说,始终是个祸患!”
“他在京城之外也不作久留,我查过他几个落脚点,都是些无人居住的破庙、民房,而且绝不多做久留,想要据此查出此人的身份,实在是难!”庄池麟忍不住啧啧说道。
“关在东院里的‘离轲’招供的那块大石头,庄兄可曾探查过?”秦骧问道。
庄池麟一拍脑袋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秦骧道:“那人在石头的夹缝中放了一张纸条,我趁他离去的时候悄悄拿了出来,上面写了几组数字,我当时将这些数字强记在心后又把纸片放了回去,之后便跟城门口一个算命的借了笔墨写了下来。不过蹊跷的是,此人入了京城之后,我四处打探,还是没能发现他的踪迹,这才回来了。”
“嗯……”秦骧盯着纸片上的数字,一边沉思一边问道,“如此说来,这人还在京城之中!不过眼下人手不够,想在偌大的京城寻找到一个刻意隐藏起来的人,简直如大海捞针。既然如此,庄兄这几日就在镖局中陪着孩子们吧,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出京的调令就会下达了!”
庄池麟朝秦骧拱手一拜,便退下了;而秦骧则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卧榻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孙子十三篇》,依照纸片上的数字破译其中的讯息。
“横……佯……一……聚!”秦骧将纸片上的数字解密之后,脱口而出道:“恒阳一聚!”
联想到上午监御史梁波平说的今晚“秋问天”茶楼有位“故人”要与自己相见,秦骧顿时感觉脊背发凉——对方留此字条,明显是已经知道有人跟着他,而且推测出了秦骧能够破解这套密语。
“照此看来,我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秦骧不惊反喜,“和这样的对手过招,那才叫有趣!”
秦骧将字条撕成碎片,扔在房中的暖炉中焚烧干净,之后大步走出房间,踱步到湖心亭中,看着池塘里自在游弋的小鱼,眉宇间却不自觉地紧锁起来。
发呆了片刻,铁昆仑忽然出现在了秦骧身旁。这几日铁昆仑一直盯着东院里那两个俘虏,这二人平时倒没什么,可一旦“五石散”的药瘾发作,便呼天抢地地闹腾,任凭铁昆仑如何殴打他们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给这二人灌酒,在西域烈酒的麻醉之下,他们才能稍稍老实点,不然非要将巡街的禁卫军军士引来不可。
“这二人如今没有了用处,继续留着倒是空费粮米。”秦骧盘算道,“今夜我会前往恒阳东城赴约,我估计‘他’也会去。这样,将这二人用迷药迷倒之后,找两个靠得住的弟兄将他们送到‘他’的府上,恶心一下!”
铁昆仑黝黑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朝秦骧一抱拳便要离去,却被秦骧叫住了。
“等等,今夜赴约你要与我一同去!”秦骧说道,“这件事让铁延祈、铁延图和铁延嵩三兄弟去做好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夜晚的邀约,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寻常宴会!”
听完这话,铁昆仑怀抱双臂,眼神中露出一丝期待之色。
很快就临近约定的酉时了,秦骧与铁昆仑各骑一匹骏马出了府,穿越过半个京城,来到了东城中名流云集的“秋问天”茶楼。
这座“秋问天”与其说是茶楼,不如说是酒楼更为确切,起初这里的确是京城的文人雅士聚会清谈、下棋对弈的好去处;后来新的主人接手之后,茶楼里除了供人饮宴之外,也准备了些美貌女子轻歌燕舞,倒是颇有些向西市“看齐”的味道。
不过今日这座茶楼倒是安静得不同寻常,门口竟还有兵丁把守,不准他人进入其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秦骧赶到时,早有一人等在门口——正是监御史梁波平,此时他褪去了官服,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锦缎,一身行头简直却是不菲。只见他一脸谄笑地接过秦骧手里的缰绳,将那匹“黑龙”交给了茶楼的小厮,与铁昆仑的坐骑一道牵进了茶楼的马厩之中。
“秦公子真是准时,主人家已经在茶楼上恭候了!”梁波平笑着说道。
秦骧上上下下打量了梁波平一阵子,揶揄道:“梁御史这身装扮,若是让御史监察院的同僚见了,恐怕是要查你的家底了!”
梁波平“哈哈”一笑,道:“这身行头是在下入仕之时家乡父老所赠,只在迎客、赴宴之时才拿出来撑撑场面,断不能与秦公子的丰厚身家相提并论!”
“梁御史果然是为官正直、两袖清风啊!”秦骧不咸不淡地奉承了梁波平一句,便跟着他上了茶楼。在二楼南侧的厢房门口,梁波平轻叩了三下门板,向门内毕恭毕敬地说道:
“客人来了!”
“那就请进吧!”梁波平应声推开大门,秦骧一眼看去,只见诺大的厢房内,居然只有两个人端坐其中。背东向西而坐的,赫然是当今的中太尉杨坡;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双目微闭,看上去文质彬彬,下巴上留着一缕山羊须,颇有些书生意气。
“来,坐这边!”杨坡指着自己右手边的座位对秦骧说道。
秦骧落座后,杨坡又对铁昆仑和梁波平说道:“你二人守在门口,没有命令不得进入厢房!”
“诺!”梁波平朝三人躬身鞠礼便退了出去,但铁昆仑依旧怀抱双臂站在秦骧身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铁昆仑,你也下去吧!”秦骧说道,铁昆仑便也退出了厢房。
秦骧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书生装扮之人的身上,此人容貌俊朗、仪表堂堂,但脸色却是如纸一般,白得有些不同寻常。
“秦骧,老夫在此设宴,就是要让介绍这位先生给你认识!”杨坡说着笑了。这笑容令秦骧悚然,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变得有些漠然;而对于那个书生的身份,他实际上已经猜出了一些端倪。
“杨太尉,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秦骧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面色平静地问道。
杨坡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清茶,说道:“不如……你猜一猜?”
秦骧冷笑了一声,说道:“既然是太尉要介绍这位先生给我认识,自当是由太尉大人来说,晚生哪里晓得?”
“哈哈……”一直闭目不言的书声忽然笑了起来,“秦三公子,算起来你我已经交手两次了,应该说是各有千秋!”
“哈哈……”秦骧也学着他的笑声,说道:“既然是‘老相识’,总没有你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的道理吧?”
书生摇摇头,说道:“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如我这副日渐腐朽的皮囊,终有一天会消失在岁月的尘埃之中。”
秦骧莞尔一笑,不自觉地将身体向书生移近了几步:“先生之言,倒有几分‘超脱尘世’的味道;却不知道先生介入朝局,又是在图谋什么?”
书生闻言蓦然睁开双眼,明澈的双眸仿佛能够洞悉世间的一切。
“图谋什么?名字和皮囊会被岁月填埋,但是‘功业’不会!”书生侃侃而谈,“君不见前霄末帝与大盛开国重臣萧丞相,两者卒年相近,但今人能记得萧老丞相,却记不得汾阳公!如此差距,岂不是因为二人之间‘功业’的高下?”
秦骧“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此说来,‘离轲’所图者,是‘刺秦’的虚名,而非‘灭秦’的实绩?”
说到“离轲”二字,杨坡和书生脸上都浮起了怪异之色,杨坡更是频频看着门口,生怕这两个字被守在门口的梁波平听去了。
“这两个字即便在高祖之时也是禁字,秦三公子又是从何得知?”书生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秦骧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继续说道:“起先我以为‘离轲’的首领会是一个膀大腰圆但又阴险诡谲的武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不通武艺、唇红齿白的弱质书生!”
“焉知我不也是如此想象秦三公子的?”书生说道,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秦骧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仿佛真如老友相见一般融洽和睦,却不知二人之间是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对头。
“二位都是当世俊杰,相互切磋、相互提高,日后方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杨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秦骧,不是伯父说你,在鲎儿的案子上,你做得有些过火了!”
秦骧闻言,冷笑连连,说道:“太尉大人真是说笑了,萧鲎是怎么死的,你们二人恐怕比我更清楚!”
书生接话道:“秦三公子这话不对了,一直在逼迫我们的可是你;从你入京到萧鲎被杀,你步步紧逼、处处针对,若说做得过火,当然还是三公子你啊!”
秦骧双眼满是阴霾,冷冷地说道:“萧鲎背着你们二位做了什么事,怕是不用我说了吧?”
“原来你已经查到了!”杨坡叹气道,“鲎儿逼死你的父亲,确实是他的自作主张!他这么做虽说是为我考虑,但却打破了高祖皇帝的全盘安排!”
“也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书生双目微凝,语气阴冷,“若不是杨太尉一直维护,恐怕在七年前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断然不会留他到今天!”
看着这二人对于萧鲎当年举动的反应,秦骧来了兴趣:“二位为何这么说,可否详细说与在下一听?”
杨坡喝了一口清茶,思绪回到了“太子逆案”那一年。
“原本在陛下的安排中,新朝的辅政格局是:丞相秦懿、太尉杨某、御史大夫白绍川,以及大将军周绰。当时先帝已经绝对要废黜刘彦锋,另立太子,但在太子人选上有所犹豫。”
“选燕王还是晋王,先帝虽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偏向燕王多一些,毕竟他是嫡子,又是今次于刘彦锋的次子。恰在‘废太子’最关键的当头,刘彦锋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骤然造反,打破了朝廷的安宁,更是打破了先帝对燕王的信任。”
“因为杨某当时是支持燕王的最高职官员,‘废太子’的方案又是由我提议的,而且太子被杀最显而易见的得益者就是呼声最高的燕王,可怜燕王就此被疑、与大位失之交臂!”
“可就在此时,秦懿却向先帝禀告蜀王刘彦锡有可能是太子谋逆的幕后主谋,这令先帝感到了忌惮,他怀疑秦懿是在为燕王开脱,同时打击蜀王。故而一怒之下将他打入大狱,你们兄弟三人也因此身陷囹圄。”
“将你们全家下狱之后,先帝其实已经有些回心转意了,他认为秦懿性情耿直,应该不会参与立储之争,他告发蜀王,或许是被人利用了。可就在他准备赦免秦懿的时候,秦懿却在狱中‘畏罪自杀’了!这令先帝怒不可遏,因为秦懿不仅仅是‘京晋望族’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他为未来的朝局内定的丞相人选。他的自杀,不仅令先帝在望族之中留下了‘逼死忠臣’的恶名,更是直接破坏了未来的朝局,你说怎能不让先帝震怒?”
秦骧听着杨坡的叙述,很多内容都与自己的推测一致,然而杨坡的话中也刻意回避了一个问题。
“太尉大人,萧鲎逼反太子、逼死父亲,这其中有没有你或者燕王的授意?”秦骧一脸怀疑地看着杨坡,“父亲死了,太尉大人接任丞相的呼声不就最高了吗?”
杨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鲎儿已死,很多事已经死无对证!不过杨某自问无愧于心,无需秦骧你来质问!”
秦骧冷笑了一声,转而问书生道:“父亲的死,又是如何破坏了先生的计划?”
更新略晚,没有审稿。。。上一回,秦骧推测出了秦懿的真正死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