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西市中的骚乱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知情的人只知道官府从“拙春庭”里搜出了非法的暗娼,抓捕了酒楼的掌柜,以及十几名放浪形骸的贵胄子弟。
大队官兵离去之后,名赫一时的“拙春庭”只剩下了不安和恐惧,跑堂、杂役、厨子以及那些陪客的姑娘们,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他们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此时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就是站在眼前的“京兆尉”秦大人。
“糜掌柜无官府的许可容留暗娼、流莺勾引酒楼客商,在京城地界内作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事,本官依律将其收监,等候京兆府的讯问!”秦骧搬了一张椅子坐下后,对着酒楼中瑟瑟发抖的众人说道,“尔等有不少是良民,也有不少无身份证明之人,本该先将你们一并关押入监牢!无奈牢房有限,也念你们是市井小民,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就暂且在这酒楼之中看管。”
“大人,我等无罪啊!”一帮杂役服色的小厮们连忙磕头喊道。
“有没有罪自有官府定论!”秦骧摆手说道,“糜掌柜所涉之事重大,尔等与其日夜相处,她除了干出这有伤风化的事情,还有何事不曾发掘的?”
“这……”小厮和女子们面面相觑,糜掌柜办事很少经过他们,所以知道的也不多。
秦骧看这些人有所犹豫,显然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他又正色说道:“糜掌柜恶行滔天,她身为你们的雇主,尔等就有举报之责!否则就要以从犯论处!”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明白了,秦骧是要他们深挖糜掌柜的不法行径,哪怕是捕风捉影、无真凭实据也可以举报。
“有有有!”当即有两个平日里痛恨糜掌柜克扣工钱的杂役站出来说道,“此妇人败坏伦常,暗地里养了三、四个面首!”
“对对对,此事我等也知道,这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生就是她养私下里养的情人!”一名小厮指着旁边几个长相俊朗小伙说道,看起来都只有二十岁左右,糜掌柜这个半老徐娘,竟然还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
“大人恕罪!我等也是被逼的啊!”那几个小伙子磕头道,“那妇人先是以财帛相诱,待上钩之后再强喂我等‘五石散’,以此迷幻药控制我们几人,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哦?居然还有‘五石散’!”秦骧眼睛一亮,“此物在京城可是明令禁止之物,糜掌柜竟敢罔顾法纪,以此魅害尔等!京兆府的弟兄们,带他们去将‘五石散’这等祸害世人的秽物搜出来!”
“得令!”两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将跪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拎了起来,押着他们去搜“五石散”了。
这些人离去后,剩下的小厮和暗娼们纷纷举报糜掌柜的不法行径,其中很多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有些则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但有一件事引起了秦骧的注意,那些暗娼之中并不是百分百自愿来做皮肉生意的,她们中有些人是被人贩子从家乡拐卖后卖给酒楼的。
“拙春庭”中一共有二十六名卖身的女子,被逼良为娼的就有十一名,也是这些女子命苦,原以为是被酒楼赎买可以有一份正当的营生,哪里知道堕入的却是一个不见天日的魔窟。
“好!这又是一桩死罪!”秦骧命文书将“五石散”之事和这些女子的遭遇写成状书,签字画押后,起身离开了“拙春庭”。
“尔等现在酒楼中安心住下,等待官府的发落!”离开前秦骧特意嘱咐京兆府的差役们好生看管住这些人,不要让一人逃脱。
离开西市后,东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这热闹、折腾的一晚上总算是过去了,然而对某些人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弘文六年二月十二日,天一大亮,京城中秩级一千石以上的官员就蜂拥着向宫城方向走去,按照惯例,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三公九卿”及各级府、寺的主官要向皇帝、丞相汇报工作,即所谓的“小朝会”。
很多官员都认为这一天的“小朝会”会与平时一样,朝堂上左丞相崔正和中太尉杨坡为首的两派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右丞相东郭棠居中调停,最后的结局是皇帝出来各打五十大板,政事国策就这么定了。弘文六年里,至少四年都是如此过的,偶尔皇帝也会加入双方的论战,但结局无非都是踏出一只脚、缩回半只。
本来如果没有发生刺杀京城官员的案件,这一日的“小朝会”也就真的这么过了;但一件行刺未遂的事件,令京中各股势力蠢蠢欲动,这场“小朝会”也远没有往日那般平和。
按惯例,左丞相崔正主持这场“小朝会”,皇帝端坐龙椅旁听。果然朝会一开始,崔正就抛出了行刺之事,向廷尉府询问案件审理的进展。
“此案件正在审理中,由少卿李冲和右丞郎绾主理,臣这几日已经多番催问,郎右丞回报说即将有重大进展。”张士信向两位丞相和皇帝汇报道,“相信不出三日,案件必可水落石出!”
“如此就好!”崔正微笑道,“堂堂天子脚下居然敢有人买凶刺杀京城官员,虽说只是个小小的‘京兆尉’,但也是京城的守门人、朝廷任命的官员,行刺就等于同于谋反,当诛三族!廷尉府切不可错放、轻判!”
“臣遵相令!”张士信朝皇帝和两位丞相躬身致礼后,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跪坐一旁。而他对面的太仆卿萧鲎,此刻则是如坐针毡,眼神迷离,心思完全不在这场朝会上。
“陛下,二位丞相!”说话的是中太尉杨坡,“老臣听说这个‘京兆尉’秦骧行事高调乖张,想来是回京之后得罪了什么流氓地痞,才招来如此杀身之祸。是不是有人藐视朝廷,这还不一定。”
崔正“哈哈”笑道:“中太尉此言就不对了!无论那个秦骧行事如何,他遇刺时是在前往京兆府应卯的路上,身着的是京兆尉的官服!那些个刺客明知他是朝廷命官还欲行刺杀,可见其本已经藐视朝廷了!中太尉为刺客推脱,是否与此案有牵连啊?”
“左丞相!说话要有证据!”杨坡脸色一沉,忿然说道。
“中太尉,左丞相!二位请息怒!”右丞相东郭棠捋着白须说道,“秦骧原本就是京中纨绔,惹上什么人招来杀身之祸也本寻常!不过……左丞相也言之有理,明知他是朝廷命官还要行刺,重判是免不了的!两位莫要再为此子争论,这天下之大、琐事之多,岂能是朝廷能够面面俱到的!”
“也好!本相先行询问此案,只因这是京城之内发生的大案,既然廷尉府已有眉目,那就换个话题吧!”崔正笑着说道,手指点向了光禄卿张忌傲,“光禄卿,月初陛下令光禄寺设立群马司、接手全国马政之事,办的如何了?”
张忌傲听到自己被点名,急忙站起身来,向上司们行礼,道:“此事臣多次与太仆卿萧大人以及两位少卿交涉,太仆寺那边都已‘陈年旧账过多,一时清点不过来’为由,将臣派去接手的人赶了出来!臣正想增派人手替太仆寺帮手,又怕萧大人有所误会,所以今日在此向陛下、各位大人禀告,望请恩准。”
“太仆卿,光禄卿所言可有其事?”崔正冷眼看向萧鲎,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而高高在上的皇帝看向萧鲎的脸色也不好看,群马司的设立是他一手安排的,萧鲎抗拒移交权柄就是在和自己作对。
“没……没这回事!”萧鲎急忙自辩道,“一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太仆寺遵陛下旨意移交马政之事,一直以来都是密切配合,不敢推脱阻拦!”
“如此就好!”说话的是中太尉杨坡,“那这就日就配合光禄寺把这件事办好,也算不枉陛下的信任、丞相的关怀!”
事实上私下里杨坡也警告过萧鲎,令他不要在群马司这件事上对张忌傲使绊,否则吃亏的只会是他。但萧鲎心高气傲,新上任太仆卿,又怎么舍得全国马政这么大的一块实权分给他人?今日这桩朝会上,崔正若是抓住这个话题狠命打击,怕是连杨坡也维护不了。
“臣遵陛下、丞相和太尉大令!”萧鲎嘴里说道,这回是彻底服软了。
“既然如此那群马司这件事就留待下次‘小朝会’上再汇报吧!”右丞相东郭棠生怕崔正和杨坡再吵起来,急忙跳出来主持工作,“接下来议一议其余各府、寺的事情吧!先从……太常寺开始!”
接下来就是“九卿”所属的各衙门的工作汇报,有的简短有点冗长,也没用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本左丞相喜欢抓住一些“文官派”官员的纰漏大做文章、口诛笔伐,一件简单的小事都能与杨坡争吵上半天,然而这回却出奇的安静,只是偶尔冷嘲热讽几句,完全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最后做报告的是卫尉卿高颐,这位高大人是外戚崔氏的女婿,也被视为“外戚一派”。往日的“小朝会”上但凡轮到他,都是说一些歌功颂德、天下太平的场面话,真正与他的职责相关的却很少涉及。但这一回不一样,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做起了工作报告。
“二月至今,卫尉府与京兆府合作,共抓捕了为祸京城的惯盗六人,逮捕酒后滋事者十七人,查获违禁刀剑、弓弩等物二十余件。”高颐手握着玉圭,盯着事先写好的工作报告念道,“昨夜,臣接到线报说有行刺案一名逃犯的踪迹,便与京兆府一同抓捕,在西市附近发现其行踪。然搜查之下,却有一些令人不齿的发现。臣与京兆尉商议之下,将此案件移交给了御史监察院。”
“嗯?既然是行刺案,应该交给廷尉府,怎么交给御史监察院了?”崔正站起身,问道。
高颐朝他稽首一拜:“禀丞相,因牵扯到京中官员,没有陛下、丞相的授意,臣不敢移交廷尉府,故只能交给御史监察院,请上御史大人秉公审讯。”
这时周沐缓缓站起身来,朝皇帝和两位丞相一拜,朗声道:“京城西市‘拙春庭’,名为酒楼实则是**,其掌柜以‘五石散’魅惑京城少年,又有拐卖少女、逼良为娼的恶行,其罪当诛!不过此恶妇为减其罪,向官府供出了酒楼真正的主人,高大人和京兆府这才将此案件移交本院。”
“哦?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居然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敢包庇此等恶妇!”说话的赫然是高坐龙椅的皇帝,这桩案件引起了他的兴趣,“高祖皇帝曾下谕旨:京城之中持有‘五石散’者,家财充公;制贩此物者,抄没家财、全家罚为奴婢。而拐卖少女、逼良为娼者,依本朝律例,当处以绞刑。京城之内居然有此不怕死之人,朕倒想知道,此人的身后到底是何方神圣?”
周沐将早已写好的奏本呈报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意:“好啊,真是好啊!两位丞相,你们也一起看看吧!”说完将周沐的奏本扔到了台阶下,东郭棠捡起奏本,和崔正一道翻看。
除了“拙春庭”的事情,奏本上面还罗列了萧鲎其他几桩罪——利用太仆少卿一职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私下里虐待兄长、殴打妻室、宠信偏房等。而令东郭棠心中一紧的是,萧鲎与东郭季尧之间的生意往来也被御史监察院奏了上去,而且他能感觉到崔正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愠怒和讥讽之意。
“好啊,堂堂的本朝第一名臣居然会有如此不肖的儿子!”崔正冷笑一声,“中太尉,周御史的奏本也请你看看吧!”说着他将奏本扔到了杨坡的面前,而原本他也准备好了一封弹劾萧鲎的奏本,但他的弹劾哪里比得上御史监察院的奏本来得有威力。
杨坡一听崔正口说“第一名臣”心里便有了底,他皱着眉头捡起奏本,又看了萧鲎一眼,心里也在飞速盘算着应对的策略。
“奏疏中所言,是否都为真实?”杨坡看完奏本,向周沐问道。
“句句属实。”周沐说道,“中太尉若不信,可亲自盘问相关人证。”
“不用了!”杨坡摆手说道,“小女正是萧鲎的妻室,她曾对老夫说过萧鲎此人伦常有差,老夫原以为是他们夫妻间争吵之后说的气话!既然御史监察院说了这些事都是真的,那就按律处置吧!”
“岳父大人!”萧鲎一听,心中震惊之极,杨坡这样说就是弃他于不顾了。
“中太尉大人英明!”周沐鞠礼道,“萧鲎仍是朝廷官员,而且是二千石的高官,又有‘沐阳侯’爵位在身,按律应先去其官职、爵位之后,再移交有司审理。”
“陛下,臣冤枉!”萧鲎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乞求道,“‘拙春庭’之事必然是有小人诬陷,臣并未拿过一丝的好处,岂会是背后的主使。请陛下明察!”此时萧鲎还算拎得清,中饱私囊、虐待兄长这些事都不会至他于死地,而“五石散”和逼良为娼才是致命的指控,要活命必须把自己与“拙春庭”撇清关系。
“萧大人,此事就不对了!”周沐说道,“这‘拙春庭’的掌柜已经签字画押,供述你就是她背后的主人,怎么就不肯认了呢?我来问你,你的爱妾是否姓汤?‘拙春庭’的这位糜掌柜实际上就是你爱妾的大嫂,这一点你敢否认?”
“这……臣不否认!”萧鲎牙一咬,承认了与糜掌柜之间的关系,“不过臣纳妾之时曾赠予汤家一笔彩礼,他们用这笔彩礼在京城做什么事,臣不应该负责吧?”
“呵呵,萧大人倒是会替自己开脱!”崔正冷笑一声,“是不是真的,让廷尉府好好审讯审讯,不就都清楚了!”
“廷尉府的右丞郎绾乃是当世酷吏,只有他想不到的罪行,还没有审不出来的罪行!”杨坡反驳道,“此事涉及到朝廷已故重臣的颜面,若是真的有什么差池,恐怕会令萧老丞相颜面丧尽、高祖皇帝为此蒙羞!”
“对啊对啊,此事绝对不能让酷吏来审、更不宜昭告天下!”杨坡话一出,“文官派”群情激愤,纷纷阻止崔正的建议。但“外戚派”却怕事情不大,非要将萧鲎移交廷尉府堪问,一时间朝堂上又是一派口水横飞的景象。
“够了!”皇帝一拍龙案,显得有些不耐烦,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皇帝沉吟了一会,做出了指示:“萧鲎中饱私囊、有悖伦常,按律本当移交有司审理、判罪;念其父萧子康有功于社稷,现免其官职、爵禄,交由京兆府监视居住,不得离府半步!至于‘沐阳侯’的爵位,就由萧丞相第三子萧鲫承袭吧!‘拙春庭’的案子就由廷尉府审理,但就事论事,不得再牵连他人!”
这个判罚一出,萧鲎顿时心中庆幸,虽然被夺职削爵,好歹小命是保住了;杨坡也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认真处置萧鲎,只怕自己会被他拖下水,皇帝这般判罚,显然有安抚他们“文官派”的用意在。崔正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次“小朝会”的结果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本的预期,接下来就是如何争取自己的人能够上位“太仆卿”。
皇帝金口玉言,“外戚”“文官”两家皆大欢喜,然而光禄卿张忌傲和卫尉卿高颐心里明白,针对萧鲎的进攻,这才是刚刚开始。
更新略晚、本回略长!下一回,趁胜追击!(有鉴于今天这么长的一章,明天可能会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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