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这一天又称“上元节”,按照民间习俗是要点灯、放焰火,以向上天表达喜乐和感恩之情。大盛王朝将这一天选定为新年的开朝之日,也有些“普天同庆”的意味在其中。大朝会结束之后,按照惯例,皇帝要宴请全体列席的文武官员,规模却要比数日前太后在御花园中举办的宴会庞大了数十倍。
不过弘文六年的这场宫廷晚宴,皇帝仍向往年一样闷闷不乐,这是因为在白天的大朝会上,他再一次输给了“文官”和“外戚”两大集团,本来信心满满、胸有成竹的“收割战”变成了刚刚自保的“防御战”,岂能让他不郁闷!
然而彼时争吵不休的左丞相崔正和中太尉杨坡两人,此时却是推杯换盏、互相吹捧,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彼此“嗤之以鼻”的疏离感,仿佛是在进行“胜利”后的庆功。
他们当然要庆功,这一场与皇帝间的博弈,由崔太后在幕后运作,“文官”“外戚”两派精诚合作,才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当今的局面,阻止皇帝中意的寒门士子搬上台面来分割他们的利益,这样的大喜事又怎么不令人高兴?
皇帝的苦闷、重臣的欢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张忌傲看在眼里,记在了心头。
是夜整座恒阳城都弥漫在一种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按惯例这一夜不实行宵禁,因此观灯、放焰火的活动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天亮了仍能听到三三两两的焰火爆裂之声,只不过这些声音远不如正月初一那日秦骧放的那个焰火来得响亮。
第二天,已经换上了崭新官服的秦骧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身后整齐地跟着两排京兆府的属吏,手执八尺长的枣红色大棒,看上去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却说这些京兆府的小吏虽然身份卑微,眼界却是极好的,当然呆在京城久了,也养成了“欺生”的习惯。新上任的京兆尉若没有什么后台、背景,想要指挥他们做事,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这些小吏总会有理由推三阻四,或是借口拖延,或者就是听命去做事,完成的也只有五、六分,效率很是低下。
不过秦骧就不一样了,他是长襄侯的弟弟、光禄卿的发小,又是名动京城的“新富”,这些小吏要给他使绊,还得好好掂量掂量。更何况长住京城的人都记得,八年前曾有一个谁也治不住的“小魔王”横行恒阳,而如今这个“小魔王”竟然当上了维持治安的“京兆尉”,招惹他简直就是在找死。
因而京兆府的这些小吏也不敢怠慢这位新来的官老爷,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不过他们认真做事也不是没有好处,秦骧此人出手阔绰,一打赏就是几两银子,够得上他们大半年的俸禄,所以在他面前也是拼命表现。
正月十六日,算起来秦骧正式上任也才两天,整个京兆府的衙门中,小吏们最服帖的就是这位新上任的京兆尉,最风光的也是这位京兆尉,就是京兆令、京兆长史这样的“上级”也只有羡慕的份。
秦骧的“巡游”队伍走到京城西大门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光禄卿张忌傲,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特意在那里等候的。秦骧令属下的小吏们继续巡视西城,自己则和张忌傲钻进了路边的一家小茶馆,叫了几个小菜攀谈起来。
“秦老弟,皇上让我带个口谕给你……”张忌傲刚说话,秦骧就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先不要说,让我猜猜是什么事情……”秦骧往二人的杯中斟满清茶,“是不是与萧鲎有关?”
“不错!”张忌傲答道。
“皇帝是不是想让我查查萧鲎的西域骏马从何而来的?”
“也不错!”
秦骧嘬了一口茶,继续道:“是不是还想让我查一查萧鲎担任太仆少卿期间贪墨了多少朝廷拨付的、采购边关战马的银两?”
“秦骧,你是怎么猜到的?”张忌傲“咕咚”灌了一口清茶,好奇地问道。
秦骧拿起茶壶,慢悠悠地给他满上:“皇帝是君,萧鲎是臣。臣子的马场中随随便便就能牵出二十多匹御猎苑中没有的良马,而萧鲎又是主管战马采购事物的官员,换做我是皇帝,也会心中起疑。”
“嗯,是这么个道理!那这件事……”
“关于萧鲎贪渎之事,物证、人证都有现成的。”秦骧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着,“所以这件事,无需查!”
张忌傲惊奇地张大了嘴巴,问道:“这却是为何?”
“首先,萧鲎在京中还有三处马场,里面养的不是西域战马就是漠北战马,而他又是负责采购战马的主管官员,光凭这一点,‘贪渎’的嫌疑就摆脱不了!其二,去年闹得边关人心惶惶的‘官凭马商通敌案’,那些被抓的不法马商的后台就是萧鲎,只需严刑拷打,不怕没有招供的!”
秦骧这样说道,接着又无奈地摇摇头:“本来那时候是揭发萧鲎‘贪渎’案的最好时机,只可惜有人手眼通天,把这事儿给瞒过去了!”
“谁?谁这么大胆?”张忌傲问道。
秦骧“嘿嘿”一笑,讳莫如深地反问:“当今这个世上,谁会有这么大的能力阻挠廷尉府查案?”
这个问题其实无需细想也知道答案,只是张忌傲不愿相信罢了。
“不会吧!杨太尉可是‘三朝元老’、朝廷辅政重臣,怎么会……”
秦骧又喝了一口清茶,说道:“正因为他是朝廷重臣,所以才要保住萧鲎。这几十年来,萧家、杨家早已合为一体、不分你我,动萧鲎也就等于动杨伯父,他才不会给崔正这些‘外戚’送上打击自己的机会!”
“那廷尉府的张士信怎么就……”
“廷尉卿张士信,上次你说他属于两不沾边的‘中立派’,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帮杨伯父隐瞒萧鲎的‘贪渎’案应该是想保住自己的权位。”秦骧说道,“可不要忘了,张士信虽是晋原白氏的门生,但他的出身可远远比不上萧鲎这样的世家公子。纵然萧鲎因为‘贪渎’免官,萧老丞相的荫封仍在,他依然是侯爵;但张士信得罪了当朝太尉,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张忌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秦骧,对于这些人心世故,还是你看得透彻!”
“也算不上什么透彻,只是交换一下立场,更能理解当事人的处境而已!”秦骧说着,又抓了几粒花生米,“张兄今日来找我,应该不是只为这一件事吧?”
张忌傲嘬了口茶,笑着回道:“果然瞒不过你!”接着他将正月十五日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跟秦骧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回府后我想了很久,上御史周沐一向是不掺和皇帝、崔丞相和杨太尉之间的争斗的,这一次为什么要给陛下出谋划策呢?”
秦骧仔细聆听着他的叙述,莞尔笑道:“他这是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你们张家,你还去怀疑他有何目的?张兄,你呀……”
“凡事都有目的,这位周大人身为世人敬仰的名儒,总让人觉得有些……”张忌傲皱着眉头说道,“反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秦骧笑着说道:“这个嘛,好理解!当今皇帝想有所作为,当苦于‘文官’和‘外戚’的掣肘,一直难以施展拳脚。这次大朝会上,虽说仍然维持住了三方制衡的局面,但很显然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周沐这样做,实际是在位他们周家在未来五年、乃至十年布局!至于周绰……”
提到周绰,秦骧停顿了一下,忽然心中明朗起来:“原来皇帝如此看重他!那他与我合作铲除萧鲎一党、甚至于扳倒杨伯父,原来也不只是为前太子报仇这么简单!周绰、周沐,原来都在为未来的朝局做打算!”
“如此说来,周蕙茞、周蕙荃俩姐妹入京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秦骧心中暗道,忽然一拍桌子,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这个周绰,好歹也是一代名臣,连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
张忌傲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我们在谈周沐,又关周绰何事?”
秦骧忍住笑意,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张忌傲闻言也不去深究,因为他清楚秦骧的脾气,只要他不想说,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因此他又换了一个话题——这也是他来找秦骧最重要的目的。
“大朝会过后,陛下一直闷闷不乐,这如今的朝局,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秦骧一脸严肃地看着张忌傲,忽然拱手拜道:“张兄心怀天下、替君分忧,下官这厢铭感五内、泣涕而拜!”
张忌傲抓起一粒花生米塞进他的嘴里,没好气地说道:“别打趣了,你鬼主意多,快点帮我想想办法!”
“哎,说你是‘帝党’,你还真是称职!”秦骧收起严肃的神情,嘻嘻哈哈地说道,“左丞相、中太尉权势再大,也都只是臣子,哪里能和皇帝相争!之所以皇帝不敢放开手脚争夺权力,还不是因为背后有崔太后的牵制!”
张忌傲眨眨眼,表示赞同:“这一次的大朝会,很明显就是崔太后、崔丞相说服了杨太尉,合力阻击陛下对于太仆卿、宗正卿和大将军的任命提案。”
“当今皇上继位时能做出‘三公’变‘六公’的举动,说明他懂得‘分权制衡’的道理;不过‘制衡’是手段并不是目的,如果不能从‘制衡’中攫取权力,那再多的‘制衡’也只是徒劳。”秦骧继续说道,“前霄明帝继位之初,外戚几乎完全把持着权力,局势远比当今险恶得多,但他最后还是夺回了大权,成为前霄最后一位掌握着实权的皇帝,你可知是何原因?”
“什么原因?”张忌傲急忙问道。
“人才!”秦骧说道,“足够多既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才!前霄明帝先是利用宦官牵制外戚,令两者互相争斗,然而两者斗得如火如荼之时,不动声色地安插入自己的心腹。随着宦官、外戚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明帝的势力也越来越强,最终振臂一呼,将宦官、外戚一举铲除,完完全全地把控了大权!”
张忌傲连连点头:“不错,这是个可以借鉴的例子!但从继位到实掌大权,前霄明帝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只怕陛下他不愿意等这么久!”
对于此,秦骧却是微微一笑:“权力的经营,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不过当今天子也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据我估计,如果从现在开始认真经营,至多五年的时间,他就可以完全把控大局!”
“五年?真的可以?”张忌傲有些不太相信。
“崔正正值壮年,不过杨伯父如今也六十有七了……”秦骧不动声色地说道,张忌傲立时就明白了。
“你是说,现在开始经营,让陛下接手杨太尉离去之后的权力真空?”
秦骧点点头,说道:“萧鲎倒台,也就两年之内的事情;在那之后,杨伯父也必然受牵连,虽然不至于将‘文官一派’连根拔起,但也会留下不少权力真空。如果那时候皇帝没有做好准备,这些权力只会被‘外戚一派’占据,那时候再想夺回,可就难上加难了!”
“不错,确实如此!”张忌傲说道,“那怎么需要五年的时间呢?”
“我说的是皇帝完全控制权力的时间,切莫忘了崔氏一族!”秦骧说道,“三年经营,两年争权,正好五年!”
听到这话,张忌傲面有喜色:“秦骧,你这番话我必当转告陛下,想来陛下肯定会重用于你!”
秦骧却是摇头说道:“这些话可不能跟皇帝说,若真的要说,也不能明说!”
“这又是为何?”张忌傲想不通。
“自古伴君如伴虎,维持当前三方制衡的局面其实对大家都有利;一旦皇帝一家独大,对你对我、对天下都不一定是好事!”秦骧说道,“你若是真忍不住的话,就有意无意地对提一下前霄明帝的事例,皇帝能悟到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秦骧……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多!好,就听你的!”张忌傲喝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走出小茶馆,朝外面走去。
“喂,茶钱你还没给呢?”秦骧忙喊道。
“记我账上,改日请你下馆子!”张忌傲翻身上马,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茶馆内,秦骧默然一笑,慢悠悠地给自己满了一杯茶:“胡说八道的,他也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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