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蹄声寥落,宁缺和桑桑往山下行走,道旁的树木越繁茂,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有些黯淡。
桑桑说道:“我以为她是人类里最有勇气的那些人之一,会把你留下来,没有想到,最后竟让你成功地逃下了山。”
宁缺觉得这话听着总有些地方不对劲,说道:“我知道你想我留下来,不然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对她说那些话。”
桑桑说道:“我没有任何想法。”
宁缺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缰绳抛到黑马背上,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怕我。”
桑桑眯着明亮的柳叶眼说道:“我觉得你病了。”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开始害怕了吗?”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卑微的人类……”
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宁缺挥手说道:“你把这句话重复三万遍,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终究还是害怕了,你怕被我留在人间。”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不高兴。”
宁缺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的说法显得太过自信,于是在她觉得不高兴,笑着解释说道:“这不代表我比你强,只说明你知道了我对你的好。”
桑桑看着他脸上某处,没有说话。
宁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心想既然看见了,先前不闹小脾气,这时候又拿出来说事儿,事儿事儿的不烦吗?
想是这般想,自然不敢说出来——虽然他想的事情,桑桑都知道,但有没有说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差别,心中有贼和做贼总不是一回事。
道旁有条清澈的小溪,他走到溪畔蹲下,用溪水洗了把脸,尤其是脸上被山山亲那个位置洗的非常仔细,甚至洗到有些红。
宁缺走回她身边,指着微微红的脸颊,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桑桑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明显还是不满意。
宁缺有些无奈说道:“再洗的话,连皮都要搓掉了。”
桑桑的柳叶眼忽然明亮起来,宁缺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山道上,忽然间有一阵微寒的风拂过,擦着他的脸颊而逝。
宁缺哎哟一声痛唤,捂着脸颊,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的手指里没有溢出血水,因为桑桑的动作很快,在那道风刚刚把他脸上那块肉切掉后的瞬间,她便让他复原如初了。
宁缺摸了摸脸,现没有血水,也没有伤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刻生了什么,那道痛楚和恐惧还在心里。
“你这个疯婆子!”他再也受不了,对着桑桑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婆娘!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烤的**!”
桑桑对于痛觉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直观认识,只有冷静的数据分析,她本想着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宁缺被自己凌迟了那么多次,想来早就应该习惯,哪里想到他此时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不由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很羞辱,最关键的是,很容易让宁缺想起直到今天还在维系着的那份最大的羞辱,最最关键的是,以前在西陵神殿,两个人是同生共死的敌人,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隐隐生了改变。
所以宁缺才会显得如此愤怒。
桑桑虽然没有想明白其间的变化,但能够感觉到宁缺是真的生气了,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切你肉前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如果让旁人听着这话,不免会觉得有些荒谬,觉得她是在嘲弄宁缺。
宁缺知道这不是嘲弄,对于昊天来说,做事之前先告诉你一声,那已是难得的仁慈,甚至隐约代表了某种抱歉的意思。
昊天是不会对人类道歉的,她就算觉得不妥,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宁缺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觉得很是安慰,接着便觉得自己真的很贱。
“算了,不要有下次了。”他说道。
桑桑理都不没有理他,背起双手向山下走去。
大黑马鄙夷地看了宁缺一眼,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宁缺觉得好生无趣,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后,语重心长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意思,而且你切了我的肉,又要让它重新生出来,这是很耗费神力的。”
桑桑说道:“我喜欢。”
宁缺训斥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神力就是我的神力,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大用,怎么能这么浪费?真是个败家娘们!”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说道:“你再说一遍。”
宁缺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她很像长安城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蛮汉,于是他情真意切回答道:“我说的是,你随意。”
回到京都城外时,夜色半退,晨光熹微,隐约可见城中的黑檐诸楼,很是美丽,然而密密麻麻的火炬,则增添了很多紧张气氛。
国君被迫退位,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今夜的大河国,面临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震荡,京都城里有谁能够安睡?
离开莫干山前,宁缺已经和莫山山说清楚了这件事情,他知道到明天,这些混乱与动荡便会结束,但心里还是有疑问未解。
“大河国君的位置,山山接下来了,你事先就应该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皇宫里你要我做国君,让我过趟手有什么意义?”
“有些事情没有意义,但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桑桑总喜欢提及意义与意思这两个词,感觉就像是在对书院的处世原则进行嘲弄。
“比如?”他问道。
桑桑说道:“隔壁吴老二和他女人曾经说过一段话。”
宁缺摇头说道:“他们天天吵架,我哪记得他们说过的每段话。”
桑桑说道:“那女人说,吴老二休想娶小妾进门,除非你能当上皇帝。”
宁缺想起了这件事情,有些无语,看着她说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我当大河国君,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
桑桑说道:“一夜国君,还是做过国君。”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果然不愧是昊天,管的事情真宽。”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说道:“你说过,我欠人间很多情,所以无法斩断尘缘,因为那些情是还不完的,其中你便提到这对夫妇。”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还情?”
桑桑说道:“不错,吴老二的情应该还清了。”
宁缺说道:“但你这样岂不是对不起吴婶?”
桑桑想了想,现是这个道理,说道:“以后再想办法还她。”
宁缺说道:“怎么还?你又要赐她永生?当心她听到这句话就直接吓死了,还永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桑桑也不生气,说道:“我在想什么,你这个卑微的人类自然是不知道的。”
宁缺很生气,说道:“看看,每次说不赢我就来这句,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这个低贱的人类?”
宁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向着东方走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桑桑走在他身后,问道:“你为何不高兴?”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把人国君的位置抢了,就是想让吴老二娶门小妾,你也欠我很多情,怎么不想着找个办法让我也多娶个?”
桑桑说道:“因为我不想,那么你想也别想。”
他和桑桑一路絮絮叨叨说着闲话,离京都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流逝,晨光渐盛,那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面。
道旁有早起的摊贩,摊贩并不知道京都城内生了什么事情,大河国上下都在紧张地准备迎接战争,像往常那样烧着水,准备煮面。
桑桑在摊旁停下脚步,说道:“来碗面条。”
宁缺走回来,补充说道:“两碗。”
然后他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真像一个咸鸭蛋黄。”
面摊老板也是有趣之人,搭话说道:“没有咸鸭蛋,但有煎鸡蛋。”
宁缺听着煎鸡蛋,微微一怔。
桑桑说道:“每碗加一个。”
就着红暖的晨光与朝阳,二人蹲在道旁的柳树下,开始吃煎蛋面,宁缺早就饿了,吃的极不讲究,哗啦啦的有若流水。
桑桑吃面没有出任何声音,度却不比宁缺慢上丝毫。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宁缺知道她很开心。从离开西陵神殿之后,桑桑偶尔会微笑,大多数时间依然没有情绪,他早已学会从别的方面来判断她的心情,比如吃饭的度,比如吃面的度,比如看着棉花糖时的眼神。
宁缺碗里的面吃完了,煎蛋还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习惯先吃面,后吃煎蛋,这是苦日子过的太多的缘故。
他把碗里的煎蛋挑起来,没有送进嘴里,而是夹到了她的碗里。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吃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他会把好吃的先给她吃。
大黑马站在一旁,低头嚼着晨光里的鲜花,把露水吮掉,吐出花渣,显得格外风清云淡,颇有仙家气度。
实际上它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它没有面吃,也好些天没有地精黄果吃了,最令它恼火的是,宁缺和桑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它恨恨想着,你们就秀恩爱吧,总有你们恼火的时候。
有句话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大黑马这样的乌鸦嘴。
离开京都,顺着官道行出大半日后,忽然间远处烟尘漫天,大地开始震动不安,无数身着黑甲的骑兵从破烟而出,气势逼人!
远自西陵而来的两千名神殿骑兵,渡河南下,破关北郡,终于赶到了。
看着这些满身风尘的神殿骑兵,宁缺微微皱眉,觉得有些恼火。
他和桑桑跳崖落深渊,离开桃山之后,西陵神殿一直死死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于连书圣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昊天离开西陵的消息如果传出去,道门如何自安?
同时,西陵神殿方面也在不停找寻桑桑的踪迹,想要把她迎回西陵。
宁缺和桑桑在世间行走,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对于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想要找到他们并不是难事。
为了防止泄密,也因为不知道昊天的安排,西陵神殿方面派出两千骑兵,却不敢接近,直到宁缺和桑桑走进大河国皇宫——昊天既然在人间展露了神迹,保密便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神殿方面当然要做出反应。
两千神殿骑兵渡河南下,日夜兼程,终于出现在宁缺和桑桑的眼前。
烟尘渐敛,神殿骑兵停在数里之外,不敢靠近。
暮色里,隐约可见一骑挟尘而至,大概是想面见昊天,却不知马背上是谁。
宁缺看了桑桑一眼,有些担心。
他担心她真的会选择跟这些骑兵回西陵。
就像她昨夜担心他真的会留在墨池畔。
桑桑看着那些忠诚于自己的人类,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想看什么?”
桑桑说道:“我想去看看海。”
他们转而向南,因为南方有海。
西陵神殿骑兵的阵营里,隐隐可以看到有些混乱,挟尘而来的那骑缓缓停下,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抹鲜红的颜色。
没有过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也开始向南进。
大河国的田野间,烟尘四起,蹄声阵阵。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却自有强硬的感觉,他们根本不在意大河国会不会派出军队来拦截,会不会受到攻击。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透着谦卑的味道,他们远远跟着前方的两人一马,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出现在大河国南方田野上的这幕画面,看上去极为震撼,也非常诡异,无数烟尘追随着夕阳下的高大身影,将要走向何处?
宁缺和桑桑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不像宋国那边的海洋一般狂暴,显得很是平静。
海上的风很轻柔,但在高空却想来又是一番模样,悬在碧空里的云被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海上有轻波,泛着各种各样的蓝。
大黑马冲进碧海里,欢快地嘶鸣。
宁缺和桑桑走到沙滩上,静静看这片海。
海上有风雨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