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盂兰节的游客,随着彩车去了小镇,只剩下几家卖糖棍的摊贩还在叫卖,各国使团和红袖招的姑娘们,被寺中僧人带上瓦山赏景,前寺已经渐渐回复佛门清静地的模样。
那些普通修行宗派,还在中寺诸殿里等着后殿的消息,只是本来都不关心,自然也不会真的坐在殿里不动,而是四处行走遇殿则入,遇佛则拜。
在一座稍显偏僻的佛殿外,南晋太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看着破损的殿门,眼眸里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就连身旁谢承运的搀扶,都被他下意识里躲开。
谢承运并不知道殿里生了什么事情,再次伸手把殿下扶起,看着殿内怒道:“殿下,何人如此大胆,待我派人去把人擒来问罪。”
南晋乃是世间强国,这位太子殿下更是骄横之人,在瓦山上即便面对宁缺这位书院弟子,也不肯落了下风,然而此时听着谢承运的话,他竟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连说道:“不要不要!赶紧离开这殿!”
……
……
佛寺殿堂里的光线相对都比较黯淡,这座偏殿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破损的殿门漏进一些天光,根本都无法看清楚里面的动静。
这座殿里也有两座石尊者像。
有两个人正在看这两座石尊者像。
一人穿着素衫,结了个简单的道髻,身后背着把木剑,正是道门行走叶苏。另一人身材精壮,穿着一身中原少见的兽皮衣裳,正是魔宗行走唐。
想来先前那位南晋太子殿下,便是被他们其中一人扔出了佛殿,面对如此强大的两名天下行走,难怪那名太子殿下恐惧成那副模样。
叶苏说道:“你没有杀死南晋太子,那么今天在寺里,我便不向你出手。”
唐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嗡鸣作响:“我对杀人没有兴趣,不过中原这些皇室,不都是西陵神殿养的狗,你居然会关心一条狗的死活?”
叶苏笑着说道:“道门与世俗是相生相成的关系,你不知道知守观要养很多人,而且那些人都很挑剔,所以我们很需要这些皇室帮我们挣钱。”
唐看着他说道:“能够承认道门的腐朽,你现在说话直接了很多,看着也顺眼了很多,只是你身后的木剑什么时候有了剑鞘?”
叶苏说道:“少年时总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无人不能敌,骄傲到了极点,怎愿意把道剑束在鞘中不得快意,如今年龄渐长,也明白了一些更多的道理,剑在鞘中还是剑,敛了锋芒也不见得就失了凌厉。”
唐说道:“看来你长安一行果然有不少收获。”
叶苏说道:“你也应该去长安城住一段时间。”
唐说道:“有机会我会去的。”
叶苏转身望向他,说道:“连长安城你都不敢去,你为什么敢来烂柯寺?”
唐说道:“以往见着我,你便要杀我,为何今天却不动手?”
叶苏说道:“因为我来到烂柯寺后才想明白,数十年前,莲生神宗血洗古寺之后,魔宗便已经灭了,就算让你活着,也不能改变什么。”
唐说道:“你觉得今天会和数十年前那天一样吗?”
叶苏摇头说道:“当年莲生神座和轲先生已然纵横无敌,而今天寺里这两个人或许潜力无限,尤其是其中某人,但毕竟只是小荷才露头角。”
唐说道:“你真的确定书院不会出手?”
叶苏说道:“此间是佛寺寺,需要忧虑这些的是哑巴,而不是我们。”
唐说道:“所以你不去后寺,而是在这里对着尊者像呆。”
叶苏说道:“你也一样。”
唐说道:“因为我尊敬书院,所以我的手不想沾血。”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因为还看不明白。”
唐说道:“道门也有看不明白的事情?”
叶苏说道:“当年光明神座都没错了,更何况是我。”
唐说道:“我很想知道宁缺会做到哪一步。”
叶苏说道:“那是一个极端现实自私的人,不会有与整个世界做战的勇气。”
唐摇头说道:“你如今看起来多了几丝人味,但那只不过是被长安城的民宅油烟薰出来的,实际上勘破死关之后,你根本就不懂正常人的思想。”
叶苏想了想后点头说道:“此言有理。”
便在此时,烂柯寺里响起钟声,嗡嗡作响,绵绵不绝,到处都是。
叶苏缓缓闭上眼睛,寻找着钟声里的那道铃音。
“开始了。”
他走出偏殿,向后寺行去。
唐看着身前的石尊者像,沉默片刻后,也离殿而去。
中寺诸殿里的修行者,被钟声惊动,纷纷走出来,扶栏向山间望去。
叶苏和唐在人群里穿行。
没有修行者注意到他们。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人便是传说中的天下行走。
一路行来,钟声不绝。
烂柯寺里佛光渐盛,无数天地气息奉诏而来,在寺院上空,形成一道只能感知,却无法看到的隔断,里面蕴着无上法威。
叶苏背后的木剑,仿佛有所感应,出轻轻嗡鸣。
唐的右脚踩烂了一块青砖。
叶苏抬头望向天空,眉头微蹙,说道:“佛宗沉默万年,没想到原来还隐藏着这样强大的手段,我剑能过去,人却过不去。”
唐低头看着脚下那块碎砖,声音微沉,说道:“我可以试着从地下过。”
二人来到烂柯后寺之前。
看着身前紧闭的黑色寺门,感受到那座佛殿里的变故,叶苏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极为震撼,情绪复杂说道:“家师于南海有所感应,所以让我自北归来相看,然而只怕他老人家都想不到,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
……
烂柯寺后殿。
铃声响起的时候,宁缺的手指,还没有在空中画出那条完整的线条,所以他没有继续,而是意守识海站在原地,准备硬抗佛祖的遗威。
盂兰净铃果然不愧是佛祖随身的法器,伴着清音响声,一道慈悲威严的佛性,传进他的耳中,默然进入他的识海。
瞬间内,无数幻觉在宁缺脑海里出现,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污秽丑陋魔身,那些同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妩媚天女,不停地穿梭而行,时近时远,散着各种各样的诱惑及恐惧,引导着他向着净土或冥界里去。
宁缺识海被强烈地撕扯着,痛苦万分,但他的识海里毕竟还有莲生大师的意识残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从幻境中苏醒过来。
确认佛祖的盂兰净铃并不如想像中强大,甚至就算自己未入知命也能撑过去之后,他决定以最快的度解决这件事情。
盂兰净铃没有影响到他。
他看着身前的宝树大师,准备与对方血战一场。
然而宝树大师的眼神很奇怪。
宝树怔怔看着自己,显得有些惊惧,更多的却是惘然。
殿内其余的人眼神也很奇怪。
他们看着自己,就像是看到鬼一样,震惊恐惧,同时也很惘然。
宁缺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现并没有生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像隆庆那样胸口忽然多出一个血洞,所以他也觉得奇怪起来。
他抬头再次望向宝树和殿内众人。
忽然间,他感觉到极度的恐慌。
因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人们并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后。
宁缺转身。
……
……
桑桑坐在蒲团上。
她的小脸很白,身前地面上是斑驳的血痕,不是咳血,而是吐了血。
钟声在烂柯寺里继续回荡。
噗的一声。
又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喷出,打湿了身上的黑色棉袄和青砖地面。
一道佛光,不知何时穿透殿宇,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
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
……
宝树大师震惊地看着桑桑,曲妮玛娣震惊地看着桑桑,程子清震惊地看着桑桑,程立雪震惊地看着桑桑。
佛殿内所有人都在看桑桑,神情极度震惊。
就像看到鬼一样。
歧山大师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宝树大师神情复杂喃喃说道:“我佛慈悲,原来如此。”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痛苦说道:“事情的真相,正如你现在所看到的,你不是冥王的儿子,她才是冥王的女儿。”
……
……
看着佛光里无比痛苦的桑桑,宁缺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柴房里的感觉那样。
如果他要选择自己想选择的,那么他就必然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而他之所以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选择自己想选择的,正如很多年前,他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把柴刀。
其实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那么便不是整个世界抛弃他。
是他抛弃了整个世界。
他走进佛光里,撑开大黑伞,遮在桑桑的头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