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1 / 1)

军歌 周梅森 2196 字 8个月前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O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十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人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了,三个参加**的弟兄在矿警的*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已转到了**者手中。

缴获的*共计三十二支。

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支.他背着那支*,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上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国军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0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举一个弟兄来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老孟,别罗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

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支*,二十支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开路,十二支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我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姓孟的,你他妈少罗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巷道里出现了*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的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山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咋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孟新泽觉着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得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面前了,*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竞一点儿也不害怕,脚没软,手没抖,抓着*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大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大皇军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挺疹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着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没有血腥味,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炳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和机*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司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元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