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为了向最高统帅部做最后的交待,令他们于徐州失守时进行游击战,并将徐州中央银行未能搬走的钞票二十二万元法币拨给他们作为军饷。长官部声称徐州防线固若金汤,徐州九里山国防军事坚不可摧。不料,实地探视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军部决定弃守徐州,减少无谓的牺牲。他们的军长在徐州近郊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这时,孙连仲和他的随行人员已换上了便衣,准备撤离。孙连仲说:“撤吧!局势已坏到了这样,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们这才遵命突围。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军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香港,才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最大的赐予者,又是最**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弃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过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许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从事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的手。谁知道呢!带着纷杂的思绪,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度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凭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喂,老头,要*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栓一拉:“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着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得不好准吃亏!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转进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他叫了起来:“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O五一四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O五一四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丁,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这个当哩!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梁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梁地!——自然,得拉着嫂子!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着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脏气能把人憋死!他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o五一四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敢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刘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O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他围住了:“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大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怕我走错,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泽铁青的脸膛剧烈地**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