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然用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强抑内心激动,语气平静道:“我此番意气用事,已非智者所为,诸位弟兄追随至此,我已感激不尽,用兄弟之命换复仇之快,非我所愿,现下事不可为,一意孤行只能让大家白白送死,诸位心意我领了,回程吧。”
偏将秅牛素日木讷,闻言涨红脸,粗声道:“大人是看不起我等,还是不拿我等当兄弟!大人此番既……既是以兄弟之义相邀,那秅牛就不受号令了,我自带手下百人前往截杀!”
贺然喉头梗塞,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苏明面带愤慨道:“他季贡手下都能有死士涉千里来我易国行刺,我等若避刀斧岂不折了大人声名?承大人之邀,我等昂昂而来,却因畏死而退,苏明枉负大人厚恩,羞于再列帐下,也无颜再见谷内同僚,苏明愿与秅牛同行,即便枉死也不愿世人耻笑大人麾下无死士,苏明就此拜别大人。”
其余偏将也都直起身,毅然道:“大人若劝我等回程,请就死!”
贺然背转身,偷偷拭去眼中泪水,平静了一下,面对众人哑声道:“我与小荷情同兄妹,若无她的帮携,就无今日之贺然,她的遇害亦受我拖累,此仇不报,我枉自为人。”停了一下,他提高声音对众人道:“诸位豪情干云,我若再劝阻,无异是辱没的兄弟们,好!大家既以死相报,我贺然在此立誓:此战后,不能回归藏贤谷者,父母妻儿我养之,其家永不纳赋!我若不能回去,请大家向竹音公主代传此誓!她必不违我临终之言。”
众军卒群情激昂,虽不能呼喊,却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杀入敌阵,用一腔热血尽陈耿耿忠心。
孔林有些着急道:“大人,我等尚未言明,我们虽誓死前往,但唯一请求是:大人即刻回谷。”
几个偏将纷纷附和,贺然愤然的抽出宝剑,挥手砍断一条树枝,厉声道:“再有劝我者,如同此枝,休怪我不念兄弟情义!”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热血沸腾,默默翻身上马,脸上都lou出坚毅之色,目光灼灼的望着贺然。
“选行大路,倍速而驰,沿途遇骑马者一律斩杀,免其通风报信,启程!”贺然冷声道。
五日后,临近了所选伏击地点,这支人马又潜匿了踪迹。
第七日午后,前出的探马回报,发现了西屏出使的队伍,护卫军卒大概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孔林见贺然紧皱双眉,笑道:“大人不必担忧,他们人数虽多,但料想都是城守之卒,咱们带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当面对阵犹有胜算,何论突袭?”
贺然点点头,道:“那就今晚动手,严命众人,不可恋战,一击而退,然后按先前筹划,化整为零,缓缓潜回易国。”
孔林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的看着贺然,小声道:“我受众兄弟之托,有一事想恳请大人应允。”
贺然见他神色已然猜到了,苦笑道:“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冲入敌阵,我这点本事,去了也是拖累你们,我虽很想亲手斩其头,剜其心,但不能因此多害了兄弟们的*命,你多刺那狗儿几下,确认其必死也就是了,不必割其头回来。”
孔林诧异道:“我本还想把他生擒回来,交由大人处置呢。”
贺然摇头道:“不必,杀场上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多有不便,自家兄弟*命要紧,你得手后及时号令大家隐退,不用管我。”
“我看不如……”孔林不敢明言,期期艾艾的说。
“勿要多言,众兄弟为我拼命之时,我怎也要守在一边,听到你的哨音,我立即撤离就是。”贺然口气坚定道。
孔林叹了口气,道:“大人虽一文士,却有壮士豪情,唉!不管怎样,开战之时大人还是离战场稍远些,免得我等挂怀。”
贺然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子夜时分,月暗星稀,贺然立马土丘,用鹰一样冰冷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西屏营寨,身后众将士如狼群般蓄势待发,不一会,一条黑影从林中闪出,来到贺然马前,低声道:“禀大人,四下没有埋伏,西屏军戒备不严,哨卡只有四处。”
贺然轻轻“嗯”了一声,孔林对苏明道:“拔掉这个方向的哨卡。”
看着苏明带着几个人潜踪而去,贺然回过身,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抱拳道:“有劳了!”
众人抱拳还礼,男儿豪情充荡山野,贺然不复多言,孔林低声说了句:“大人保重!”然后一挥手,众将士止声息音的紧随而行。
贺然不自主的随在队尾,离西屏营寨不足二十丈时,四个亲兵死死的拉住他的缰绳,再也不肯让他前行一步,此时,易军发出一阵夺人心魄的呐喊,全队猛然加速,如虎狼般在孔林的带领下,直扑中军大帐。
贺然微一皱眉,看来孔林他们还未接近营寨就被发现了,他平静的对亲兵摆了摆手,缓缓的带马前行,走的越近他的心中越是不安,西屏军虽有少数人开始溃逃,但大多数却在厮杀,显然他们是早有防备。
夜风吹过,贺然情不禁的打了一个哆嗦,一种不祥的感觉笼上心头。
走到距战场十几丈时,一个亲兵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凄声道:“大人若再前行一步,小人立时死在大人马前!”
贺然对他点点头,勒住马,立于镫上紧张的观察着局势,火光中,西屏军卒结队严守,颇具章法,贺然此时已看出这些人绝非是什么城守之卒,绝对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他的心霎时变得冰凉。
圈套!这是一个圈套!他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骨哨,狠命的吹了起来,尖锐凄厉的哨音在纷杂的喊杀声中依然传遍战场,但易军队形只稍稍一顿,继而又义无反顾的向西屏的中军大帐艰难的冲去,几个闻哨音撤出战场的军卒,向贺然这边看了一眼,转身又杀了回去。
贺然痛哭失声,一边挣扎着向前冲,一边嘶声高喊:“回来!弟兄们,回来啊!”
此时,一小队人马从敌营中冲出,径直朝贺然这边扑来,四个亲兵不顾一切的拉着贺然向后逃,怎奈贺然扭着身子望着战场死力挣扎,眼见敌军堪堪就要杀到身前了,四个亲兵无奈之下,只得放开贺然,圈马要上前堵截。
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战场那边响起了两声急促的骨哨声,那是孔林发出的撤退信号,贺然心都要碎了,这些弟兄为了替自己报仇,硬是冲开了三倍于己的西屏精锐的围堵,以血铺路,击杀了季贡那狗儿!
贺然强忍悲恸,对四个亲兵大喝道:“快逃!”喊完,用泪眼看了一下厮杀犹酣的战场,在坐马胯上狠狠的抽了一鞭子。
耳边风声呼响,贺然伏在马背上,脑中一片纷乱,亲兵不停的替他策马,厮杀声渐渐远去,身后的马蹄声也渐趋零落。
不知跑了多久,马速慢了下来,贺然回头看身后只剩下了田九、席群两个亲兵,他黯然的驱马转入一片山林,选了处隐秘所在,下了马,虚弱的坐在山石上。
田九递上水壶,贺然喝了一口,两眼凄迷的望向天际,席群见他一脸凄苦,劝慰道:“大人,两军相争难免会有损伤,好在*人已授首,大仇得报,大人开怀些才是。”
贺然无力的摇摇头,道:“你二人久经征战,当已看出这是个圈套。”
田九与席群对望一眼,田九低声道:“这些西屏军卒确是了得,不是我先前想的那么不堪一击,且深夜遭袭,少有慌乱,皆披甲胄出战,应是早有防备,枕戈而待。”
贺然难抑悲痛,哑声道:“孔林他们自是也看出来了,明知中计,还拼死冲杀,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我之过啊!这份厚义,我何以为报啊……”
席群昂然道:“大人无需自责,我等追随大人甘心效死,我二人当时若在队中,也会舍命向前,愿以烈死扬大人之名,振同袍之威,撼敌将之胆,令其不敢正视大人之师!”
贺然骨子里本就是至情至*之人,听了席群这番话心潮更加激荡。
他幼读古籍,对重义轻生的春秋壮士无比崇敬,觉得那才是本*男儿,可所处时代却是重利失义、勾心斗角的商品社会,人们逞巧斗智,血*日渐衰减,尚义几乎与白痴差不多了,这让他感觉万分悲哀,可活在其间,他无力改变,只有顺从、屈服,尽量让自己融入其中。
其实在他来此之前,已经适应的很好了,尽管内心悲郁,但表面上他绝对是个精明能干的好员工,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公共汽车上遇到老人孕妇会让座,看到小偷行窃会闭眼。
碰上抢劫,有人带头制止,他会冲上去照死里发挥,没人带头他会强抑冲动,静静的作看客。他血*未泯,但金钱的威势让他不得不瞻前顾后,见义勇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找朋友借钱住院,世风日下让他不得不冷漠,奋勇当先的结果大多是孤军奋战。
每遇不平之事,被压制在心灵角落的那股血*,就会如烈酒般发作起来,烧得他热血沸腾,但理智让他大多是选择冷眼旁观。
他在前世更多的是鄙视他人,但此刻面对手下将士的壮举,他开始鄙视自己了,前世带来的那种怯懦,让他愧对此间勇士,生于现代社会的他,绝不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壮之举,可他手下做到了。
自己体内的那点血*与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晒,可偏偏是那不值一晒的一点血*让自己有了这次的莽撞行事,此战不知害死了多少奉自己为仁主的弟兄,羞愧与懊悔、悲痛与自责如同几只无形的手用力揪绞着他的心。
两个亲兵见贺然目光凄厉,紧咬的嘴唇已渗出鲜血,不禁慌了神,连声劝道:“无论如何总算报了仇,战死的兄弟也不算枉死了,大人保重身体,回到谷中厚恤其家小就是。”
贺然垂下头,他心里知道这些弟兄定是枉死了。
转天一早,贺然与田九扮作游山玩水的主仆,席群负责在前面探路,缓缓朝易国方向行进。
中午时分,席群折了回来,小声禀报道:“前面路上设了哨卡,我问过从那边过来的路人,说是顺国派人袭了西屏使者,要严加盘查去往顺国方向的一切人等,看来赵国还不知道是我们做的。”
贺然勒住了马,淡淡道:“季贡好缜密的心思。”
田九不解的问:“这与季贡有何干系?”
贺然叹了口气道:“若我猜的不错,这是季贡派人给附近赵军传送的消息,要借赵军之手断我归途。”
“可那季贡不是被孔将军斩杀了吗……”田九疑惑的看着贺然。
贺然苦笑道:“你怎还想不通,他既命军卒枕戈待袭,必是算定会有人劫营,自己又怎会老老实实的呆在中军大帐作靶子?我猜孔林杀的不过是个替身而已,我们都不识其貌,孔林自然无从辨认真假。”
田九扼腕叹息,席群精明些,恐贺然看到田九的表情复又悲伤,连忙用身子遮住田九,劝慰道:“或许那季贡狗儿,自恃有备,托大居于帐中被孔将军杀了也未可知,大人不必想这些了,还是想办法避开哨卡,尽快回去要紧,。”
贺然用马鞭拍打着手心,沉吟不语,田九在席群的眼色示意下,明白过来,收起惋惜之色,凑过来道:“西屏人误把孔将军他们当作顺国人,我们只要表明易国身份,设卡的赵军料想不会为难我们。”
贺然看了他一眼道:“季贡知道来袭的是易国人,而且是我带队。”
席群惊道:“大人是说谷内有*细?!”
贺然摇摇头,回身望向昨日征战的方向,良久不语。
“难道那狗儿能掐会算?”田九小声问席群。
“据说暖玉卜师现在西屏,会不会是……”席群小声猜测道。
“卜师到了西屏?那定是她的妙算了!”田九笃定道。
他们均不知贺然与暖玉夫人的关系,在暖玉夫人卜无不中的威名下,自然而然的认定了季贡是受了她的点拨。
贺然不愿他们误解暖玉夫人,对二人道:“此事与暖玉夫人无关,她说我是煞星转世,不入她的卦象,是以她卜算不出我的举动。”
席群恍然想起此事,喜道:“大人果是异人,连卜师都无从卜算!”
田九皱眉道:“可那季贡如何能得知咱们会来劫营呢?”
贺然眼内寒光一闪,沉声道:“这乃是季贡精心为我设下的圈套,那支最后杀出的小队人马显然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是用来取我*命的。”
田九与席群讶然对视,还是不明白季贡为何这般神奇。
贺然朝战场方向冷笑一声,道:“我昨夜想了许久,已然想通其中环节,小荷被害后,我命所有在西屏的密探寻查出谋之人,想是那季贡得了消息,就势用计,散布出自己要出使康国的消息,引我来袭,想趁机除掉我。”说到这里,贺然叹息了一声道:“孔林他们若看出中计后,溃退下来,我们必会遭西屏军合围反噬,可他们人人怀必死之心,不退反进,让敌军穷于应付,我们才有幸逃出来。”
两个亲兵听罢唏嘘不已,田九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可他怎会算定大人会亲来呢?”
贺然苦笑了一下,道:“凡用谋者,无外乎猜心斗智,小荷之死,令我哭至昏厥,易于动情的弱点已被敌手查知,我观季贡应是个心机阴险,善于揣度他人心思之人,此番有的放矢焉会不中?观敌将日常行止,而断其用兵之法,此乃用谋者必习之技。我为小荷报仇心切,见了良机昏了头脑,想这一切皆在季贡算计之中,我这军师当的……,唉!”
“就算那季贡有大人说的这般多智,可他为何对赵军传讯说是遭顺国人偷袭呢?”田九还是不太相信季贡真如贺然说的那么厉害。
“哼,我正是因此才说此人心思缜密,我易国现与赵国联盟,互为依kao,他若说是易人偷袭,赵国虽摄于西屏之威不得不捕查凶手,但多半会敷衍了事,若凶手是顺国人就不同了,赵、顺已势同水火,赵国自会严加盘查,以取悦西屏。”
贺然见二人听的满头雾水,再加解释道:“易国与顺国皆在赵国之西北,是以朝此方向去的人都会被盘查,加之易国紧邻顺国,口音相近,服饰相类,查顺国人与查易国人无甚区别,这就是其用心高明之处!”
席群喜道:“我看他也不怎么高明,我们若对盘查的赵军明言是易国人,岂不就没事了?”
贺然忧心道:“何以为证啊?这也是我现下最担心的,我怕逃拖的兄弟都如你这般想,在这距易国千里之遥的地方,突然出现众多精壮的易国人,赵人怎会不生疑?必会认为他们是顺国凶手想借易国之名蒙混过关。”
席群与田九同时变了颜色,急道:“那他们岂不……”
贺然痛苦的垂下头,道:“我们前几日疾驰赶路杀了些路人,赵人定会算还这笔帐,不会轻饶了凶手。”
“唉!不想在战场侥幸生还的弟兄却要丧命于赵人之手,这季贡狗儿太也的阴毒了!”田九恨恨道。
贺然抬起头,缓缓道:“尚有一计或可救这些兄弟一命。”
田九与席群惊喜道:“是何计策?”
贺然平静道:“被赵军擒获的兄弟宁死也不会说出是我带他们来袭击季贡的。”
“这个自然!谁要敢说出去,纵赵人不杀了他,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二人立目道。
贺然目光炯炯的扫视着二人,最后盯住田九,沉声道:“可我现在想要你去向赵人明言带队的是我,且正欲潜回易国。”
田九脸色惨白,如受奇耻大辱,愤然道:“大人这是何意!我田九绝非背主之*,*人如此辱我,田九不敢相怨,等保得大人回谷之后,自会以死明志!”说话间激动地浑身发抖。
贺然拍拍他的肩,动情道:“你我兄弟,我岂会出言相辱?正因我知你忠义,才委以重托,你想一下,如果这里的赵国官员得知袭击西屏使者的是易国军师,必会因事态重大而上报朝廷,也就不敢轻易处决被擒住的弟兄了,你此去不但有*命之忧,而且还会遭兄弟诟骂,可愿往?”
田九转悲为喜,拍着胸膛道:“大人如此信我,田九百死无怨!”随即又皱起眉头道,“可若让赵人得知大人身在赵境,大人处境岂不更凶险?这计策使不得。”
贺然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尽管放心吧,我已想好了拖身之计,不过你切记,最好只对此地城守一人陈述此事,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好办了,你不要多言,只说出带队的是我即可,我料那城守得知此事后必不敢声张,立即会秘奏朝廷,赵国虽不敢得罪西屏,但也不愿轻易开罪我们易国,我猜他们秘密派人去易国核实后,会大事化小,偷偷放了我们那些弟兄,找些替罪羊杀了也就可以敷衍西屏了。”
“如此说来,大人即便被赵人擒住也无*命之忧了?”田九欣喜道。
贺然笑着点点头,道:“但最好还是莫要被他们擒住,那太损我易国颜面了。”
田九心中豁朗,解下背后那只用锦绸裹着的小巧鸽笼交给席群,道:“保护大人之事就托付于你了。”然后对贺然拱了拱手,道:“大人保重,小人去了!”说完毅然策马驰出。
席群望着田九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贺然早看出他的心事,同样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让你去,并非因你不够忠义,而是因你心思比田九细密些,回到易国前还有许多事要kao你相助。”
席群闻言顿时轻松起来,崇敬的望着贺然道:“多谢大人抬爱,不知我们下面该如何行事,请大人示下。”
贺然面色平静的望着来路,轻声道:“去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