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八章 天哭(二)(1 / 1)

刑徒 庚新 2803 字 7个月前

北疆的朔风凛冽彻骨,狂野罡烈。

上将军府后院中大火一起,瞬间扩散开来。有道是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势一旦肆虐开来,就再也无法控制住。更何况,蒙恬早已经做了那玉石俱焚的主意,在后院中多堆积了干柴火油等物品。所以在这些引火物的助威之下,整个上将军府,瞬间化为成一片火海。

王离懵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素来温文的蒙恬,居然会使出如此暴烈的手段。

他已冲入了第六进庭院,眼见着就要攻陷内宅大门。蒙恬手下的铁甲士,战死无数,残存的不过二三百人而已。只要破了内宅,和蒙恬这一局博弈,他王离可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哪知蒙恬使出了这样的手段,让王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起来,他和蒙恬没有深仇大恨,甚至还有一些血缘关系。王离的父亲王贲,和蒙恬的父亲蒙武,当年同出于蓝田大营,后来又一起在王翦的麾下效力,彼此之间可算得上很亲密。

王离的小姑,也是嫁给了蒙家。

只是当年王氏一族何等兴盛,两代名将,注定了王家成为始皇帝身边最能打仗的家族。而蒙家则不一样。蒙骜也好,蒙武也罢,虽说战功显赫,却远远无法和王翦父子相提并论。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王离本身就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且,他的出身,也的确比蒙恬好。

王离一直在军中效力。

而蒙恬从蓝田大营出来之后。却舍了军职,出任咸阳令,而后又转入军中,相对要驳杂些。

王离自认比蒙恬厉害,但却没想到,屡屡被蒙恬压了一头。

特别是河南地与匈奴决战一事,让王离对蒙恬更加不满。赵国儒家学宗荀况曾说过:人性本恶。或许有些偏颇,但并非没有道理。若按照后世基督教地说法。嫉妒是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嫉妒心一起。会让人失去很多东西。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狭隘,直至到某一天爆发。

王离应该算是这一类的典型吧……

“救火,快救火!”

当火势向外蔓延开来之后,小半个九原城都受到了波及。

冲入上将军府的秦军,在熊熊烈焰的逼迫下,不得不暂时后退,从第六进庭院。退到了第四进庭院。绕是如此,许多人还是葬身于火海。站在四进庭院的天井中,王离仍能感受到那烈焰的炽烈。

“蒙贼何在?”

王离忍不住向一旁人亲兵询问。

“将军,先前有人看见上将在内宅大厅中端坐,火势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调集九原兵卒,速扑灭大火。”

王离下令,之后有一把攫住那传令兵,“传我命令。严密巡查,不可以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蒙恬在这时候点起大火,说不定是想要趁机突围。命令城门军,把这府邸周围的街道给我封锁起来。没有我地命令,任何人不但擅自通行……我就不相信。他蒙恬真地能不顾生死?”

“将军。监军的事情,还要小心处理才是。”

一名幕僚在王离耳边低声提醒。

是啊。赵胜的事情倒的确是一个麻烦。不管王离怎么看不上这家伙,可终究是代表着朝廷。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监军死的时候,所见者多为将军亲信。除此之外,就是那些中车府车士。可命人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然后……”那幕僚做了一个杀人的动作,然后接着说:“对外只需告诉朝廷,监军率部追袭余孽去了。反正这搏杀之事,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谁又能说得出究竟?”

王离面露微笑,突然问道:“你叫个甚名字?”

“卑下名叫张再,上郡人!”

“张再?”王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主意甚好,就由你出面解决此事吧……”

说话间,前方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王离不再去考虑其他,带着亲兵迈步行去。虽说火势很猛烈,但幸好这几进地院落都被摧毁过一遍,可燃物不算太多。绕是如此,走在地面上,隔着靴子仍能感受到地面的热度。第七进院落的火势也被控制住了,可是王离却再也迈不出一步。

遍地的死尸……

全都是蒙恬的铁甲士。

在大火最为猛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投降,每一个人都头朝外匍匐在地,遍地的鲜血已经黑色。翻过一人的身子,王离不由得眉头一蹙。这些人全都是自刎而亡,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像老秦人。

面对敌人自刎而亡,这种传承了几百年的老秦习俗,让王离地面颊抽搐不停。

蒙恬就端坐在大厅中,背靠一面玉石屏风,衣冠整齐,脸上犹显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身前的石案上,摆放着一鼎铜爵。

死的很安详,应该是服毒自尽……

“离,若有一天,你我面临绝境时,你会如何选择?”

耳边突然回响起当年同在蓝田大营时,和蒙恬闲聊时的话语。

王离意气风发,挥着手臂大声道:“我为老秦,必当战死,绝不退缩……老蒙,你又会如何选择?”

“我嘛……最怕疼了!”蒙恬笑嘻嘻地回答说:“若有可能,我情愿饮一爵毒酒。我听说,人若能不流血而亡,来世一定能记得前世记忆。到那时候。我还可以提剑上马,为我大秦杀敌。”

在当时,蒙恬地这个回答被王离嫉妒鄙视。

如今,蒙恬似乎实现了他的愿望……

宁可死,也不愿意向我认输,向我投降吗?

不知为何,当王离看到蒙恬尸体地一刹那,心里面全无喜悦之情。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魂魄。

真地要走到这一步吗?

其实不管效忠谁,我们不都是在为大秦而战?

王离转身走出了大厅,站在台阶上,久久没有言语。

“将军,尚有二小蒙将军不在城中,您看……”

张再再一次开口,提醒了王离。是啊,蒙疾蒙克两人都不在九原驻扎。可不能跑了这二人。

“张再,你立刻派人持我虎符前往襄亭,将蒙疾蒙克押赴九原城。”

襄亭,位于上郡昭王城西,肤施以北,靠近神木岭,是上郡一处极为重要的关隘。蒙疾蒙克两兄弟,就率领着两曲人马,驻扎在那里。王离倒没有想过要斩草除根。但让他们兄弟继续统兵的话,实在是一个威胁。若去了他二人的兵马,蒙疾蒙克就算是再厉害,也没用处。

张再点头,领命而去。

天已经蒙蒙亮了。火势也已熄灭。

可是这上将军府中。却没有发现扶苏等人的尸体。王离意识到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控制,刚准备下令再次搜索。有小校突然来禀报:“启禀将军,大事不好……半个时辰以前。有一伙人突然在九原城西出现,杀死了守门地兵卒,夺门出城而去。”

王离激灵灵一个寒蝉,半个时辰以前?不就是上将军府火势正烈时?

“为何现在才报?”

“将军,当时全城兵马都在这边救火,城西只留有十几个小卒。那些人十分凶狠,没有逃走一个活口。

待我们发现地时候,那些人已经不知去向……”

啊呀呀!

王离不由得狠狠的一顿足,猛然转过身子,凝视着蒙恬尸首所在的大厅,面目狰狞的有些可怖。

“老蒙,这就是你的主意吗?

你宁可死,也要掩护他们逃走。把这上将军府点燃,让他们趁乱离开九原,是也不是?”

王离恨得牙齿咬得嘎嘣嘣直响。可片刻之后,他突然颓然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明,蒙恬比他高明百倍?也就是说,在混乱之际,他王离所做的一切决定,都在蒙恬的掌控之中。蒙恬啊蒙恬,你真是死了也要和我作对……不过,你以为你真地能够得逞吗?

“立刻传我命令,自九原向西,宜良、成宜、河阴至西安阳一线各部兵马,全部进入临战状态。沿途设立关卡,若无我的关碟印信,任何人不得通过。如有不遵命令者,格杀勿论。”

“喏!”

亲兵急匆匆传令去了。

而王离却缓缓走到大厅门口,看着里面蒙恬的尸体,双手握紧了拳头。

打仗,也许你蒙恬真的很厉害……

可是你可知道,丞相的手段?

你以性命护得大公子离开,殊不知正落入了丞相的算计。早一日死,晚一日死的区别,又何苦来哉?

上将军府起火之时,刘阚等人正好从城西一座废弃的祠堂中出来,距离西门不过也就是几百步而已。

大火炽烈,城门守军皆被调走。

诺大的西城门内,只有十数名门卒看守。刘阚这些人全都是跨马疾驰,在那些门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地时候,已然冲到了面前。二十六个人,二十四匹马,宛若疯虎一般,把门卒斩杀干净。

顺利的逃出城西门之后,刘阚等人不敢停留,直奔富平方向而去。

大约在正午时分,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在一僻静处休息。扶苏这时候醒了过来,轻声呼唤蒙恬的名字。

“上将军何在?上将军何在?”

“哥哥。我是果儿,我是果儿啊……”

赢果连声呼唤,又叫起了刘阚来,“君侯,我皇兄醒了!”

刘阚连忙快步上前,走到了扶苏身边。

伸手试了试扶苏的体温,似乎有些发烫。

“大公子,我是刘阚!”

“却是君侯啊!”扶苏的精神有点萎靡。握住刘阚地手。低声问道:“君侯,我们这是在何处?

上将军在什么地方?”

刘阚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蒙恬地事情告诉扶苏。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扶苏真相。毕竟这种事情不可能隐瞒太久,瞒的越久,对扶苏地打击就越大。

“大公子,我们现在是在九原城外,往西走。大约在天黑时,我们可以抵达河阴县。

上将军他……大公子,你可千万要挺住。上将军为了掩护我们逃离九原城,怕已经是身陨了!”

扶苏一怔,蓬的一把抓住了刘阚地手臂,脸上露出一抹潮红之色。

“上将军他,他,他他……怎么了?”

“哥哥,上将军他走了!”

“呀呀呀。痛煞我也……”

扶苏忍不住一声大叫,伤口迸裂,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而扶苏,似乎毫无觉察,忍不住大放悲声。“都是我害了上将军。都是我害了上将军……若非我当初一意留王离在九原,又怎可能出这种事情?”

其实。蒙恬当初曾有意让王离出镇云中郡。

但扶苏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希望能有一个人留在九原郡,以制衡蒙恬。毕竟扶苏虽然信任蒙恬,但也不希望蒙恬在军中的势力太大,造成无法控制地局面。

而唯一能对蒙恬造成制约地人,就只有王离。

可没想到,正是他当时一时的私心,酿造了一场灾难。

扶苏自责不已,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中。刘阚让赢果帮忙,除掉了扶苏身上原来的绷带,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卷处理过的绷带,用草药制住了伤口,再用绷带绑住,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小公主,从这里到富平,路途遥远,颠簸的很……大公子这种情况,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啊。”

赢果此刻,已没有了早先的那份稚嫩。

她轻声道:“君侯,蒙叔叔交代过,咱们必须要尽快赶到富平,和平侯汇合在一处。我也知道哥哥的伤势不适合长途跋涉,然则现在我们却没有其他的办法,还请君侯能够多多费

刘阚不由得挠头不已。

想了想,他找来了哈无良,低声吩咐几句之后,哈无良转身离去。

“小公主,骑马肯定是不可能了,我让小哈设法在附近找一辆马车,然后我们护着大公子走。

昼间地话,怕是不好行走,我们最好在天黑后上路。

直道也不能走,王离肯定会派人在途中设下关卡……所以我们唯有走小路才行。只是这样一来,可能会耽搁一些时日。这样吧,我再派人先行赶往富平,请求平侯那边给予些接应。

咱们双管齐下,你看如何?”

“但凭君侯吩咐!”

就这样,等哈无良找来了马车之后,刘阚等人把扶苏抬进车内,让赢果在车上休息,屠屠驾车,哈无良和刘信两人在一旁负责护卫。刘阚自己呢,则带着本属于他的八名楼烦骑兵,沿途开路。至于这马车是怎么来的?哈无良又是用的什么手段?刘阚都只能暂时的忽视了。

天黑以后,一行人转入了小路行进。正如刘阚所猜测的那样,九原通往北地的直道上,设起了关卡。

王离以虎符调动九原郡兵马,沿途搜寻刘阚等人的行迹。好在刘阚等人谨慎,没有留下线索。

然而,真正的麻烦,却在不经意间出现了。

刘阚等人在绕过杭锦坡(今内蒙杭锦旗所在)地时候,扶苏的伤口发炎了,并伴随着发起了高烧。

早先虽有郎中为扶苏处理了伤口,但终究不够彻底。

紧跟着沿途奔波,伤口破裂。刘阚迫于条件限制,虽然精通于包扎之术,但也只能草草的处理。身体本就不好,加之心情燥郁。吃的东西呢,也是生的冷地应付了事。扶苏地伤势就加重了。

高烧不退,开始说起胡话了。

忽而喊叫始皇帝的名字,忽而大骂胡亥赵高,忽而又低声哭泣,念叨着一个女人地名字。

那是扶苏母亲的名字。

这个时候,正是扶苏最为软弱地时期。

“君侯,这样子下去,怕是不成啊!”哈无良忍不住低声道:“看大公子的情况,可是不太好。”

刘阚何尝不知道这样子下去不行。

可他也没有办法啊……

“君侯,我记得昨日咱们羊草沟的时候,那边有一个集镇。说不定会有郎中啊之类的人物在。实在不行的话,咱们抢一个郎中过来?顺便也能抢一些草药,说不定对大公子有好处。”

羊草沟?

刘阚倒是有这么一点印象。不过当时急于赶路,没有太留意。那里似乎的确是有一个集镇,而且距离这里也不算特别远。现在赶回去的话,如果一切顺利,天亮之前差不多能回来。

只是这样一来,怕就要暴露行踪了吧。

扭头看了一眼扶苏,刘阚不禁轻轻一顿足。如果扶苏真的出了意外,就算不露行踪,一样是竹篮打水。保住扶苏的性命,与眼下而言,才是第一大要紧事。真暴露了行踪的话,了不起就杀他娘的一条血路出来。想到这里,刘阚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哈无良的主意。

他又和赢果说起此事,赢果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二叔,我随你一起去!”

刘信大步上前,看着刘阚说道。

“信,你留下来保护小公主。”刘阚拒绝了刘信的请求。在他看来,保护扶苏同样非常重要。

哈无良虽然忠心,但若论起武艺,却差了刘信许多。

“信,好好在这里等我回来。这件事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家。”刘信咬着嘴唇,用力的点了点头。他拖着狼牙棒,在车辕旁边席地而坐。屠屠整理兵器,换上了铠甲,和刘阚一起飞身上马,带着八名楼烦骑军,风驰电掣一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此时,天将黑。

却见天边乌云涌动,朝着这边滚滚而来。

起风了!

刘阚下意识的握紧了赤旗旗柄,抬头观望天色,心里道:真真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