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人有七十二门徒,你记得几个?就算陶朱公没有先前的事情,只凭他三聚三散家财的事迹,也会为后人传颂,毕竟他入得可是货殖列传!”
“你的意思是科途不如经商?”徐渭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确实子贡和陶朱公他们富比王侯,以一己之力笑傲王侯,可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情了,自从汉武帝立盐铁之法之后,若无功名,便是由万贯家财也不过一匹夫耳!”
“是吗?”周可成笑道:“那徐先生你觉得我也是一介匹夫吗?”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他的本能告诉自己眼前的男人绝非一个商社首领这么简单,但偏生又不像是有什么功名官职的样子。周可成笑着站起身来:“徐先生,时间不早了,你一路辛苦了,就先去休息吧。今后你在这里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可以慢慢看着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徐渭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他匆忙起床穿衣,刚刚出门便看到周可成正站在门外举手抬足,活动身体。他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徐渭笑道:“早,我这人就是个劳碌命,天一亮躺在**就浑身发痒,打扰徐先生了!”
“东翁说的哪里话,在下方才也已经醒了!”徐渭笑道:“说来徐某也是如此,一日也闲不下来,不如待会便去取了这工人的名册薪饷,开始做事吧!”
“呵呵!”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徐先生也太性急了,你不知我兰芳社与外边有些不一样。这样吧,你先在我身边跟上几天,把各处的情况了解了再开始接受不迟!”
“也好!”徐渭想起的所见所闻,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向周可成拱了拱手:“那就请东翁多多担待了!”
周可成做完两段柔软体操,两人吃了早饭,便去了昨日那栋两层小楼里。刚刚坐定了,便看到周可成取了一份封面写着日程安排的小册子,翻开看了看笑道:“正好今日上午通往船坞那段路招标,徐先生便随我一同去看看。”
“招标?这是何事?”徐渭不解的问道。
“徐先生请随我来!”周可成走到屏风后面,揭开桌子上的一块帘幕,笑道:“请看!”
“这是中左所的舆图?”徐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墙上悬挂着一张地图,明代士人中颇多喜好军事的,徐渭便是其中之一,他看过的各种舆图倒也不少,但与当时绝大部分舆图写意画风格不同的是,这幅墙上的舆图不但画的十分精细,而且风格也迥然不同,与他在海上是看到中左所的形状极为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道这舆图便是这厮绘制出来的?只怕其所图不小呀!”徐渭惊恐的看了看周可成。
“挂错了,是另外一幅!”周可成换了一幅地图上去,徐渭发现这幅新的地图要绘制的更加精细一些,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涂抹出不同的方块,还在上面写有细小的文字,好像是在标记什么一样,他正想靠上去看的清楚些,却听到周可成在一块淡黄色的小方块点了点:“你看,这就是今日要招标的地块。”
“招标的地块?”
看到徐渭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这图上的土地已经被朝廷租给以为泊船之用,所以我便花了些时间画了这张图,为将来的建设做个粗略的规划!”说到这里,周可成便点着那地图上解释这里将来会建设一座船坞,用于修理损坏的船舶;这里将用来修建蓄水池,以供居民和来人饮水;这里将用来修建市场;这里将修建住宿区;这里将用来修建仓库。周可成越是解释的起劲,徐渭便听得越是心惊,他虽然没有读过城市规划学,但周可成图纸上井井有条,显然是为了长久之计,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商人的做派。到了此时徐渭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埋怨吴可卿瞎了眼,把自己引到了贼人的巢穴之中;又后悔自己贪图薪饷,竟然在不明情况便来到这个荒岛上。
“徐先生,您看我这番规划如何!”
徐渭暗自怨尤,周可成却是没有察觉,他这两个多月时间在岛上奔走,领着七八个学徒帮手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这番规划,着实花了不少心力。可身边的人里基本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妙,便是夸奖也就是翻来覆去那几句。时间久了周可成也有些疲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知识分子上岛,周可成也忍不住向其解说,潜意识里也不无炫耀的意思,毕竟精神交流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他在岛上这些时日也有些憋坏了。
徐渭方才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留意周可成的解说,这会儿突然被对方询问,只得那几句空话敷衍了过去。周可成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徐渭根本没听懂自己方才说的什么,暗叹看来这又是个给八股文给耽搁的,脸上禁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徐渭看在眼里,赶忙问道:“东翁,您方才说的招标与这番规划又有什么关系?”
“此人还不算无可救药,至少还保留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反正他能考上秀才,证明至少不蠢;还会读会写,还对传统数学有涉猎,教起来至少比文盲省事多了!”周可成暗想,又高兴了起来,笑道:“徐先生,你看这么多工程,我哪来那么多人手?只能雇佣当地的百姓来修建,但谁来干,要花多少钱,就是个麻烦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打算举行一场招标!”
“等一会,这么多事情您打算全部都雇佣人手来做?”徐渭闻言大吃一惊:“您知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吗?”也难怪徐渭这么吃惊,从古至今搞基建都是无底洞,一般都是强制劳役来搞定,像周可成说的用钱解决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两百章招标下
“是要花不少银子,可我又不是官府,难道还能征发劳役不成?”周可成笑了笑:“再说农闲时候其实人力也没有那么贵,何况招标也能省下不少。时间差不多了,徐先生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是,东翁!”听到这里,徐渭也禁不住对周可成口中的招标生出了好奇心,他随周可成出了门,来到码头旁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里,只见竹棚里已经熙熙攘攘的坐着十多个人,看打扮都是粗衣短衫的寻常百姓。他们看到周可成进来纷纷起身跪拜,口中喊着“大掌柜”、“周老爷”,竹棚里顿时乱成一团。
“都起来,快都起来吧!”周可成扶了几个起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大伙儿都坐下吧,咱们有事说事,以后这跪拜之礼就免了吧!”
“这厮倒是会蛊惑人心!”一旁的徐渭见周可成熟稔的叫着几个坐在前排的粗衣汉子的名字,拍拍肩膀,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那几个与他说话的一个个笑容满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中越发警惕起来。他自然不会如周可成这般失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侧眼旁观。
周可成与几个老相识扯了几句闲话,轻击了两下手掌,竹棚内便静了下来:“今日请列位来,就是为了招标从码头到船坞的道路工程,大伙来之前应该都去现场看过了,道路长一百五十丈,要求宽两丈,道路平整,最底层垫碎石,上铺砂土,表面平整,两个月内完工,工程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起始报价为一百两银子,每次最少减少二两银子,大家可以先合计一下,三刻钟后开拍!”
周可成宣读完条件之后,便走出竹棚外,徐渭赶忙跟了出来,问道:“东翁,在下方才听你说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这是为何?难道不是价钱越低越好吗?”
“徐先生,我希望的是花少钱办好事,而不只是少花钱!”周可成笑道:“这个三十五两是我经过测算后得来的数字,若是管理得好,工人领完工钱之后还能赚个几两银子,这样才能切实保证人家会规规矩矩的把路修好。要不然这些工头把价格砍到十几二十两银子,算下来工钱和饭食都不够,肯定会偷工减料,到时候最惨还不是我?”
“东翁所言也有道理,只是若是如此,恐怕工程的花费将——”
“将大大提高是不是?”周可成笑道:“可这笔钱本来就是取之于漳泉百姓,我用之于漳泉百姓,只要工程质量好,速度快,我又何必小气呢?”看到徐渭一脸茫然的样子,周可成才笑着解释起来,原来自从他与闽南缙绅达成协议,让吴可卿作为自己在团防局中的代表之后,双方对如何分割征收上来的捐税达成了协议:来年通过加征田、茶等项目的捐税,一共大概可以获得大概五万两银子,周可成可以得到其中的三分之一;除此之外,进出泉港的船只也将增加引水钱,这笔钱的七成也将交付给周可成,同时作为分舰队的支出(即三层夹板大船一条,双桅纵帆快船四条,单桅纵帆船八条)和在中左所修建船坞、仓库、营寨之用。为了确保周可成立即开工,泉州府库里已经预支了一万两银子过来,实际上周可成是拿着泉漳两地百姓的银子在修自己的港口,所以他有取之于漳泉百姓,用之于漳泉百姓的说法。
“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牵连的如此之大,就连当地缙绅都在其中!”周可成说的轻松,徐渭却越听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周可成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海商,现在看来他的背景绝非如此简单,自己须得谨慎小心。吴可卿将自己推荐过来,想必是给蒙蔽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将自己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周可成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回到竹棚中。两人坐定之后便开始竞拍了。徐渭满腹的心事,哪里还有心思关心那竞拍的事情,只听到那些工头争先恐后的压价,争夺的极为激烈,到了约莫是以四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定价。双方签署契约,按指印盖章之后。徐渭便对周可成道:“东翁,我下午想要去趟泉港,托人带封家信回去,也好报个平安,让故乡家人安心。”
“来人!”周可成招呼了一声:“给徐先生拿块空白工牌来!”他从随从手中接过工牌,递给徐渭道:“徐先生,凭这块工牌你便可搭乘我兰芳社往返于中左所和泉港之间的船只,无需花钱。你昨天才到,你的工牌还没有制作出来,先用暂时拿这块用用!”
“多谢东翁!”徐渭赶忙躬身拜谢。
“不必,路上小心!”
徐渭得了工牌,便赶忙去了码头,找了条往泉港的船便上去了,船上水手果然看了工牌便不再收渡资。徐渭到了泉港便借了头青驴,一路往泉州而去,到了吴可卿家里劈头便说:“可卿,你可把我害苦了!”
“怎么?那周可成慢待你了?”吴可卿一愣:“应该不会呀,我在信里大大的把你夸奖了一番,而且以文长兄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一定会得到重用的!”
“慢待倒是没有!”徐渭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是他在中左所勾结当地豪绅,私征捐税、造违建大船,修建城寨,召聚亡命之徒,分明是图谋不轨呀!可卿兄,你把我举荐到这样人的门下,岂不是害苦我了?照我看,还是快点禀告你家东翁,上书朝廷才是!”
“哈哈哈!”听了徐渭这番话,吴可卿不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反而大笑起来。徐渭见状又是生气又是恼火:“吴可卿,你这是什么意思?若非看到同乡的份上,我徐渭就一个人回乡去,让你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两百零一章内情
“文长兄呀文长兄!”吴可卿擦了擦笑出的泪花:“你可真是书生气呀,你让我劝说我家大人上书朝廷,可这些事情我家大人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什么?你家大人都知道?”
“那是自然?团防局的帖子可是知府衙门里盖印留案的,加征那么多银子、泉港的引水钱,还有中左所那样的要害之地,我家东翁还不至于昏庸到这样的地步吧?”
“那,那他为何不管?”徐渭脸色变得惨白:“难,难道你家东翁也被那厮收买了?”
“呸!”吴可卿啐了一口:“徐文长你会不会说话呀?在中左所泊船的事情是经由宫中特别恩准的,至于加征田税设立团防局也是也是御倭之用,怎么变成我家东翁被收买了?”
“什么?宫中?御倭?”徐渭这下给彻底惊呆了,半响之后方才呆滞的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衙门查看便是!”吴可卿冷哼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几个月前宫中大火,把西苑的万寿宫烧成了白地。今上想要重建万寿宫,却缺乏大木。东番两个番王便抓住了这个机会,进贡大木良材为天子重建宫室。天子大喜,不但封了那两位番王爵位,还允许其在中左所泊船卸运大木,并准予贸易,所以知府老爷才将那块荒地划给了周可成。至于御倭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也是从故乡那边过来,咱们老家都打成什么样子了?花个几万两银子,借周可成之力抵御倭寇,难道不是一个好法子?”
“可朝廷划泊船之地也好,贸易也罢都是与那两个番王,与周可成又有什么关系?”
“文长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儿就死脑筋了?那两个番王虽然不可与我大明天子相比,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像这等商贸之事自然是不会屈尊的,他下面有两个得力的商人又有什么奇怪的?这周可成为这两位番王出过大力,立过大功,他们两个知恩图报,用这个回报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我看是你的心不对!”吴可卿冷哼了一声:“文长兄,以你我的交情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你在绍兴时都落魄到去当孩子王了,还有挑剔的资格吗?人生在世往大里说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往小里说是要养家糊口,传宗接代吧?你满腹的学问,才智过人,绍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可是落得个什么样的境地?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学问是早就够了,可惜命里时运不够,所以才一直蹉跎至今。眼下周可成就好比刘玄德在荆州,手下舞枪弄棒的有的是,可能写能算的却没有,你若是去了便是他的孔明。这就是时运到了,你却要往外面推,我看你徐文长这辈子就是个穷厄不达的命!”
徐渭听了吴可卿这番话,已经涨的满脸通红,他少年早慧,本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吴可卿方才那番话句句都是戳到他的痛处,若是别人他早就发作起来了。但他禁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去太仓谋职不遂,返乡之后生活没有着落,不得已开私塾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屈辱,倭寇作乱后私塾开不下去只能食粥度日的困窘。正是吴可卿的那封信和二十两随之而来的盘缠把自己从那种绝境中拯救了出来,只凭这一点自己就不能在他面前发作。
吴可卿见徐渭这般,也有些后悔,低咳了一声:“文长,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也有些过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可卿,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出自一片好意,我都明白!”徐渭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总是觉得这个周可成不太像是个正经商人。我虽然只是个生员,但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若是被他牵连了,岂不是——”
“噗!”吴可卿正一边喝茶一边听徐渭的话,听到这里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半口残茶喷了一地,笑道:“徐文长呀徐文长,那个周可成可是个海商,海上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他要是没有个两下子,早让人丢海里喂鱼去了。”
“那徐海、汪直不也是海商?可后来他们可成了倭寇!”
“没错,徐海、汪直也是海商不假,可是周可成可比他们两个有本事多了!”吴可卿冷笑了一声:“我就这么说吧,要是徐海、汪直他们能够像今天周可成这样,别人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绝对不肯当倭寇的!”
第两百零二章邀请
“为何这么说?”
“你想想徐海汪直两个一直以来想要的是啥?说白了就是朝廷应允开港通市呗!眼下朝廷已经封了那两个番王爵位,他们就是我大明的藩国。也就是说只要周可成头上顶着这两顶帽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与我大明贸易,朝廷还在中左所划了这么大一块地给他泊船囤货,连修建码头仓库的银子都是官府替他出了,只需要送些木材,打打倭寇就行了。那中左所就是个聚宝盆,周可成又不是傻子,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砸了自己的聚宝盆作甚?”
“这么说也有道理!”徐渭点了点头,突然他心中灵光一闪:“可卿,你怎么对内情这么清楚?难道你也与那周可成——”
“不错!”吴可卿也不隐瞒:“我与这位周先生关系匪浅,团防局里我便是替他说话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一纸荐书他便如此待你?文长兄,我知道你也想做一番事业,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便你明年考中了举人,又能如何?当今之世,朝中若是没有恩主人脉,即便你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你若是在周可成那里做的好了,至少闽南当地的缙绅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便是再去走仕途,岂不是胜过一次次去硬考百倍?”
“哎,我明白了!”这一次徐渭终于被吴可卿说服了,他叹了口气,起身向吴可卿做了一个长揖:“吴兄此番苦心,徐某一定铭记在心,我现在就回中左所去,在周可成那里好生做事!”
“嗯,这就对了!”吴可卿笑着扶起徐渭:“文长兄,以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很快就会脱颖而出,到了那个时候,兄弟我还要多多仰仗你呀!”
徐渭拜别了吴可卿,便一路往泉港而来,当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愿在泉港耽搁一晚,便径直去码头上找去中左所的船。走过几个码头,船夫都说时间太晚了,去了中左所回来就晚了,不愿意去。徐渭正全力争辩,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徐先生吗?您怎么在这里?”
徐渭回过头来,说话的却是小七:“我去了趟泉州,托朋友送一封信回老家,报个平安,刚刚在码头上找回中左所的船!”
“倒是巧了,我也要回中左所,徐先生便一同回去吧!”小七笑着招呼了一声,两个随员抢过徐渭身上的包裹,便拉着徐渭向不远处的一个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不远处一条海船说:“徐先生,您以后在泉港看到这种样式的船,便可以直接过去亮出号牌就行了,基本是我们兰芳社的船!”
徐渭顺着小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码头旁靠着一条单桅船,船首尖利,船身狭长,除去船身的主桅外船首还有一根向斜上方伸出的桅杆,与他过去见过的海船样式果然大不一样,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他看到水手们正忙着将几口肥猪赶上船,随口问道:“小陈头领,这几口猪是要运到岛上去的?”
“嗯,我师傅明天要请人吃饭!”小七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这趟来泉港便是为了这件事情,买了不少家禽和酒,还从惠丰楼里请了几个大师傅去掌勺!”
“哦,岛上明天要来什么贵客不成?”徐渭好奇的问道。
“客人是不少,不过贵就说不上了!”小七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那些客人马上就到了,他们待会就搭这条船去中左所!”
徐渭看了小七一眼,却没有追问,上船之后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入舱休息而是站在艉楼上假装看风景的样子,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便看到一行人三三两两的往这边走过来,小七站在船旁,笑容满面,伸手延请。徐渭站在艉楼上看的清楚,这些人个个皮肤黝黑粗糙,手脚骨节粗大,言谈举止粗鲁,他知道小七在兰芳社中地位颇高,却要亲自来迎接这样一群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疑念来。
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开船的时间到了,小七回到艉楼上,吩咐升帆开船,他擦了擦脸上汗水苦笑道:“下次这迎来送往的事情还是换别人吧?折腾死人了!”
徐渭笑道:“小陈头领,你是东翁唯一的弟子。东翁让你来恐怕也有看重来人的意思吧?”
“徐先生您真是明眼人!”小七笑了起来:“出发前我师傅还特地叮嘱过了,千万不能怠慢了!”
“东翁这般礼贤下士,果然是能成大事的人!”徐渭隔空拍了一记周可成的马屁,话锋一转:“对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能得东翁这般看重?”
“主要是泉港周边的有名铁匠,也有木匠,还有几个瓦匠,都是手艺闻名乡里的。”小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七八天前就派人把帖子送过去了,这么多人又不是住在一起,废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铁匠?木匠?瓦匠?”徐渭一愣,自己先前的疑惑被解开了,可又有一个新的疑惑生出来——周可成废这么大周章来邀请一群匠户作甚?他看了看小七,放弃了从其口中打探原因的想法,决定静观其变。
船跑的很快,申时刚过便考上了中左所的码头,小七向徐渭打了个招呼便忙着招待那些客人了。徐渭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刚洗了把脸便听到外间有敲门声,他转身开门便看到周可成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方才听小七说你回来了,正好今天晚上我要宴请客人,一同去吧!”
“多谢东翁!”徐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那些客人便是方才船上那些人吗?”
第两百零三章宴请
“不错!”周可成回过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先生要一同来吗?”
“东翁相召,文长敢不从命?”
长桌上的食物十分丰富,沾盐油炸后的美味小鱼、填满芋头和蘑菇的烤鸭、用大蒜、萝卜一同烧制的鹿脯、一打打撒上蒜蓉的烤牡蛎、大块的同安封肉、老酒更是如泉水一般充盈,倒满每一个酒碗。
不过丰富的菜肴并没有提振徐渭的食欲,他漫不经心的夹起一块鹿脯,塞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咀嚼,一边留心观察这场宴席的主人。周可成的胃口倒是不错,不过还是吃的多,喝得少,显然他很享受面前的食物,不过并没有酗酒,他不时开怀大笑,不论是和身旁的首领,还是地位卑微的仆从,都能亲切交谈。
但那些客人们可就没有那么收敛了,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拘谨的话,但随着宴席的进行,尤其是随着喝掉的酒水越来越多,他们的嗓门也越来越大。他们喝得越多,嗓门就越大,使得徐渭不得安宁。尤其是他身旁的两个铁匠为谁的臂力更强而争吵不休,唾沫横飞,更是让徐渭暗生厌恶之情。
“为什么周可成要大费周章把这些铁匠邀请到岛上来?要起事造反?”徐渭想到这里,暗自摇了摇头,吴可卿已经分析的很清楚了,周可成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即便是真的要造反,他也用不着在几十个铁匠身上大费周章,他有那么多船那么多人,直接把泉港攻下来,港区所有的工匠就都是他的了,何必这么麻烦?
徐渭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他听到号角响起,惊讶的抬起头,却看到周可成身旁站着一个卫士,手上的号角刚刚放了下。长桌旁的工匠们被号角声惊动,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向周可成这边看过来。
“诸位!”周可成站起身来:“周某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事情,所以请诸位先喝口热茶,醒醒酒,听我说完了再饮不迟!”
说话间,外间进来两个仆从,他们提着茶壶,给长桌旁的每人都倒上了一杯热茶。“戏肉到了!”徐渭喝了一口热茶,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立刻清醒了过来。
“周某请诸位来其实只有一个事情,那就是请诸位将自家的铁匠铺子搬到中左所上来!”
周可成的话就好像投进平静池塘的石块,立刻惊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徐渭毫不意外的看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意,这让他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得意之情。
“大家不要乱哄哄的,这样我听不清楚,一个一个起来说!”周可成的大嗓门压倒了嘈杂的声响,他的手指向右手边第一个人,那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虽然肌肉依旧发达,但肩背却已经有些佝偻了。他站起身来,恭谨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周大掌柜的,不是我故意和您对着干,实在是铺子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吃饭呀,这中左所是个荒岛,咱们打铁的又不种地,来这岛上没有活干,没活干就没饭吃呀!”
“我记得你的铺子是在同安县城吧?”周可成看了看那汉子,问道:“铺子上下一共有多少人?”
“大掌柜的果然好记性!”那汉子翘了下大拇指:“回大掌柜的话:小人的铺子一共有工匠七人,学徒十七人。”
“那一个月下来有多少活计?也就是混个肚圆就不错了!”
“这样吧!”周可成笑道:“你若是来中左所,我保证你的生意至少不比县城里面差,而且这里头三年还免去捐税,你愿意来吗?”
“这个,这个——”那汉子结巴了起来,显然他并不信任周可成方才的话,却又不敢直言揭破,场面一时间尴尬起来。
“你当我是哄你的?”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看看有多少人在替我们干活,都是修桥铺路的事情,光是修补工具就有多少活计?你的铺子搬到岛上来还怕没有活计?”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那汉子微微动容,别的可以作假,中左所岸边的工地做不得假,这么多工人在做活计,光是修补损坏的工具就是一笔大买卖了。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他想了想答道:“大掌柜,光有活计还不够呀,还要铁料、木炭、煤炭什么的,这荒岛上什么都没有,我等巧妇不做无米之炊呀!”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只要上岛了,我自然会运铁料、木炭、煤炭来,价格至少不会比泉港贵!”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窗户外面:“你们看到外面那块空地了吗?那边就是未来规划的工厂区,只要你们肯来,就可以免费划一块半亩大小的宅基地,都是平整好的;如果要起屋,价格还可以打个八折!”
可惜周可成开出的条件越是优厚,那汉子就越是不敢应允,历代流传下来的经验告诉他们,事有反常必有妖,官府和老爷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吃的!
徐渭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得周可成说的唾沫横飞,众工匠却依旧保持着那种小民特有的冷漠。他倒是猜出了几分周可成的心思,这位爷有钱,也愿意花钱,他在乎的是人。既然如此,自己帮他一把也是应有之义,至少也能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笑道:“东翁,您把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忘记说了!”
“最要紧的事情?”周可成这下倒是糊涂了,自己哪有什么最要紧的事情?不过他看到徐渭狡黠的目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应道:“什么事情,我咋想不起来了?”
“东翁您怎么忘了?”徐渭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知府老爷说要准备防倭,要编练团练,重整武备,州县的匠户都要集中到县里去打制兵器!”
第两百零四章赏金
徐渭话音刚落,屋内顿时是一片嘈杂声,一下子便把两人的声音给淹没了。那些铁匠们个个脸色大变,一副天都塌下来的样子。也难怪他们如此,依照过往的经验,大明官府拉工匠干活也就肯出个工料钱,连衣食都要自理,绝对是做得越多,亏得越多,一不小心连小命都要赔进去。
“这,这可怎么办呀!”方才被问话那个铁匠已经是六神无主:“我祖孙三代辛辛苦苦才累积下这点家业,这次的事情一来只怕片瓦都保不住了!”
“你是三代,我家前朝时就是铁匠了,小两百年的老铺子,也不知道过不过的了这一关?”
“你们别急,这消息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那个先生应该也是周大掌柜的人,他会不会骗我们上岛呀?”一个机灵点的问道。
“依我看成是真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在知县衙门里,听他前些日子说知府老爷已经建了一个劳什子御倭团防局,明年还要加征银子来补这个口子,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长桌旁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周可成这边倒是轻松了起来,他向一旁的徐渭投以褒奖的眼神——到底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就是转的快,自己眼下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掀起的浪潮终究会平息,工匠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一个铁匠向周可成拜了拜:“大掌柜的,若是我们搬到这中左所来,不知道还要不要被官府征发?”
“自然不用!”周可成拍了拍胸脯:“也不瞒列位说,咱在这里做的事情就是御倭的,你们给我干活就是给官府干活,何必还多此一举?”
“那您付工钱?”
“怎么会不付工钱?”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去外面打听打听,外面干活的工人有谁没拿到工钱的?我连这些人都不骗,又怎么会骗你们?”
正如大多数身处绝境的人一样,此时的铁匠们已经失去了大多数客观分析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了,他们在危险面前左右为难,周可成的最后一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样吧,咱家就再让一步,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周可成从一旁的手下接过两锭银子,放在长桌上:“第一个愿意搬到岛上来的,这个就是他的了,算是给他的搬家费!”
“小人愿意!”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已经冲到周可成面前,正要去拿银子,面前却是一柄白刃,却是周可成的护卫拔刀挡住了。
“且慢,你先报上姓名住处再说。”
“小人姓白,单名一个河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俺白二!在南安县附郭有一家铁匠铺子,我和我爹两个师傅,五六个学徒!俺可以拿银子了吧?”
“嗯,这银子是你的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那护卫便收了刀,白河见状赶忙拿走银子,跪下向周可成磕了两个头,喜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众匠人见白河真的得了二十两银子,顿时又是羡慕又是妒忌,须知像他们这样的匠人,一年辛苦到头年景好的时候,到手也不过十多两银子,除去家人衣食盐菜更是所剩无几。像白河这种连他自己才两个打铁师傅,五六个半大孩子学徒的铺子,二十两银子够他积攒七八年了。方才那个被周可成第一个提问的中年汉子也跪了下去:“小人也愿意、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
“好呀!”周可成笑道:“十分欢迎,不过你不是第一个,已经没有银子了!”
“可——,可是!”那中年匠人气的结巴了起来:“我家铺子比那白二大多了,光是师傅就有七个,学徒有二十多个,手艺更是同安县里数得着的。为何他有搬家费,我没有?”
“这就没办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你方才也听见了,我说的是第一个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的,我便赏他二十两银子,既然白二他是第一个,你肯定就不是了,本掌柜的一言九鼎,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这,这,没有二十两,十两总有吧?要不五两也行呀!”
“没有,一两都没有!”周可成的口气十分坚决:“我把话说开了吧,我请你们来岛上是一番好意。你们也都看到了,岛上有做不完的活计,有钱挣,又不用承受官府的劳役,我连你们店铺的地都是平整好的,一文钱都不收你们的,岂有还倒贴银子给你们搬家的道理?”
那中年汉子有些失望的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坐在长桌旁的白河,一跺脚便咬牙道:“没银子,没银子那我便不来中左所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来便不来,白河!”
“大掌柜您叫小人?”白河赶忙上前应道。
“你什么时候能搬来中左所?”
“这个——”白河心里盘算了一下:“总得在家过了十五吧,要不小人十六动身?”
“不行!”周可成一挥手:“我准你在家过了初五,初六你就动身来中左所。”
“初六?”白河呆住了,他有心想反对,但刚刚拿了二十两银子的好处,话到了嘴边实在是说不出来。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你想不想赚钱?岛上那么多活计,光是榔头和鹤嘴锄就要两千把,你做得完吗?”
“两千把鹤嘴锄?”白河眼前一亮,眼前立刻闪过一串串铜钱,连忙应道:“大掌柜您放心,小人一回去就立刻搬家,这个年就在中左所过了!”
桌上的匠人们看的眼热,暗想这头注财香让这白二吃了,总不能剩下的好处也落他嘴里了,纷纷抢上前来,高声道:“周大掌柜,小人也愿意把铺子搬来!”
第两百零五章公田私田
“小人也愿意!”
“莫把小人落下了!”
一开始表示拒绝的中年汉子眼看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把自己都挤到后面去了,这才如梦初醒,猛地冲上前往里面挤,一边高声喊道:“大掌柜的莫和小人一般见识,请给小人一个效力的机会!”
“呵呵呵!”周可成弹了弹手上一叠契约,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饶是你们奸似鬼,最后还不是落入老夫窠中!”
徐渭站在一旁,疑惑的看着周可成,在他看来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大功夫,若是吴可卿没有撒谎的话,以他和当地官府和缙绅的关系,一张帖子就能把这些铁匠拘来——有抗倭这个大义名分,还有谁敢抗命不成?
周可成喜滋滋的将契约叠好收入怀中,抬头看到徐渭看自己怪异的目光,不禁有点脸红:“徐先生,让您见笑了!”
“东翁,您何必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多心力?像这样的事情随便派个下人去趟州县衙门就行了!”
“那可不行!”周可成摆了摆头。
“有何不可?莫非他们还敢不来吗?”
“我知道这样更省事!”周可成笑道:“不过徐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
“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徐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未曾听过。”
周可成搞定了这群铁匠,心情颇好,谈性颇浓,便笑道:“那井田制徐先生你总该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听过,不过这与这些铁匠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问你为何春秋之后,井田之法不复行于世间呢?”
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民不尽力于公田,是以《齐风》中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之说!”
“不错,那为何百姓不尽力于公田,而尽力于私田呢?”
徐渭顿时哑然,他方才说的那段诗歌便是《诗?齐风?甫田》中的一段,翻译成现代汉语便是:“不要在耕种大田(公家的田),田地里都是大片的狗尾巴草;不要思念远方的人,不过是白费心思。”这段诗歌的背景是春秋末年齐国景公年间的事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叹了口气道:“东翁用心良苦之处,在下不及,不过您在岛上当真有这么多活计给这些铁匠们做吗?或者说眼下一段时间您有这么多活计,可总有一天这些活计会做完的,到了那个时候呢?别忘了即便是同安县城也不过养得起两三家铁匠铺子,您这长桌之上可少说有二三十家铺子呀?”
“徐先生倒是深谋远虑呀!”周可成对吴可卿刚刚举荐来的同乡越发欣赏了,正如对方说的,自己眼下在中左所搞基建,自然会消耗大量的铁制工具,但总有一天这基建会做完,到了那个时候这么多铁匠铺子吃什么?这中左所就这么大,就算全部是良田也不过能养活一两千户人,又能养活几家铁匠铺子?
“不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徐某受了东翁的薪俸,自然要替东翁多费几分心思!”
“徐先生可去过佛山?”周可成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问道。
“佛山?倒是未曾去过!”
“周某也未曾去过,不过我倒是听说佛山乃是铸造之乡,佛山当地的铁户数以万计,佛山铁器不但行销两广,而且还远销海外,便是南洋、倭国也多半听说过南海佛山的铁器。既然佛山的铁匠不怕没饭吃,这岛上的铁匠又怕什么没饭吃?”
徐渭脸色大变,问道:“掌柜的您是要——”
“没错,我与那两位藩王已经有了协议,从大明行销到东番之地的铁器只有我兰芳社一家能做。东番之地方圆数百里,户口也有二三十万,却还不懂得炼铁之法,光是这一桩买卖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铁匠铺子吃的撑死了!”
“可依照我大明法度,铁器乃是违禁之物,不得出海的!”
“若是依照大明法度,我的海船本身就都是违禁之物!”周可成冷笑一声:“那官府缙绅为何待我若上宾?天子为何特许与我泊船之地?徐先生你为何不远千里而来这荒岛之上?”
徐渭顿时被周可成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给问住了,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更是让他哑口无言,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周可成站起身来,高声道:“缙绅待我若上宾是因为我贩来列国珍货,运走丝绵瓷器,彼等获得大利;天子特许我泊船之所是因为我运来大木良材,供他起摘星之楼,安逸之所;徐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是因为在我兰芳社可得厚禄养身,一展所长。你们何尝不知我是违禁之人?但利之所在,缙绅、天子还有徐先生你皆视而不见,为何如此?世间法度无非是为庸人所设,凡夫俗子见而束手,才智之士却可一跃而过,轻易而得大利!徐先生乃是才智过人之辈,岂可为这些规矩所束缚?”
“东翁舌辩过人,徐某不能及,但这铁器出海乃是朝廷屡禁之事,若是败露了只怕后悔莫及呀!”
“徐先生你看到那边的蛛网吗?”周可成笑道:“若是有蚊蝇小虫落到那蛛网上便是灭顶之灾,可若是你我沾上了,又能伤到你我分毫?在我眼里,朝廷海禁之法便是如那蛛网一般!”
正当徐渭因为周可成的狂妄之语目瞪口呆的时候,小七从外间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低声道:“师傅,从佐渡传来的急件,吴大叔专门派快船送回来的!”
第两百零六章金阁寺
“佐渡?”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上一批运金船是在半个月前抵达淡水的,带来的一批硬通货一下子解了周可成的燃眉之急,中左所的开发、淡水的造船业、朝鲜北部勘探铜矿这几个都是花钱如流水,这个节骨眼上那边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他接过书信,迅速拆开看了几行,眉头一下变得舒展开来,笑道:“这位公方殿下还真是位让人不省心的主,当真是日本第一大天狗呀!”
日本,京都,金阁寺。
“勘兵卫殿下,请随我来!”朽木藤纲在前面引路,淡青色的狩衣穿在他修长的身体上更显得气质高雅,看在勘兵卫眼里,不由得暗自感叹。
“不愧是在公方殿下身边侍奉的相伴众呀!”
他不由得越发小心自己的步伐,以免有失礼的举动,引来旁人的耻笑,丢了主家的颜面。
“那边就是舍利殿了!”朽木藤纲指着不远处一栋三层的小楼道:“当初三代公方殿下义满公便是在那里修禅,义满公去世后此殿便被改为寺院,以为祈求冥福!”
“真是宛若神佛的住所呀!”
也难怪勘兵卫如此称赞,只见那栋三层小楼的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投影落在一旁的池塘中,与其交相辉映,看上去宛若仙境。
“嗯,当初义满公在舍利殿的表面贴满了金箔,便是寓有极乐净土之意!可惜——”说到这里,朽木藤纲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勘兵卫不解的问道。
“没有什么!”朽木藤纲笑了笑:“舍利殿里供奉有义满公的画像,公方殿下正在里面参拜,我们在殿外等一会儿吧!”
“是!”勘兵卫应了一声,便在一边等候。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从舍利殿中出来了,朽木藤纲赶忙领着勘兵卫迎了上去,躬身下拜道:“殿下,佐渡守本间氏藤殿下的使者到了!”
“哦,是佐渡守的使者呀,让他过来吧!”
“哈依!”勘兵卫飞快的用小步趋前来到足利义辉(当时已经改名,此后便一直用这个名字)马前,跪在地上大声道:“在下本间兵卫佐封主君之命参见公方殿下,得见大殿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足利义辉跳下马来,笑着说:“你抬起头来!”
“哈依!”勘兵卫依照足利义辉的吩咐,抬起头来,虽然从本间氏康的口中他已经知道将军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依然被将军的年轻而感到震惊,不过他立刻垂下眼帘,以免与将军对视而失礼。
“嗯!”足利义辉端详了一会勘兵卫的容貌:“刚健质朴,果然不愧为我东国武者的风范!”
“在下愧不敢当!”
“佐渡守身体可还安泰?国内如何?”
“有劳公方殿下垂问,主君身体康健,佐渡一国已经平定!”勘兵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这是主君托属下带来的信笺!”
“嗯!”足利义辉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书信,拆开看了看,信里大部分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到已经挑选了六头佐渡的鹰令勘兵卫呈上,勘兵卫是一个机敏而又值得信任的武士,如果大殿有什么需要氏藤做的,可以通过勘兵卫带口信来。足利义辉强自按奈住兴奋的心情,笑道:“我只是在信里随便提了一句,想不到佐渡守便特别挑选了猎鹰送来。那我下午就出城试一试东国送来的猎鹰!兵卫佐,你便一同去吧!”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勘兵卫说的。
还没等勘兵卫跪下应承,一直站在足利义辉身旁的一名中年武士突然插嘴道:“公方殿下,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下午是您接见义贤公的时间,打猎的事情还是改日吧!”
“大胆!”不待足利义辉开口,朽木藤纲已经怒喝一声:“松永奉行,身为一个武士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你只是长庆公的家臣,将军殿下的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中年武士面对朽木藤纲的呵斥,却是怡然不惧,微微一笑:“朽木殿下,在下不过是提醒一下公方殿下而已,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在京都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若是破坏了事先的安排,义贤公的脾气十分刚烈,若是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藤纲!”足利义辉喝住朽木藤纲,走到那中年武士面前道:“松永久秀,既然三好义贤脾气刚烈,那你就去一趟,告诉他我今天刚刚得到佐渡送来的猎鹰,下午就去鹿谷打猎了。与他的会面就改日,遗憾之处还请见谅!”
那中年武士正是三好家刚刚任命的京都奉行松永久秀,他本出生于京都所在的山城国西冈的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便在三好长庆身边担当佑笔一职(在大名家中担当记录及编写官方文件的职务的人),以处事机敏稳重而深得三好长庆喜爱,与其颇具军事才能的弟弟松永长赖并被称为三好长庆身边亲信的后起之秀,为三好家在近畿的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三好长庆击败了宿敌细川晴元,将将军足利义辉迎回京都,登上了室町幕府管领代的宝座之后,松永久秀也被任命为京都奉行,兼任堺的代官,除去管理京都与堺的庶务,与各方势力沟通之外,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监视回到京都的新任将军足利义辉。
在后世的史书里,松永久秀被冠以大恶人的罪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著名的战国风云儿织田信长是一类人,双方都有杰出的才能,巨大的野心,而且对既定的规则和权威嗤之以鼻,是以双方才会做出许多在当时人看来骇人听闻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虽然数次背叛织田信长,一向以残酷而闻名的织田信长却多次宽恕了他,也许在织田信长的内心深处,将这位大恶人视为自己的同类,有着惺惺相惜的感情吧。
第两百零七章松永久秀
而此时的松永久秀自然还没有后来的那样的地位和恶名,作为三好长庆的家臣,他被身为武家首领的足利义辉这般呵斥,也只得低下头去,应道:“是,殿下!”转身就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言一愣,还以为足利义辉改变了主意,正准备回头,脑后掠过一阵冷风,随即便感觉到头上一凉,两边的头发便披散开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被一刀斩断,落在地上。
足利义辉还刀入鞘,冷声道:“松永久秀,若非你是三好管领代的家臣,我今日便将你一刀砍了。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让你明白面对武家的栋梁应该什么样的态度!”
“公方殿下!”看着松永久秀远去的背影,朽木藤纲低声道:“我知道此人极其无礼,但他毕竟是三好长庆的亲信,他回去后一定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您的坏话,而殿下您现在实力还不够——”
“藤纲,你以为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好话吗?”足利义辉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本来就是三好长庆派来监视我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坏话的!”
朽木藤纲听足利义辉这般说,也只有苦笑着点头:“殿下,话虽然这么说,但您身为幕府的首领,亲手挥刀砍下松永久秀的发髻,也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了!”
“好像是有点!”足利义辉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灵机一动问道:“兵卫佐,你觉得呢?”
“在下以为方才的行为才正是体现了将军的气度和威严!”
“哦?”足利义辉笑道:“兵卫佐,说出你的这么想的原因?”
“是,殿下!”勘兵卫抬起头答道:“在下年少时曾经跟随一位武士修习兵法,这位武士教诲在下,武士最珍贵的并非官职和知行,而是名誉与尊严。若是名誉与尊严受损,那要么用敌人的血,要么用自己的血去清洗。殿下的身份虽然尊贵,但也是修习弓矢之人,自然应当用刀剑来体现自己的威严;但您并没有砍下他的头,又体现了您的气度,所以在下以为您方才的行为十分的恰当!”
“好,好,说得好!”对于勘兵卫的回答,足利义辉十分满意,他笑道:“这才是东国武士的风骨呀!我在京都日久,已经太久没有像兵卫佐这样的武者了。”说到这里,他解下腰间那柄方才砍掉松永久秀的佩刀,递给勘兵卫:“这柄刀赐给你,希望你能够用他来维护武士的威严!”
“啊哈!”勘兵卫赶忙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接过足利义辉的赐刀。
松永秀久急匆匆的出了金阁寺,脚步便慢了下来,他对身旁的一名武士道:“你去一趟义贤公(三好长庆的二弟,实际控制阿波国之人)那里,说将军今天下午另有急事,请他将会面的事情推迟两天!”
“是!”那武士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着问道:“大人您为何不亲自去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义贤公,公方殿下如此无礼——”
“正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才不能去见义贤公!”松永秀久的耐心倒是不错,笑着解释道:“义贤公的脾气刚烈,他若是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询问,他一旦知道就会破坏长庆公苦心经营的方略,在细川晴元被讨灭之前,三好家还需要公方殿下的支持!”
“属下明白了!”那武士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好,快点过去吧,言语方面注意些!”
“是!”
看着属下离去的背影,松永秀久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这位将军的性子这么的刚烈呀,恐怕他在京都的时间还及不上其父呢!”
鹿谷。
鹿谷的日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玫瑰和金黄色,勘兵卫凝望着渐渐散溢的光辉,黎明爬过森林和草地,将漆黑变为墨绿色,然后又变成青绿。溪水越过谷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在树林间隐约可以看到宫殿的遗迹,早在院政时期,这里就成为了法皇、上皇们休憩和遥控政治的所在。室町幕府建立后则成为了将军的猎场与别墅,而应仁之乱的残酷内战将这里的许多房屋摧毁,只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凭吊。
一声尖利的鹰鸣声响起,勘兵卫回过头,看到一声猎装的足利义辉已经出了帐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上站着一只猎鹰,正用小块的兔肉喂食。他赶忙屈膝行礼:“勘兵卫参见公方殿下!”
“起来吧!”足利义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臂上剽悍的猎鹰给吸引住了:“好凶猛的猎鹰呀!果然这猎鹰和武士一样,都是东国的好!”(足利出自源氏,起家是在东国,而佐渡也是属于东国)
“殿下!”朽木藤纲打断了足利义辉的话,足利义辉也注意到自己有点失言,将猎鹰交给一旁的朽木藤纲,笑道:“兵卫佐,今天打猎你便替我牵马吧!”
“啊哈!”勘兵卫赶忙起身牵来战马,足利义辉飞身上马,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猎鹰,高声道:“开始吧!”便策马向前冲去。
勘兵卫赶忙快步跟上,宽广空旷的谷地在他们眼前展开,平坦辽阔直到远处的丘陵,没有树木,没有道路、也没有建筑,只有一片片的长草,在风的吹拂下摆动如同波浪。两排武士在前面,他们将衣袖扎好,用长枪拍打两边的草丛,驱赶着猎犬,好惊起猎物,而足利义辉则在后面策马慢行,手擎猎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突然,草丛中一只野鸽被惊起,扑打着翅膀飞向天空,足利义辉眼疾手快,飞快的解开脚扣,发出口令。那只猎鹰飞快的离开手臂,扑了两下翅膀就自冲天空,那野鸽赶忙改变方向,企图避开猎鹰的追击,但猎鹰并没有尾随,而是用力扑打了两下翅膀,爬到了野鸽的斜上方,然后收敛翅膀,以惊人的速度服从下来,截住了野鸽,一同扑进草丛中。
第两百零八章新点子
“抓住了,快将猎物取来!”足利义辉发出欢呼声,一名距离最近的武士赶忙策马跑了过去,几分钟后他从草丛中捡起那头猎鹰和脖子已经被折断的野鸽。足利义辉发出口令,猎鹰回到他的手臂上,发出不满的鸣叫声。足利义辉欣喜的抚摸着猎鹰光滑的羽毛,取出一小块鲜肉递给猎鹰,笑道:“别生气,这是给你的!”
就这样,足利义辉驱犬策鹰,在鹿谷行猎。转眼就已经是日落时分。朽木藤纲上前低声道:“殿下,时间不早了,回二条城吧!毕竟三好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不能让他等得太久。
对于足利义辉来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猎鹰在天空盘旋,草海波浪,部下驱赶着猎犬,穿行其间。随着一阵阵清风吹来,给他的脸上带来一阵凉意,足利义辉只觉得心情平静祥和,他可不想被什么三好义贤自己的心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朽木藤纲的话,只是着自己的猎鹰。
“将军!”朽木藤纲提高了嗓门:“时间已经不早了,请您回二条城!”
“不!”足利义辉转过身来:“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夜里我要猎山猪!”
“猎山猪?”朽木藤纲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可是山猪是极为凶猛的,这也太危险了!而且三好义贤他——”
“藤纲!”足利义辉打断了朽木藤纲的话:“我是清和源氏的嫡传,八幡太郎的子孙,难道连几头山猪都对付不了吗?三好义贤不过是阿波一国的守护代,难道他不应该耐心等待身为将军的我吗?”
“可,可他是三好长庆的二弟,如今三好家才是近畿势力最为强大的大名!殿下您应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他明白武士的名分!”足利义辉冷笑道:“三好长庆为何要请我回京都?还不是想要借助我的名分?如果因为他拥有实力我就要退让的话,那干脆让他来做这个将军好了!”
“这个——”朽木藤纲哑然,足利义辉挥了挥手,高声道:“扎营,明天我再回二条城!”
让朽木藤纲欣慰的是虽然足利义辉虽然白天表现的极为任性,但并没有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并没有用弓箭或者长矛猎山猪,而是选择了一种十分安全的方式——铁炮。他让武士在水源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打了个平台,然后拿着铁炮守候在平台上。野猪是一种视力很差,主要依靠嗅觉与听觉的动物。站在树上一来可以让避免野猪的攻击,而来居高临下,也可以更好的发挥铁炮的威力。足利义辉的运气不错,只等到初更时分便射杀了三头野猪——两小一大。生怕遇到意外的朽木藤纲赶忙劝说其到此为止,得意洋洋的足利义辉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他的建议。
“藤纲!”足利义辉笑吟吟的向一旁的部下说:“铁炮可真是一种奇妙的武器呀,即便是像山猪这样的猛兽,也抵挡不住他的一击。这么看来我花了那么长时间修炼的弓矢之道简直都是白费了!”
“殿下!”朽木藤纲答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然铁炮的威力比弓箭大,但射击准备的时间很长,步骤也很繁琐,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够冷静的发射,而且铁炮和火药也极为昂贵,并不能完全取代弓箭的。”
“是吗?”足利义辉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问道:“兵卫佐,这些铁炮是佐渡守献给我的,与常见的铁炮有些不同,想必你应该对这种武器十分熟悉吧?”
“回禀殿下!在下主君献给您的铁炮乃是从南蛮人那里传来的,与我国常用的铁炮有些不同,射程更远,更准确,但是也更加笨重,由于有支架的缘故,明国人称其为斑鸠腿铳!”
“嗯,我忘记了佐渡守与南蛮人关系匪浅!”足利义辉笑了起来:“那是否可以请佐渡守向南蛮人要求为我打制几支射程更远,更准确的铁炮呢?比如说可以击中两百步外的目标呢?”
“两百步外的目标?”勘兵卫的一愣,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这,这个恐怕就比较困难了!在下斗胆问一句,殿下您是想要用这种铁炮射杀什么猎物呢?”
“这个——”足利义辉被勘兵卫问住了,他灵机一动,笑道:“自然是熊,是巨大的黑熊。呵呵,兵卫佐,你回去后务必告诉佐渡守,让他替我打制这种铁炮,一切都拜托了!”
听到将军竟然用如此恭敬的用语提出要求,勘兵卫赶忙跪在地上,大声道:“公方殿下请放心,在下一定会把您的命令带到!”他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朽木藤纲担忧的眼神。
中左所,钢铁街。
“你跟我来,大掌柜要见你!”
白河不安的在自己的皮围裙上擦了擦手,在这个岛上“大掌柜”这个名词只能代表一个人——那个高踞权力金字塔塔尖的人。白河不知道周可成为什么要见自己,但他不希望自己眼下的生活被打破——确实在岛上很累,每天天刚刚亮他就升起炉火,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后许久他才躺到**,但他留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得到了回报——铜钱和银锭,这位周大掌柜没有撒谎,在这个岛上果然有做不完的活计,也绝不赖账。看着日渐沉重的钱袋,白河已经渐渐不那么回想南安的那个破屋子了。
“小人回去换件衣服,身上邋遢的很!”
“不必了,大掌柜要立刻见你!”通传的人是土著卫士,怪异的口音,刺青的脸,腰间的佩刀让白河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看了那卫士一眼,解下腰间的皮围裙,跟着那卫士穿越钢铁街,来到那栋两层楼的木屋旁。那卫士站在门口通传了一声,便打开门对白河道:“你进去吧,大掌柜在里面等你!”
第两百零九章兼并
白河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走进门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汉子坐在长木桌后面,在他的左手便坐着一个书生,右手边是一个少年,木桌上摆放着几样铁器,他正拿着其中一件端详把玩。那青年汉子听到响动时抬起头来,白河赶忙跪了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道:“小人白河拜见周大掌柜!”
“你就是白二掌柜吧?起来说话吧!”周可成笑道,他拿起一个铁件问道:“看这上面的标记,这是你们铺子出的货吧?”
为了确保铁器的质量,按照周可成的要求,所有在岛上开设铺子的铁匠都必须有一个特有的标记,并在兰芳社那里登记,出产的铁器也必须都打有印记,否则不予接收。白河也不例外,他接过那个铁器,辨认了下,心中咯噔一响:“不错,正是小人铺子出产的,莫非有什么差错?”
“不,不!”周可成笑了起来:“按照质检人员的回报,上个月你们铺子的铁器质量是最好的,各项工序都一点不漏都做过,而且大小误差也最小。我今日请白掌柜你来是来感谢你的!”
“呵呵!”白河干笑了两声,这才松了口气:“咱是个手艺人,既然大掌柜的给了钱,咱自然要实心做事,这也没什么好谢的!”
“话不能这么说!”周可成笑道:“做得好就要赏,做得差就要罚,白师傅你既然做的好,那就应该好好奖赏,要不然谁还好好做事了?”他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这样吧,下个月还要一千把斧头,还有两百把镰刀的订单,也都交给你了,你看如何?”
一瞬间白河几乎被巨大的喜悦给冲昏了,一千把斧头、两百把镰刀,自己从中赚到的钱在县城周围足够买二十亩好地,自己也能算一个小粮户了。但喜悦来的快,去的更快,他苦笑着答道:“周大掌柜,请见谅,小人恐怕没法答应?”
“哦?那是为何?你不想挣钱了?”
“怎么会!”白河苦笑道:“我哪里不想挣钱,只是就您眼下的活计我都得没日没夜的赶,一下子这么大一批货过来,我无论如何也是干不完的。”
“你的意思是人手不够是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个没有问题,小七,你把事情和白掌柜说一说!”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对白河笑道:“白掌柜,同安胡掌柜、刘掌柜,还有刘五店的曲掌柜他们三家的铺子因为出品铁件的质量问题,违反了原先与我们兰芳社签的协议,要支付一笔罚金。由于他们无力支付罚金,所以他们的铺子已经全部破产和清算。我师傅的意思是想要请你接手他们这几家的铺子,联合起来成了一个大的工坊,把这批订单吃下去!”
白河被小七话中一连串新名词弄得稀里糊涂,唯一弄明白的就是要让自己接手他们这几家铺子,还有把订单吃下去。他的脑袋顿时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周大掌柜、小陈头领,这怎么能行?胡掌柜、刘掌柜、曲掌柜都是大铺子的,家传几代人的手艺了,手下的工匠最少也有十来个,我哪有这个本事吃了他们?再说我也没钱买下这些铺子呀?”
“这个不要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几家眼下还不清罚金,铺子已经抵给兰芳社,人也要给我们干十年的活,有知县衙门的帖子,他们要是敢不认,我一张帖子抵到衙门去,他们就得在黑牢里喂跳蚤。你没有本钱不要紧,可以拿自家的铺子和技术入股嘛,这几家铺子的资产就当我的股金,算到你那白记铁匠铺去,你占三成,我们兰芳社占七成,如何?”
徐渭坐在木桌旁,冷眼旁观白河张口结舌,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自己却不动声色。他来到中左所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可他与周可成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疑团却越多。像方才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周可成是在对这个铁匠耍什么手段——因为这完全没必要,以周可成现有的地位他说的任何话那铁匠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可为何他还是要采用这种法子呢?徐渭虽然不清楚其所以然,但却明白背后一定有深意,只是自己现在还不明白罢了。
“如何?白师傅!”周可成笑道:“你若是不反对,那我便是当你应允了!”
“周大掌柜,请恕小人多嘴!”白河大着胆子问道:“为何您要将这几家铺子让小人经营,那几位师傅论名声,论铺子大小都远胜于小人我呀?”
“很简单。因为你是个实心办事的!”周可成笑道:“这两个月来你的铁件里出差错的是最少的,而且都依照我们制定的规则,从不偷奸耍滑,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不把铺子交给你,交给谁?”
“多谢大掌柜夸奖!”白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咱们手艺人,吃的就是手艺饭,可不敢偷奸耍滑。不过这么多家铺子,要是管的不好——”
“这个你放心,是能力不及还是耍心机手腕,周某还是分得清楚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白师傅,周某人可以先给你透个底,中左所上有二十多家铁匠铺子,这个是多了。到了最后至多剩下个三五家,只要白师傅你用心做事,把心思花在铺子经营和手艺上,最后总有你一席之地!”
“是,是,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吃了周可成这颗定心丸,白河总算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徐先生,你待会在这几家铺子都去一趟,把工人的名册重新整理一下!”
“是!”徐渭应了一声,他此时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疑问,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东翁,既然那几家铺子已经被是您的了,为何要与那白河合股,而不是派一个得力可信的人经营呢?”
第两百一十章背后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还有谁能比铁匠更懂得经营铁匠铺子?”周可成笑道:“再说任凭多忠实可靠的长工,还是及不上在自家田地耕种的农夫。我与他合股,这铁匠铺子便有他的一份,由不得他不卖力气。”
“东翁此言有理,不过方才您为何又说最后中左所上二十多家铁匠铺子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
“这就是分工的好处了!”周可成笑道。
“分工?”
“不错,便拿铁钉打个比方吧,徐先生,你可知道打制一枚铁钉需要几个工序?一共六个工序!若是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任凭他技术如何熟练,一天下来能打制百余枚铁钉便最多了!但若是挑选六个工人,每个工人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一天下来便可打制两三千枚,这是为何?因为若是只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那么这个工人就需要学会六个工序,而如果让每个工人只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后者必定比前者要熟练的多,自然效率也要高得多!”
听了周可成这番自问自答的叙述,徐渭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理解了其中的含义,问道:“东翁,分工固然好,可这和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有什么关系?”
“这还不简单?”周可成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徐渭:“要想分工,这家铺子的规模就要足够的大,你想想光是铁钉就有六个工序,那其他更加复杂的铁器岂不是工序更多。这么多道工序,还有其他的工种,一家铺子的工匠少说也要七八十人,算上学徒要两三百人。这样的大铺子生产出来的铁器又好又便宜,你说小铺子争得过他们吗?时间一久,这些小铺子自然会被其并吞了,最后自然只会剩下三五家”
“东翁!”徐渭思忖良久之后问道:“那您这么做又是为何呢?毕竟这铺子也不全是您的。”
“自然是提高效率,压低成本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现在他们一具铁犁的成本就要一两多银子,我从他们那里采购的成本肯定不能低于这么多;可要是成本降到五钱银子,那我用八钱的采购价就够了,成本压低了,走的量就大了,利润自然更多,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了!”
徐渭哑然,倒不是他比周可成笨,只是双方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在一条路上。徐渭的思路是典型的封建士大夫的思路,重要的是确定名分;而周可成却对所有权、名分看的不是那么重要的,看重的是利润,以及本身资本的增值。角度的差异自然带来了处事手腕的差异。徐渭本能的感觉到了这种新思想隐含的威胁性,但又有几分好奇与向往。
“东翁,我有点事情就先告退了!”徐渭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躬身告别,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自便!”
看着徐渭出了屋子,周可成伸了个懒腰,向小七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
小七翻了翻手中的记事板,答道:“打制新式鸟铳的事情,就是那位倭国将军要的!”
“哦,哦!”周可成拍了拍脑袋:“就是那个想要刺杀三好长庆的足利义辉?”
“对,就是这个!”小七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傅,你真的打算做这件事情吗?”
“当然,为什么不,这对我们兰芳社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呀!”周可成笑了笑,继续解释了起来:“我们是商人,还是异国海商,那对我们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倭国也像大明一样,变成一个统一的国家,你想想,我们为了在大明弄一个可以贸易的口岸,花了多少心力功夫呀?还要一天到晚的担心哪天被朝廷一纸诏书给封了。这个不能买,那个不能卖;而在倭国呢?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什么都可以卖,即便有一两家大名拒绝,我们大可与其他大名交易便是。谁好谁坏不是显而易见吗?”
“这倒也是!”小七点了点头,出身浙江沿海渔民的他对于大明海禁对海上贸易的危害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眼下堺港早已成为兰芳社的最重要利润来源地:船只载运着从泉港转口的明国手工业品;台湾出产的硝石、白糖、少量生丝、鹿皮;朝鲜出口的人参、药材、书籍进入堺港,而满载着日本出产的红铜、白银、金沙、倭刀、折扇返回淡水。假如日本出现一个统一的政府,哪怕只是一个控制了近畿地区的有限政府,都必然会对现存的贸易加以限制,尤其是兰芳社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金银铜这些可以铸造货币的贵金属,这不啻于是在吮吸这个国家的鲜血,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会对这样的行为予以打击的。
“师傅您就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帮助那个足利将军的,可刺杀未必能够成功呀?”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周可成笑道:“那个三好长庆是幕府管领代,也是潜在的近畿之王,而那个足利将军则是名义上的武家首领。前者有实力,而后者有大义名分,两边加起来才能够维持近畿的安泰。即便这次刺杀失败了,那也意味着双方的这层合作关系已经撕裂,近畿将会爆发新的内战,这对于兰芳社可就有莫大的好处了!”
“好处?”
“没错,莫大的好处!”周可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首先,如果发生内战,三好家必然会向堺港勒索军费,而这样一来,许四爷就更容易在堺港的和议会中通过加强堺镇防御力量的提议了。”
“不错!”小七拊掌笑道,作为兰芳社的高层,他知道周可成对日本实际上是有三条相对独立的路线的:与岛津家的反大友、松浦同盟;对佐渡的直接占领;在堺镇的通商贸易。
第两百一十一章车床
在这三条路线中,最早开启的便是对堺镇的贸易。与佐渡以武力为主的强硬策略不同的是,在堺镇周可成采取了十分柔软的间接策略,计划首先加入和议众,然后利用和议众控制整个堺镇,使之成为兰芳社控制整个近畿地区经济命脉的枢纽。但与佐渡攻略突飞猛进不同的是,兰芳社在堺镇的方略进行的并不顺利,虽然在纳屋老板今井宗久的举荐下,许梓已经加入了和议众,但在日本特有的“腹艺”面前,身为异国人的他在和议众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发言的机会,更不要说提出什么有影响力的提案,并加以通过了。而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堺镇至于一种危险的境地,因为只有这样许梓才能够凭借其背后隐藏的武力集团在提升在和议会中的发言权。
“其二、如果足利义辉与三好长庆撕破脸,多半是足利义辉败北。只要他没有死,多半会逃往近江国、或者别的大名那儿,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回到京都。如此一来近畿的战争就会长期化,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有利的,战争越是激烈,所需要的硝石就越多;堺镇需要我们军事力量的保护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个撕裂的、战争频发的近畿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堺镇来说,都是极为有利的!”
“师傅说的有理,只是那个足利将军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小七叹道:“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目标的鸟铳,那将军为啥不上天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的鸟铳倒也不是没有!”
“师傅,您不是开玩笑吧?”小七瞪大了眼睛:“当真有这样的利器?”他可不是明末那些双手不沾火药就敢写《火攻要术》等兵书的书生,兰芳社的商船往来于北至南千岛群岛,南到升龙城、北大年(泰国南部古港口),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火器。当时质量最好的滑膛火绳枪配上最好的射手也就能保证80步左右的命中,百步已经是匪夷所思,两百步那根本是天方夜谭。
周可成笑了笑,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在桌子上铺开了,小七赶忙细看,粗看是一张木床,下面有两个脚踩的踏板,中间用绳索连接着一个大轮子,那木**还有几个部件,却不知道其用途。
“师傅,这是什么?”小七指着那木床问道:“与那可在两百步外射中目标的鸟铳有何关系?”
“这是车床!”周可成回答的很简单:“具体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了,下个月你挑几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把这个做出来!”
“好,好!”小七兴奋的连连点头:“不用那么久了,我立刻就去找人,师傅您在这等着,最多半个时辰就人齐!”
“不用这么急,下个月再找人!酒还是要等到发酵好了才好入口!”
“酒?”小七一愣。
“没错,事情也是一种酒!”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正如周可成预料的那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白河并吞了其他几家铁匠铺子的事情在所有工匠们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凭借过往的经验,绝大多数人一开始认为这不过是有权有势者给他们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罢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谣言渐渐被事实所击倒,确实那那几家铺子的工匠们都被归拢到了白河指挥,当然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月底的结算——兰芳社的出纳依照铺子里实际出产的铁件支付了货款,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工匠们的眼睛,谣言也不攻自破。工匠们用艳羡和妒忌的眼光看着白河,抱怨自己为啥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从一个只有两个工匠的小铺子一跃而成整个中左所上最大的铁匠铺子。
因此不难想象当另外三名工匠得到传召时的感觉了,他们飞快的换上了自己最整洁的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那栋两层小楼的大门。
“我听说几位的手艺在这中左所的工匠里都是数得着的!”周可成从桌子上取出一张图纸:“你们先看看这个吧,谁能将其打造出来,我重重有赏!”
工匠们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情,周可成注意到了,微微一笑:“我方才说过了,是重重有赏!比如说赏三十两,金子!”他在“三十两”与“金子”稍微停顿了一下。
周可成的许诺起到了效果,工匠们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即便明代中国的金银兑换价格没有后世那么高,但三十两金子在当时也至少能兑换个二百四五十两银子,这大概等于一个技术熟练的工匠三四辈子能够积攒下来的现金收入了。年纪最大的一个匠人强压下激动地心情,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周大掌柜的,小人几个本事有限,只怕耽搁了您的事,要不让小人几个先看着图纸合计一下,先拿出个章程出来?”另外两个工匠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这赏金如此丰厚,事情肯定不简单,反正这三十两金子的重酬即使三人来分也很丰厚了,还是小心点,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为上。
“对对!”
“还是先看看图纸再说!”
“好,小七,你将图纸拿给他们!”
三人从小七手上接过图纸细看起来。那三个工人看了两遍图纸,又交头接耳了一会,为首的那个年纪最大的工匠说:“大掌柜,若是就这图纸上的,小人倒是也打制的出来,不过敢问一句,这图上画的到底是个什么?”
“是泰西那边一台加工铁件的机械,弗朗基人叫这车床!”周可成也不隐瞒,他这张图纸上画的便是一张最原始的脚踏车床,以脚踏为动力,通过绳索和皮带将动力传导给转轴让待加工的零件高速旋转,然后用车刀、钻头等工件进行近一步的加工,结构和我们小时家中的脚踏缝纫机有些相似。
第两百一十二章加工
虽然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图纸上这台脚踏车床可谓是简陋之极,但相比起原有的加工方式来说,脚踏车床对零件的加工效率、精度都不啻于革命性的飞跃。就以鸟铳为例,一支鸟铳是否安全精准取决于其枪管内壁是否光滑、笔直、气密。当时枪管的打制方式有几种,但花费工时最多、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部分就是对枪管外壁打磨,对内壁鏜光,即便是技术极为熟练的工匠,几天下来也就能鏜光一根枪管。但如果采用车床,哪怕是这种最原始的人力驱动脚踏车床,工作效率和精度也可以大大提高,毕竟人的下肢力量要远远大于上肢力量,在工作时也可以让下肢负责动力输出,而工人的注意力可以集中在零件上,自然效率大增。
“车床?”那工匠笑道:“小人看倒有几分像是陶匠制作陶胚时候的转盘,也是一边用脚踩,一边手上做事情。大掌柜请放心,我等十天时间必能做好!”
“好!”周可成笑道:“我给你们十五天时间,只要做好了,赏金不会少你们一文!”
时间过得飞快,那老工匠果然没有食言,七天后周可成便得到消息车床样品已经好了。周可成赶忙来到作坊,只见一台车床已经放在墙角,他走到车床旁,用力踩着踏板,果然那根铁轴高速旋转起来,脚上的踏板传来稳定的压力,显然传动部分的皮带效果很不错,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想夸奖工匠们几句,却感觉到车床的平板上有一点不平,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是雕了两条游龙戏珠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这,为何要在车**雕刻这玩意?”周可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见周可成着了恼,小心的上前答道:“咱家听这车**有一个‘床’字,想这大户人家的**都有些花纹,便也雕上,也好讨个吉庆了。只是乡下人见识少,只怕雕的不和您的心意,还请见谅!”
“哪个让你在这上面雕这玩意了?”周可成听了那老工匠的回答,不由得哭笑不得:“这是放工件的地方,越是水平越好,快都给我铲掉,以后若是我没有特别说,这些龙呀、凤呀的,都不要了!”
“是,是!”那老工匠赶忙连声称是,他动作快得很,几下功夫便把那些雕刻都铲平了,又用刨子刨的如镜子一般。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先都退下吧,我先试试这机器。”
工匠们应了一声,退出作坊。周可成立刻让侍卫将前几日让铁匠铺子打好的钢鏜刀、卷好的枪管、还有一瓶油脂拿来。他将鏜刀接在车轴上,用力踩了两下踏板,那鏜刀立刻高速旋转起来。他倒了一些油脂上去,又将枪管的内膛对准鏜刀,立即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将耳膜刺穿的尖利声响,可听在周可成耳里,这种声响几乎是最美妙的音乐了。
两刻钟后,周可成走出作坊,脏乎乎的脸上发出兴奋的光,对那三个工匠说:“你们三人都叫什么名字?”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小心的应道:“小人姓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我林二,他们两个也姓林,一个叫林阿土,另外一个叫林水成!”
“哦,你们三个人都姓林,倒是巧的很!”那老工匠见周可成心情不错,大着胆子笑道:“其实也不算太巧,在这闽南林姓本就是大姓,俗话陈林半天下嘛!”
“还有这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了!”周可成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小七将赏金发给三人,话锋突然一转:“三位从我这里领了赏金回去可有什么打算?”
那三名工匠正欢喜间,没想到周可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了,不由得一愣,年纪最大的林二还在想着怎么回答,年纪最轻的林水成已经笑着应道:“承老爷的恩情,得了这笔赏钱,加上前两个月的工钱,俺回去就让俺爹娘去买他十来亩上好的水田,再买两头牛,也算是个粮户了,可以讨个媳妇了!”
“你打算买地!”周可成目光转向旁边那个工匠,问道:“林阿土,那你呢?”
“嘿嘿!”林阿土干笑了两声:“俺没有那么好命,俺爹临走前在**躺了三年,把家业折腾逛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烂账,还清了烂账之后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哦,那你若是没有这些欠账的话,打算拿这笔钱做什么呢?”
“自然也是买地!”林阿土笑道:“还能干什么,只不过前两年闽南这边都是风调雨顺的,收成都不错,就算有银子也未必有人愿意卖给我!”
“那林二你呢?”周可成有点失望的向那老工匠提问。
“呵呵,俺那个幺儿还小,原本打算带在身边把手艺学好些看看能不能自立门户,既然有了这笔钱,我便打算给他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让他早点成家立业!”
“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你那幺儿手艺学得不好?”
“回大掌柜的话,俺那幺儿手艺倒也还过得去,也算得上是祖师爷有赏饭吃的,只是这手艺人的饭可不好吃呀!”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个也未必吧?”周可成笑道:“你们三位在我这里挣的,恐怕种个十年八年也未必挣的到吧?”
“那是,那是!”林二笑了起来:“可问题是像大掌柜您这样善心的东家,我们几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个呀?”
“善心?”周可成笑了起来:“左右不过是你们干活,我给钱罢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倒要听听你们说说我是怎么个善心法?”
第两百一十三章农夫的优势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这位有钱有势的老爷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但有钱就是大爷这是从古至今的通理。那林二唱了个肥喏,笑道:“既然大掌柜要听,那小人便说上几句,手艺人拙口笨舌的,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原谅则个,莫要怪罪!”
“无妨,你只管说,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小七,你给这位搬张凳子来,让他坐着说!”
“多谢大掌柜!”那林二见周可成如此,更是放下心来,他欠了欠身子,在那凳子上放下半张屁股笑道:“方才大掌柜的说我们手艺人干活,您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手艺人最难的头一条就是干了活未必能拿到钱!”
“哦,这是为何?”
“您想想,让咱们干活的无非是官府、老爷、百姓三类,官府就不用说了,辛辛苦苦干了个把月,一句和买便拿了去,心好的还给些铜钱,心恶的便丢下几张宝钞,能把本钱拿回来就不错了;给老爷干活会好点,不过也好的有限,平日里拖欠着,三五个月才能去结一次账,到时还要给管家的打点,否则便给你挑三挑四,反正不让你快活;至于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身上多半没有余钱,买的少,也喜欢用其他的抵扣。您说我们手艺人苦不苦?”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暗想自己到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生活在市场经济盛行的现代社会的人们往往会有一种误解:等价交换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事实上在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等价交换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因为市场经济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市场中交易主体的地位是平等的,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方都无法强迫另外一方进行交易,等价交换才成为可能。
但在古代社会的绝大部分时候,人与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而且这种不平等还是得到法律和社会道德保护的。因此无论是处于优势的一方都会理所当然的在交易中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迫使对方以远远低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劳力和商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大商人可以凭借自身或者保护人的势力避免在交易中受到掠夺。而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绝大部分中小生产者来说,交易几乎成为被盘剥的代名词。所以他的生产方式参与交易的部分越少,那他就越是可能多的保留自己的劳动果实。
如此一来,相对于其他职业农民就体现出其优越性了——除去盐和少量的铁器(盐税铁税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王朝重要的盘剥农民的手段),农民几乎可以生产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管上层盘剥的多么凶狠,小生产者依然可以通过隐瞒、拖延等手段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其储藏起来,从而渐渐的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而工匠就不同了,无论是什么工匠他都必须出售自己的产品,然后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绝大部分劳动果实都被夺走,剩余的连维持生存都极为艰难。所以这几个工匠一旦有了机会就想方设法变成自耕农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还有呢!”那林阿土见周可成态度和蔼,也大着胆子说道:“大掌柜,耕田的虽然辛苦,但一年四季里总有些时日是闲着的,可以松松筋骨,休息几天。可我们手艺人就不同了,手停口就停,一时一刻都歇不得,铁匠就在炉火边上烤;木匠腰弯的和弓一样;陶匠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就是个泥人一样,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他,您说有机会去种地,为啥不去?”
“说的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年纪最轻的林水成:“你呢?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也有,但不全是!”林水成笑道:“俗话说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最贵重的自然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接下来便是农夫了,便是因为农夫也能参与科举呗。不怕大掌柜的笑话,咱家若是有了个聪明的娃儿,供他考上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便以后就能出头了。”
听了最后这个答案,周可成已经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在这三个工匠中,这个林水成是“最有想法”的一个。确实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读书科举出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跃升阶层,改变家族命运的正途,有土斯有财,有财再读书出仕,这条路虽然艰辛,确实千千万万人正在走,而且全社会鼓励允许走的一条路。而周可成给他们指出的道路却并不那么有人,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当初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改造社会,须得先从改造人心开始!”
周可成将心中的挫折感拨到一边,强笑道:“听了三位的想法,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过即便三位有了银子,要想买地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这倒是!”林二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闽地山多地少,人口稠密,即便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地,更不要说是好地了。不过既然有了银子,也是有了个头绪了,等待机会便是了!”
“不错!”
“有了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多了!”
“不错,有银子比没银子好,可银子多还比银子少好!”周可成笑道:“三位还愿不愿意再在我这里做些事情,再挣些银子去?”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掌柜的莫非还有什么要抬举我们三个的?”
“抬举倒是说不上,你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两百一十四章森记
“对,对,天经地义的事情!”林二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他拍了拍胸口:“大掌柜的请放心,小人一定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好!”
“这个车床既然试制成了,我现在想要个二十台!”周可成稍微盘算了下,这种简易的脚踏车床不光在加工火绳枪管,在造船、捕鲸炮、其他制造业上都有十分广泛的用途,而且稍微加以改装就可以用畜力或者水力驱动。更要紧的是还可以通过这个建立一支有经验的技工队伍,这几位虽然眼下一门心思做着地主梦,等情况变了就由不得他们了。
“二十台?”三人眼前一亮,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了,这位周大掌柜果然是大气魄,那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一句,您什么时候要?”
“就这个月底吧,正好搭这班船和我一起回淡水!”
“那不是只有十天时间了?”林二大惊失色:“这,这个恐怕有点赶不及了!”
“就你们三个自然是赶不及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像白河那样,也搞一个作坊!”
“像白河那样?”三人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表情,白河在中左所的工匠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一个父子两人的小铁匠作坊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功夫已经成为了中左所上规模最大一个,,每天做不完的活计,而且不拖欠工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可以说岛上每一个人都在梦想着成为下一个白记铁匠铺。
“我也知道你们人手不够,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周可成笑了笑:“这车床是你们自己做出来的,应该知道是多少个部件拼起来的吧?你们可以把不那么重要的部件交给岛上其他工匠们做,你们三个只做最关键的部件,最后你们再把他们拼起来不就成了?”
“不错!”这林水成眼前一亮:“像踏板、皮带什么都交给别人做就是了,轮子、曲轴、桌面、转轴什么的我们自己做就好了,再找两个学徒帮手过来,快得很!”他与林二、林阿土两人商量了一会,向周可成问道:“大掌柜的,我们盘算了下,应该问题不大,敢问一句这一台车床您给我们多少银子?”
“二两!”周可成答道:“木材、鹿皮和铁料我免费提供给你们,场地就用原先的场地,如何?”
“好!二两就二两!”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齐声应道,接着便要告辞去找人。
“且慢!”周可成叫住三人:“我这个人是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们定下来,那你们三个也要成立一个作坊,你们打算叫他什么名字?”
林水成想了想答道:“既然我们三人都姓林,那就叫林记吧!”
“还是不要了!”周可成笑道:“你方才也说过了,闽南姓林的太多了,林记哪里记得住。这样吧,既然你们三个都姓林,那就叫‘森记’吧,森林的森,三根木头嘛!”周可成拿起笔来,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
同安,林府。
“茂贞兄,茂贞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正在书房里与吴可卿说着闲话的林希元眉头微微一皱,不快的说:“那个吴世贞怎么搞的,不过一个侄儿考上了举人,便在老夫府上大呼小叫的,当真是一点体统都不讲了!”
“林老爷息怒!”吴可卿笑道:“想必是团防局有要紧事,情急之下才失礼的!”
“哼,情急之下就可以这样吗?”林希元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吴可卿微微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什么,他也知道林希元这般恼怒的真正原因。原来在外面大呼小叫的便是那位南安的吴老爷,他与林希元一般都进了团防局,林希元是帮办,他成了会办,两人原本关系倒也还过得去,可进了团防局之后,便为了收上来的那几万两银子生出不少支吾来,那吴世贞对林希元从中拿出一大笔给了周可成十分不满,三番两次的出言反对,林希元对这位同乡的观感也就每况愈下。像吴可卿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两人的过节不是在声音大小上,自然不会白费唇舌劝解。
“茂贞兄!”吴世贞从外间进来,便劈头盖脸的喝道:“你做的好事,出大麻烦了!”
“吴老爷坐下说话!”林希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人,给吴老爷上茶!”
“这时候还喝个屁的茶!”吴世贞却不坐下,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林希元的脸上:“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吴老爷尽管开口便是!”林希元冷笑了一声:“若是再这样大呼小叫的,老夫就要送客了!”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欧阳必进以俞大猷为两广备寇都指挥,这贼子定然会杀过来的!”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