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15节还有什么比这更**的呢在黑暗中,人变得十分渺小;他有时甚至觉着自己的(禁止)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这地层深处无所不在的黑暗融化了,他自己也变成了黑暗的一个组成部分。
黑暗能使人发疯。
从睡梦中醒来后,他又一次点亮了灯。当他端着灯转过身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已把矸石堆扒开了好大一段,他用脚量了一下,竟有三大步。他兴奋极了,他固执地认定,堵住这段巷口的矸石,不会再有一个三大步,因为他知道,巷道冒顶,一般来说规模不会太大。
然而,就在他准备抡起煤镐继续开拓道路时,他看到了一块画着白箭头的木牌。这块木牌是用大钉钉死在一架棚子的棚腿上方的,棚腿没倒,木牌也是完好无缺的,木牌上的箭头明确地指着他为之努力的那个方向。
他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两块木牌上的箭头,怎么会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红箭头所指的方向,是上井的通道;白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大井的纵深部位,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一致!
他拨亮灯火,睁大眼睛,又将那木牌看了一下:没错!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
他又试着用手上的煤镐去打那木牌。
木牌发出“砰砰”的响声,纹丝不动。
他还不相信,又手忙脚乱地退回去,想到那块红木牌跟前去看个究竟,然而,向后跑了没几步,脑子马上就转开了,他想起来:那块画着红箭头的木牌不是钉在棚梁上的,而是用铁丝松松地吊在棚梁上的,爆炸的气浪完全可以把它打得翻几个身。
他上当了!
明白这一切以后,他几乎来不及哭,便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颓然倒下了。他带着破柳条帽的小脑袋撞到了身后的棚腿上,手中的油灯跌落到矸石堆上,灯盏上的火苗蹿了几蹿便熄灭了……他昏了过去。
还有什么比这更**的呢?
命运总爱欺骗那些陷入绝境的人们!
当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候,他再一次绝望地认识到,他以往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这就是说,他用尽了力气,非但没有向着生路走近一步,反而向着**、向着坟墓逼近了许多。他被命运出卖了。他完蛋了。
他的精神和(禁止)同时垮了下来。他像一堆可怜的、任人宰割的肉一样软软地瘫在了他自己挖掘出来的矸子窝里。他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棚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待着命运判决。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命运抗争了,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做了多少荒唐而可怕的梦,不知昏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他早已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当他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声音亲切而沉重,不停地、有节奏地响着,并夹杂着松垮的矸石倒塌的声音,他判断出:他身边有人!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他死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竟没有多少痛感;他又将手臂放在嘴边咬了一下,这才分明地觉出了疼痛。他眼里一下子涌出许多泪,他想喊,可张了张嘴,胸腔里却没有足够的可使他喊出来的力气。
他只好支起耳朵听,他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撞击矸石堆的“砰、砰”声,听到了“哗啦、哗啦”的矸石倒塌声,甚至听到了一个人发自胸腔的粗重的喘息声。这些声响,不是来自他身后通向井口的方向,而是来自那堆矸石后面,这确凿地说明,矸石后面还有人!
他想:他要告诉那人,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的身边还有活着的生命存在着。他觉着,传递这个信息是至关紧要的。
只要那人知道了身边有活着的伙伴,生命之火就或许会发出灿烂的异彩!
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了!
他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矸石,在身边的一根棚腿上敲出了“砰砰”的声响。
那边的刨击声停了下来,大约停了有三五秒钟,传来了同样敲击棚腿的声音。
他竟一下子坐了起来,疯狂地扑到矸石堆前,用鲜血淋淋的双手继续去扒面前的那堆矸石。他觉着,他不是在拯救另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拯救自己的性命!他的性命,是和那个人的性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想,凭着自己的力量,他是无法走出这座地狱的,只有救出那个人,他自己才能得救了,那人在开拓自己求生道路的同时,势必会将他带出去的。
扒了没有多大工夫,矸石上方便出现了一个斗大的洞。他感到一股清凉的风从那洞口里一阵阵吹来,使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这时,他听到洞口那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伙计,有洋火么?”
他带着哭腔慌忙答:“有!有!我……我还有灯!”
“快!伙计,快、点上灯!”
“哎,我就点!就点!”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没费多少力气,便摸到了他的灯——他已习惯于在黑暗中生活了,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出奇地好。
他划根洋火,将灯点着了。
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竟是本家二哥二牲口:“二哥!”
“兔子!”
“二哥,快,快爬过来!”
“好!好!兔子,你先把这块肉接过去!”
二牲口费力地将那块黑乌乌的、沾满了煤灰岩粉的腥湿的马肉递到了洞口上,小兔子站起身子去接。二牲口一松,马肉从洞口上滑落下来,小兔子一下被击倒了,倒在矸子窝里。搂着肮脏的马肉,小兔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突然,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二哥,肉!肉!肉!哈哈、哈哈……我们有肉吃啦!哈哈哈哈……我们饿……饿不死了!哈……”
二牲口费力地从洞口爬过来时,小兔子还在那里笑:“哈哈,肉!肉!肉!哈哈哈哈……”
小兔子笑得浑身直抖,笑得眼睛发直。
二牲口害怕了,抡起手来对准小兔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小兔子被打愣了,他松开了紧抱在怀里的马肉,呆呆地看着二牲口。二牲口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刚才打他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说:“别怕,兔子,别怕,咱们不会死的!不会!窑上的伙计们会救我们的!公司的人也会想办法的!别怕,兔子!”
小兔子伏在二牲口怀里呜呜地哭了:“二哥,有你……有你我就不怕!”
二牲口又道:“来,咱们吃点肉,再往前走吧,说不准前面的巷道就有人在救我们哩!”
望着二牲口木然中透着自信的脸孔,小兔子安心了,他觉着他有了依靠,他也和二牲口一样相信,地面上的人决不会见死不救的。此时此刻,一定在为寻找他们、搭救他们而千方百计地动脑子,或许他们就在这条支巷的外头挖掘那些冒落的矸石哩!
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母亲,仿佛看见母亲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对襟褂子,正守在大井口等着他上窑。
他默默在心里对她说:“娘!我会爬上窑的,我不会死!有二哥和我在一起哩!”
第一部分第16节民变一触即发少将旅长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插到腰间的*套里,抹了抹短唇上那两撇漂亮的八字胡,正了正额上崭新的军帽,一只手扶着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刀柄,一只手前后甩动着,抬腿跨进了大华公司公事大楼的门厅。他脚下的皮靴乌黑油亮、一尘不染,沉重的靴底和门厅里的地板不断地、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一阵阵“咔咔”的响声。他很胖,走起路来屁股摆得很厉害,仿佛一只肥胖的、被人追赶的鹅,尽管走得很卖力,短而粗的腿迈得很快,还是给人一种拖泥带水慢吞吞的感觉。
他走到门厅内的楼梯口,扶着涂着红漆的木头扶手上了几级楼梯,然后,一转身站住了,瞅瞅身后一帮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先生们,粗暴地将跟在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的一位瘦参事拨到一边,尔后,用沙哑的嗓门喊道:“王团长,叫弟兄们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入楼!谁他妈的敢聚众滋事,就给我抓起来!”
一个年轻军官应了一声,从门厅里跑了出去。
“手*队跟我来,先给我把楼内的闲人赶走,然后在走廊和楼梯口警戒!”
门厅里又一阵忙乱,几个呆站在门厅里的窑工们被赶走了,与此同时,楼外的空场上又响起了对空鸣放的*声。
旅长大人继续抖动着一身好肉往楼梯口上爬,爬到楼梯拐弯处时,几个寸步不离的手*队员已先他一步冲上了二楼,他听到了手*队队长郑傻子蛮横的声音:“滚开!都滚开!镇守使张旅长到!”
楼上一阵*动,十几个窑工装束的人被手*队的*口逼着仓皇走下楼来;他们走过张贵新身边时,张贵新威严而庄重地哼了一声,吓得他们远远躲着他的身体,三脚两步便冲到了楼下。
旅长大人有了点小小的满足,他用胖得发圆的手掌拍了拍楼梯扶手,扭动着短脖上的那颗大而肥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尔后,又挺着肚子,踏着木头楼梯,“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向上爬。
爬了没两步,楼梯上方便跌跌撞撞地滚下几个人来——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都慌慌张张扑下楼梯迎接,杂乱的脚步声踏得楼梯咚咚响:“呀!呀!张旅长!”
“哦!哦!张将军!”
“镇守使大人!”
“哦,你们都在这儿!好!好!很好!”旅长大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敷衍着,擦着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的身子,走到了二楼上。紧紧跟在旅长大人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官员、省府实业厅特派专办官员们也一个接一个上了楼。
“请,张旅长、诸位先生,请到议事厅坐!”公司协理陈向宇早已将刚才的凶险忘掉了,彬彬有礼地推开了议事厅的门。
旅长大人当仁不让,率先走进了议事厅,在正对着门的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了。随行的知事公署和实业厅的官员们也鱼贯而入,各自选定位置坐下。
旅长大人坐在沙发上也仍然显示着一种军人的威武和气度,上身笔直地挺立着,宽厚如墙的腰背决不向沙发的靠背上倚一倚,挎在腰间的指挥刀移到了两腿中间的空隙处,指挥刀的一端触着地。他双手扶着刀柄,宽大肥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两只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阴冷可怕的光亮,那蒜头似的红得发亮的鼻子不停地微微**着,连带短唇上的两撇自然翘起的黑胡子也不时地舞动起来。他的眉头是紧皱着的,眉心和前额上堆起了几道不规则的连绵的肉堤,肉堤里隐隐浸着湿漉漉的汗水。
旅长大人庄严而镇静,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他坐在大厅正面的沙发上简直像一尊辉煌的神像,从走进大厅的那一瞬间开始,便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切反叛的念头、一切躁动不安的情绪,都在旅长大人神威震慑之下悄然隐退了,连那不可一世的胡贡爷,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喝起了香茶,仿佛在此之前,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过,贡爷也从未被人用刀顶着喉咙威逼过。
旅长大人也开始喝茶,喝得很文雅,喝茶时,他已把指挥刀解了下来,斜放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旅长大人喝茶时像个真正的、有教养的绅士,一手轻托着描金的细瓷茶盅,一手捏着茶盅盖上的瓷疙瘩,那手上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便高高翘起。他用茶盅盖不停地撩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时不时地呷上一口。
在旅长大人开口之前,没人敢说话,这使得旅长大人有了几分得意,他对控制田家铺局势、施加自己的影响有了一些信心。开赴田家铺之前,他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场严重的灾难、如何制止这即将爆发的民变——自光绪三十三年他接受清廷改编,当上巡防队管带以来,这类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委实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
张贵新也是穷苦人出身,下过小窑,贩过私盐,光绪三十年被朝廷逼得无路可走,率着一帮贩盐的弟兄揭竿而起,捣毁了宁阳县厘卡,上山当了土匪,专事杀富济贫。闹腾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拥有了近二百匹好马,上百条快*,竟然打败了官兵们的三次清剿,迫使官军不得不对他进行招安,给了他一个管带的名分。自那开始,他吃上了军粮。闹到民国,他混上了少将的官衔,坐上宁阳镇守使的交椅。
张贵新在宁阳境内是大名鼎鼎的,不论是贩私盐、当土匪时,还是做管带、当旅长时,他的威风都使人闻之丧胆。从光绪三十年到民国九年这段时间,宁阳历史几乎是他一手制造的。宁阳境内的一切*乱、变动,均与他有密切关系;揭竿而起之后,他三次攻破宁阳县城,掳走大量肉票;接受了官兵改编,他又拒不移防,坚持留守宁阳,当了宁阳巡防营管带;由土匪而官兵,害得当地绅耆名流无不叫苦连天。宣统二年,宁阳绅耆三十八人联名上书省抚宪衙门,要求“立诛张逆,以靖地方”;抚宪衙门不敢贸然生事,只派员巡查了一番,便不了了之。却不料,这位“张逆”并不省事。一年之后,辛亥革命爆发,武昌起义,革命党派人联络,他又在一夜之间攻占县衙,宣布革命;借革命之机,将联名上书的三十八位绅耆一一抓捕,吊打了三日,最后,竟将一个商会会长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从民国元年开始,他在宁阳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没有他的应允,谁也别想在这块土地上办事。他拥有一支以拉杆子土匪为班底的强大武装,这支武装民国二年前后为三百余人,至民国四年已扩充到千余号人。他带着这支武装依附各路军阀南征北战,待到民国七年拉回宁阳时,已是一支装备齐全、挺有个模样的队伍了。回到宁阳后,他再也不愿离开了,他要积蓄力量,以宁阳为基地,逐渐扩充自己的地盘和实力,借以和各路军阀抗衡。他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弄个总长什么的当当是不算过分的。这年头,办什么事情都得有点胆量和气魄,他觉着他这两样都不缺,惟一缺少的便是实力和地盘。
当了宁阳镇守使、驻守宁阳之后,他开始整顿军纪,力求自己的军队能和宁阳民众保持和睦关系,提出了“不扰民、不损民、不害民”的三不主义。同时,他也竭力调整了和地方绅耆的关系,逢年过节,他时常到各大户人家走走,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那种土匪形象。两年来,地面上倒也相对地平静了一些,各路占山为王的土匪,归附的归附、离境的离境,再没生出大的事端。宁阳民众对他以及他的军队,也颇有了一些亲善的意思,捐银纳粮从不违抗。这使得他的镇守使的交椅越坐越稳当了。
却不料,偏偏在这时,大华公司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接到公司的告急电报,他就呆了,他马上意识到,如此严重的矿井灾难,势必要造成窑民暴乱,而一发生暴乱,他占据的这个地盘就不牢靠了,一些同样掌握着武装的别有用心的家伙就会借口弹压暴乱,闯进宁阳。这种危机不是不存在,和吴佩孚勾勾搭搭的李四麻子就近在身边,他窥视宁阳,已非一日;还有那个暗地里依附李四麻子的土匪张黑脸,也不是好东西。这帮家伙明里拥护北京政府,拥护徐世昌大总统,对权可倾国的段祺瑞毕恭毕敬;暗地里,巴不得北京政府立即垮台,巴不得把老段碎尸万段。更可惧的是,去年,曹锟、吴佩孚控制下的直、苏、鄂、赣和奉系控制下的东三省,正式组成了七省反皖联盟,前不久,河南督军赵倜竟也声称加入,这就是说,他所置身的这个宁阳县几乎是四面受敌;既有明敌,又有暗敌;搞得不好,他将输个精光!
自然,他对老段和北京政府也没有感情。他也准备在直皖战端爆发之后重新做出选择,设若老段垮台,曹、吴入主北京,执掌朝政,他也照样纳贡称臣,然而,这前提条件必须是:让他继续驻守宁阳,不侵犯他的地盘,不削弱他的实力。在战争没有开始,政局不明朗时,他是不能表态的,他只能以守代攻、以退代进,按住自己屁股下面那块肉,不让别人抢去。现在他还没有实力参加这种决定民国政治的武装角逐,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图发展,因此,他决不能容忍在这种时候出现什么动乱!他不能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他毫不犹豫,立即带兵亲赴田家铺。恰在这时,省实业厅也派了矿务专办李炳池和几个官员连夜赶到了宁阳镇守使署。宁阳县知事张赫然自知事情重大,也亲自随军前往。赶到田家铺镇上一看,事情果然极为严重,几千窑民已把大华公司公事房大楼团团围定,只差用土炮轰击了,民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