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华灯初上,电视里又开始播《西游记》了。
其实我也出场过,不过我的出场一秒就过了,你要问我是谁,在下不才,就是那千古无人后无来者堂堂王母坐下最爱的——那尊琉璃盏。
我的出场毁在沙僧出场的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他取代了老娘的命运,我从一只完好的碗变成了一只王母不要的破碗。
我掉下去的那一刻只有一个念头:这梁子,真真实实地是要结到他祖宗的坟头上去了。
所以我最爱的就是毫不避讳地对这每一个版本的西游记,享受着内心变态一般的快感,毫不留情的用跑着磁悬浮的嘴巴,狠狠地吐槽每一个版本的河卷帘同志。
“哈哈,这次演河卷帘的大胡子长得更丑了,哈哈,蝎子蝎子你快看!”我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笑得直要挠墙,一只手撑着皎洁光滑的下巴,一只手毫不忌讳地大力的拍向坐在我身边的蝎子。
“噗!”,蝎子硬是被我拍地向前俯冲噗了一电视屏幕的橙汁。
我明显的听到蝎子把头转过来的颈脖子发出的“咯咯”声,明智地牵动面皮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心虚的摸过餐桌上的抹布默默地上前,擦干了电视机屏幕上的口水混合物。
女王大人的脸色黑如煤炭,我拿起沙发上那本翻了无数遍的《西游记》,准备压抑着自己内心欢腾的小宇宙,在沉默中再看一遍蝎子精被昂日星君嚎死的画面。
门“咯拉”一声被打开,白骨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进了门,像拉链一样拉开自己的发迹线,剥掉自己身上的那层硅胶皮,挂在门口的立柜上,又再度风情万种的扭着那一身阴惨惨的骨头向我们走来。
骨节在寂静的房间中发出“咯咯”的响声,白骨往沙发上一坐,沙发柔软的陷下一小块,我身边的人形标本惬意地拿起桌上的抹布,当成手帕擦了擦自己锃亮的面骨。
我其实很想告诉她,那是块抹布,并且刚刚擦过蝎子喷射出来的口水。
我扭过头,看见蝎子大人雨过天晴的明朗面容。再扭过头,看见白骨惬意舒散的骨头。觉得把事实说出来会是个三败俱伤的局面。
狗腿的给女王大人递上一杯新鲜的橙汁,又殷勤的为白骨夫人准备好擦骨头的新毛巾。我有些困顿地蜷进沙发的一个角落。
万家灯火时,厨房里传出熟悉的锅碗瓢盆的轻触,我知道此时厨房里有一个人,一定是用比平时看我更温柔的表情在下厨,手指修长洁白,在水中晃动,和鲜艳的果蔬相印成趣。
电视机里老版新版的西游记正在循环播放,我不知道那吴承恩是听那个精怪说来这些故事。那些神仙老头可从来不屑于和人类交谈,是赤脚老头,还是蓝采和呢?
或者又是哪个总是被我欺负的精怪,还是从前可爱的玄奘?
说起那些小妖,我砸了砸嘴巴,想念起妖怪血液的味道,好多年没喝过了真是怀念。
白骨和蝎子这两个女人默不作声地陪了我千年,朦胧中我听见她们的闲话。
“怎么,你家昂日还是喜欢田园生活,白天亮了就撺掇起来?”
“哼,鸡改不了打鸣。”
“孙悟空呢?还好么,他今晚不是据说也要来么?”
“开了个邮递公司,不过员工还没他跑的快。”
“那只猪呢,找到高翠兰第三十六世了么?”
“找是找到了,高翠兰真是大小姐命运,这回活脱脱的白富美,这只死猪会吃不会做,看他这世怎么娶人家,哼。”
“哈,你是嫌弃那只猪天天和你家的悟空搅基吧。”
“猪和猴子?你以为他们要杂交?”
朦胧中我又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白骨和蝎子有些惊喜的声音,肯定是悟空和昂日来找媳妇了。我翻了个身,不理会,试图在沙发的角落里寻找更舒服的位置。
一只手轻轻地帮我梳理起散乱的发丝,指尖带着我熟悉的温度。我在沉睡中笑了笑,我知道那是谁。
一千九百年前,五指山下。
一百年前风风光光的齐天大圣,这时候早就成为了活动型盆栽,满头的花花草草,晃一晃就引来大堆的蜜蜂蝴蝶公然卿卿我我。
我铁着脸来看他的时候,他在用眼神调戏一只蝴蝶。
我把我偷来的烤鸡送上前,他送了我一对白眼,外加一副你叨扰了爷好事的表情。
“死猴子,我看你可怜,冒着损阴德的危险给你抓鸡吃,你居然、居然敢送我白眼!”我的底线终于爆发,左手提着鸡,右手疯狂地掐着死猴子的脖子拼命的摇。
这猴子已经在山下压了一百年,我与他相识也已经一百年,真真是应了那一句:“流水的男人,铁打的闺蜜。”
当前前提是,他本来就不是男人,他是只成精的猴子。
“你敢掐俺老孙!蹬鼻子上脸了现在,说你蠢你果真就是蠢。”猴子法力被大山压着,只能无力的被我掐的脖子左摇右晃,晃落一头的花花草草。
我阴险的笑,扭曲的挑动起自己面部的肌肉,凶横地把鸡左腿扯下塞到自己嘴巴里,右腿扯下硬塞到猴子嘴巴里,含糊不清的说:“吃……我叫你吃……”
“我呸!你姥爷的真蠢,你扮花魁扮了一两年了,妖性不改,不用银子去买鸡,非用爪子去爪鸡!我呸……呸……”死猴子吐了好几下,用力将嘴巴里的残渣吐干净。
他明明不喜欢吃荤,我却偏偏还给只鸡给他吃。
我忽然有些难过,抓着鸡腿,愣了愣,在猴子身边坐下,软趴趴的靠着五指山,从兜里摸出了一根香蕉递给孙大爷。
孙大爷果然高兴,猴子就是猴子,通天的本领也不过就是只猴子。我很是悲伤,摸了摸脸上这张姣好的面皮,琢磨着是不是该离开这副身体了。
本相有七彩琉璃眼,如若不用凡人的身躯,光看眼睛就能看出我是只活蹦乱跳的妖精。
“怎么?你还没找到那没心的郎君?”猴子还算有良心,啃香蕉还记得起我,我心中一算,瞬间感动了,包了一筐的眼泪汪汪地看向猴子。
“说起来那家伙真是傻,傻子才会给心给你吃,不过能看上你的也只有傻子了。”猴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眼中的感激的泪水峰回路转,硬生生地刹住了前奏,毫不留情的赏了猴子一脚离开。
“琉璃你祖宗的!老孙历代驰名第一妖……你居然敢踢我!”猴子的声音还在我的身后萦绕不散,往事却开始如同刺刀一般毫不留心的剜开我的心。
百年前我还是一尊不知悲愁的琉璃盏,瑶池大会上,花花绿绿犹如花园的王母矜持的露出一个笑容,举起我向众仙谈笑风生。
突然间殿前闯进一个毛猴,玉帝张皇失措忘了扔下王母就从藏在了桌子下。我这厢正颇具趣味的看戏,忽然眼前一黑,一个忠心救主的黑影扑倒了王母的面前。
花花绿绿的王母没事了,我却在慌乱之中被黑影打碎掉下了人间。
孙大爷他大闹瑶池盛会,众仙在佛祖的庇佑下无灾无难,我个小小的琉璃盏却被打碎的真身,在通过仙人交际点的时候被开启了神智,附身在一片碎片上到了人间。
我曾诅咒过千百遍世道为何如此对我,后来我看了人间许多的戏折子,方才顿悟,每一部戏中都有一个身世坎坷的主角。
原来,我是主角……啊。
器皿成妖,无情无爱,唯有心爱之人以心哺食,方能识得人间情爱。
我晃荡几十年,看过许多风景,也看过许多人,却并不欢乐。于是我想,也许我是缺一颗像人一样可以鲜活跳动的心。
没有一个人愿意挖心出来给我吃,于是我便喝了他们的鲜血,暖暖的,不像妖怪总是冰冰冷的鲜血和躯体。
直到我遇见琅秀,他是第一个肯把心挖出来给我吃的人。
“你的味道真好闻,我可以喝你的血吗?”我极其旖旎的一笑,初见的少年在阳光下脸上有些许的微红。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若想要懂得情爱,我将心挖与你吃便好了,人生不过几十年轮回,待你懂得情爱,我们下一世仍旧能够相遇。”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