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献舞(1 / 1)

出蜀 牝青 1868 字 12个月前

亟风山庄,依山起建,方圆三十里,武林独据;少预江湖纷争,却是由来的神秘禁地,无人胆敢来此生事。传言庄中人士,无不身怀绝技,出入悉有独当一面之能;历代庄主更皆武功卓绝之辈,罕有匹敌。

山中事少,前山庄木公盛名之下花名更著:娶得是前代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武林中的公主,正妻之外又进了六位美妾,个个如花似玉,号称“七仙姑”;“七仙姑”之外未得入者,则不便计数矣。——其实“七仙姑”之说尚自发叔引退时的编制,其后易“七”成“十”,一生娶进了十房妻妾。木庄主艳福享尽,已登极乐;死时将财产、权力交到了最后一房小夫人的手里。至于内情首尾,则山庄隔世,外人不闻矣。有传说木庄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这小妾禁闭于一口阴冷的地窖中,聊供他茶余饭后发掘情趣——终于竟由此女坐上主位,也不知是不是业报轮回。

彭老板的歌筵如时来献,荆璟轩厅中锦幔高挂,彩屏张护;灯烛辉煌里,江陵王一早在旁迎候,宋韫等留宿的宾客也乐得迈出屋门来凑热闹;唯有发叔日里训练了几个江陵王荐来的武人,晚间还要在房里闭门练功;小蒋与绣蓉自是在众人的簇拥中并肩坐了正席。

三对舞者,两两转出,江陵王奉送的娈女狡童正派在这场上场下的诸端事务中、处治井然。场中舞衣落落,皓逾霜雪,袖长堕地,莲步凌波。倏尔罗袂联翩,绕身若环,缓歌纡萦而唱;腰身低旋,玉缨瑶珰之响:《白纻》绮靡,艳姿难喻,轩中男女观者无不翩然神驰。

软舞才歇,健舞之继。上场一对男女舞者,灵通心谐,足手所至,皆合若契;顾盼而神传,肢动而交应。忽地隆冬鼓响,原是厅场中央的地上置放了盘鼓。舞者足踏盘鼓,时而仰面折腰,时而腾空起跃,乃至以身仆跌摩击鼓面。其音乍续乍绝,其舞胡旋蹁跹;瑰姿谲起,迫入急节;一声盘鼓齐鸣,群响毕绝。

江陵王派人来换上热茶点时,在座诸人才惊觉夜色已深。绣蓉顺手捻一块鱼糕放进嘴里,却是食不甘味;她十指轻翘,剥了一瓣蜜桔喂给小蒋:“真是好看啊。——不知他如此款待,究底何所用心?要不我们回……”

话未了,歌声起:“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婉转清幽,彭老板躬亲怀抱琵琶,引弦相和。

一袭深玄的舞衣,翩跹而至,似自天而降,美人手执一支金盏菊半遮俏面。手中的花开得极盛,花头仿佛碗口大小,金艳艳的色泽一如她袖缘的刺绣的金线;吟唱之间,她的珠靴也仅是偶尔点踏了盘鼓,却敲出别样的一番曼妙生趣。终于,她素手微垂,露出一整张美人的面庞来;明眸流盼,不期与小蒋四目相对。

说“不期”,在小蒋来说却是“宿命”。那一瞬,小蒋似乎知觉出她投来目光中饱含的温度,两颊这一霎就要灼伤。

他慌乱了——这是久违的初恋才有的心灵的悸动,慌乱到发生的这瞬间的一切在他而来竟是恍惚得不确实的。

目光交激,他居然不能直视,错愕中侧首他顾。

群巫衣玄执具而舞,她亦衣玄执具而舞,可两厢比照下,其别何啻云与泥!

此歌终了,她的出演尚未终。

——女人的直觉是如此恐怖,她预感不祥,果真不祥,尽管她未有前知之能。那是一曲红极时下的《绿腰》,翩

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绣蓉却已不忍猝视了: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李群玉的观舞词,正像是为眼前此情此境提前做好的注脚。

她败了,一败涂地。起舞之人,她的身段也不比自己更粗壮些,却有着一种自己所无可比拟的东西——她的大气、雍容、高华、明艳,无一不将她的娇怯柔弱比照得不堪入目,连自己都觉自己面目可憎。

她虽不称绝色,但也无疑是个美人儿,放到她的面前,却只余了自惭形愧:那是蒹葭与玉树的凛然之别,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芙蓉花,而自己不过是树旁一株永世也无人问津的野芳……

这种自她手足间透出的气势,小蒋也觉察到了,它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

即使倾城倾国、富可敌国,天下无敌……他\她也未必能有这样一份儿自信的雍容;相反,有的人即便出身贫贱,即便一无所有,却是生而自信、威仪棣棣。

——那是绣蓉所不具的,也是他所不具的。于是,他突晓了他所缺欠的那半儿。她犹若一道穿层云而出的绚烂光华,点亮他的希冀、完满他的此生。

舞曲未了,她已征服了他。更确切讲,是他被她征服:由内而外,心悦诚服。

绣蓉不经意瞥见他望向她的眼神——那是自己所从未有过的。她萎顿垂首,再没有了去看第二眼的勇气。

终于,华瞻的舞跳完了,“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绣蓉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华瞻,雍容高华、天生而供世人瞻仰——人如其名,不是么?她是彭老板的歌伎,跟在彭老板的身后进前见礼,反比他更像主人。

小蒋之于华瞻的反应,远超彭老板料想之中的完满,他更进一步:

“华瞻是故人之子,亦是小人的义女,日前奉了小人之遣,今晚方赶至此地,幸得为公子助兴,也是冥冥中的机缘。公子若不嫌弃,小人愿将此女进献尊前。”

他怎可能嫌弃她?他只怕被她嫌弃。他想看看她的表情,竟自有些心怯。

绣蓉再忍不住要赏彭老板一个足份儿的耳光,她霍然起身。撞上小蒋转向自己的目光,绣蓉忘记了抬手,人兀自僵立。她快哭了,于是咬着嘴唇,不敢说出话来。她的神情已经表态了,尽管她还不放心地、无谓地摇头。

——小蒋此刻却不想多做理会:此事说过一句必要引出千句万句方休。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决不能放任华瞻自他身边流走,决不能!于是他伸手环住绣蓉的肩膀,姑且算作抚慰。

他回答彭老板说盛情难却,还补充说,能得华瞻姑娘相伴,是此生之幸。绣蓉真想杀了他!条件呢?他继续追问彭老板。

“还请公子纡驾小人舍下…细谈。”彭老板要请的只有小蒋一人,绣蓉忽然回身,紧紧搂住他松下来的、搭在她肩上的臂膀。她有点发抖,再抖两下眼里的泪珠就要滚下来。他不忍甩开她,衣袖微颤,将手臂从上轻轻抽出:

“都这么晚了,你早点儿回房歇着吧。有事明天再说。”他说得温柔,走得利落。

关门掌灯,房里仅只他与彭老板两个,小蒋突然很想听彭老板提起华瞻,哪怕仅仅是她的名字。

“你可知我是来救度你的!”彭老板说。

开场略出意外,但小蒋无言,待他自圆其说。

彭老板:“公子少年富贵,论武功、智虑又超常人远矣。只可惜…可惜

你百年之后终究湮没无闻,与闾里间的匹夫匹妇无异也!悲乎哉,名与身之俱灭也!真是枉费此生才干,可怜!可叹!”

灯下,小蒋莞尔起身。

彭老板:“公子竟未听进去?…小人可是的良言相劝!”他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情忽令小蒋觉得有趣。

小蒋:“本朝的始祖阿谁?”

彭老板未晓其意,但面容为之一肃,举双手作拱、应声而答:

“正乃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就是老子,在唐加的封号)

“他老人家可有教诲道‘名与身孰亲’?”

彭老板一噎,苦笑道:“公子既作此言,怕是有乖解圣人本意的了。真经蕴义宏深,我辈后学可不谨慎?幸而上自河上丈人下至我朝玄宗皇帝,圣心玄解,诠注《道德真经》六十余家……”

——看来此公不仅附丽周孔还擅及老庄,眼见要将六十家《道德经》的注疏一股脑儿掉出来的节奏,只怕过会儿连西方的维摩大士都要请来说法——小蒋大悔:“到底何事?”

“请公子出手,为武林除害!”

小蒋大奇。

彭老板接道:“杀死南罂。”

小蒋讶然:“南罂不是销声匿迹多年了么?”

彭老板:“哪有多年?五年颇有余、六载还未足!”

小蒋:“彭老板与她有私仇?”

彭老板凛然:“杀死南罂,没世留名!小人用私心何?”

这倒不全是虚言——曾经一度,江湖盛传要当武林盟主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

杀死南罂;

杀死南罂;

和,

杀死南罂。

——人能活着,“武林盟主”固然是好的,但要是因为它死了呢?何况“武林盟主”跟他,或是他的干系都不甚重大。

小蒋:“尽人皆知亟风山庄独出武林是非纷争,怎会突然管起南罂的事来?更遑论南罂之兴风作浪,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

彭老板的面目隐在灯影黯处,瞧不见脸色:“请恕小人愚钝……”

小蒋:“明人不说暗话。”

他那夜将“绣蓉”掷向彭老板时,彭老板全身分毫未动,形体却能够贴地疾移尺丈。虽然山庄内事世罕知,但这一门的功夫外人尚能辨得。况且亟风山庄方圆三十里——三十里仅是山庄占地的面积,推其势力所到,又何啻三百里?江陵距彼,才区区百五十里地耳,江陵王对其奉若神明之举,亦恰好印证了此节。

彭老板惭笑:“公子既已瞧破底细,小人也无需隐瞒了。请公子杀南罂乃小人奉命行事。”

小蒋亦笑:“亟风山庄,由来卧虎藏龙地,缘何找上我?是你家主人的意思?还是阁下不吝抬举?”

这话倒不好直接作答,彭老板:“若公子应下了杀南罂一事,主上、与小人,都乐将华瞻姑娘奉送给公子!”

小蒋哦了一声,待要回答,彭老板即笑道:“斯事亦非小,公子有难为之处亦人之常情!

这已然夜静更深,公子也当休息了!今厢子时已过,我就候着今晚回复了。公子若是不允,小人亦不敢有半分怨言,到时只带了华瞻姑娘与公子辞行便了。”

——他倒是扮得体贴人意!“也好。”小蒋起身告辞,“若得方便,也帮我问下华瞻姑娘自己的意思。”

“你还没休息?”小蒋推门而出,对门外的站立的人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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