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原来这些人偶是实心的,缝制布偶的匠人可也真个实在到家了!果然敌人是做足了准备,还藏下这等别致的底牌,留待做出其不意地最后一袭。可惜人算不若天算,不期冒一大老板出来,原本听着自家人奏乐尚好的它们再也经受不起,自己将自己亮了来。
鼓声转如飘风骤雨——彭老板下杀手了。
发叔身形一动未动,显见他敛神相抗,不敢丝毫怠慢:额上的汗珠滚落眼角也未交一睫。
对头的四人一人自戕,余下三人仆倒在地,身不自主地跌跃翻腾,口吐血沫,有若离水之鱼,狼狈之至。
“绣蓉”和“小蒋”因为一直未下场参战,更比别个神气完足,状态便略好一些:可以艰难爬行。“绣蓉”的眼罩终于摘了,她爬向发叔;“小蒋”则爬向他自己!
小蒋倏地拔地而起,右臂翻转,韭叶剑的幽光在空中化成一道完美的弧线,而“小蒋”的脑袋正正切入了这道圆弧的结点:自己斩自己的脑袋,此遇经世难逢。——左手则捉住了“绣蓉”的背心,它的裹在布帛中的胳臂一抬,小蒋肩窝上一袭冰凉的触感隔衣而至,即时了然布偶四肢端处缝入了弹刀,至于该弹刀有无喂毒,小蒋足够幸运地不得而知了:因为护体真气于此隙引发,衣衫鼓风而起消抵了尖刀的来势;而此同时,他手腕发力,“绣蓉”飞掷而出。
彭老板看得变色,但手底丝毫不乱。抬眼见“绣蓉”顶头忽至,彭老板真也好生了得,急以两膝夹鼓,身不略动即贴地面滑行半丈,险险地避开了这一重击。
而“绣蓉”的遭遇,可想而知。
小蒋斩首、避险、掷人,只在一跃之中完成,而落地时人已在台场边缘——可彭老板尚在场外丈许之地。——可小蒋似乎经此一动再难持定,鼓点上他身子一摇,险乎栽下。
鼓声依旧,小蒋竟然沿着台场的边缘走起了圈子,他摇摇不稳,每行一步都似要摔下高台;又或前合后仰,惛惛似醉,酩酊欲倒。突然,他双唇微张,唱将起来:
“神之来兮风飘飘,神之去兮风亦静,香火灭兮杯盘冷。”他歌声不高,不合舞台之用,甚至大有浅斟低唱的意味。怪哉的是,只这低浅的几句,彭老板强于此数百千倍的鼓声却被此唱调拖住了,生生慢了下来,到得第三句已是鼓点逐歌拍而落:待小蒋唱完最后一个“冷”字,彭老板极吃力地敲响了最后一个鼓点。若是近看,定能发现他神情萎顿不堪,更于这冬夜的寒风中汗如雨下,宽舒飘逸的衣裳都被汗水粘上了脊背。
小蒋也喘着粗气,洁白的额头上汗珠涔涔。他没有乘胜追击彭老板,绝不是他善念陡发,而是时机不许——一个身影手足并用、来势捷比猿猱,乐声才歇之时,已抢至跟前。竟是日间落荒而逃的玲童子!
不得不说他来的还真是时候,小蒋才刚为对抗彭老板的鼓乐,用上乘内功将曲辞引出,看似没有什么,实则极耗费内力。而况彭老板其时声
势已起,又有乐器可假,小蒋仅遽以人声后发制人完全是仗了他的内力高出彭老板数倍之故。
玲童子白天挨了小蒋两脚,小腿虽未骨折,脱臼却是不免的;而他这一径奔来的速度非但不减反见激增。小蒋突然有种感觉:他面上生气沉寂,色同死人;最显眼的,是玲童子的额头两侧此时各多出一块金红的印记来。
玲童子眼冒凶光,一声怪叫,一双小手爪直扑小蒋。这一抓的手段与向前无异,劲力竟不可同日而语——至少长了三倍!小蒋惊异中折身后仰,才措开来双爪又闻两声又尖又涩的怪响,只是这次他指甲竟然暴涨了近尺许!
即时袖风遽起,不过这次扇袖底风却不是小蒋,玲童子的一双小袖子一抖,喷出两团黑黢黢的尘雾来,正是用他那秘制黑毒药磨成的干粉——齐齐罩向小蒋的头面。
玲童子知觉这次长甲抓出并未如上次般遭遇强劲的反阻力道,可见真气护体这类功夫的效用确是因着交战双方的实力而定的,而今这一消一涨之余,小蒋护体真气的功用即很有限了。玲童子正瞅着指甲要剜进小蒋的肉里,不意眼前的黑雾反向自己吹了过来!
——白日一战他对小蒋忌惮之甚,简直到了天塌下来亦不复见此公的地步,谁知他命忒苦,竟真的撞到了能教天塌下来的人物:当然天不会真塌,但此人确能碾死自己如一只蝼蚁。那人虽教他的内功强出了数倍,但他仍旧惴惴难安,终于受对头启发想出袖里喷毒这节来确保万无一失。孰料被对头临场吹气,“万无一失”变作了“画蛇添足”!
玲童子头向后仰、也拟临场一吹,他双手掌心忽传剧痛,两柄细剑透穿手背而出:指甲长了,但终究未及剑长。而他再不及想小蒋手里的另一柄剑是何所从来——前胸已被小蒋足足地踹中:玲童子身如断线纸鸢、跌落扑地。
大口大口的血略无节制地涌出口鼻,玲童子看着小蒋朝自己走来,他知道就是他杀了自己,他双脚一下踢得自己心肺俱碎……可是,他再不怕他啦!这就要死啦,他谁也不用怕啦!于是,玲童子笑了,他的笑容扭曲又诡秘;他额首的印记也消尽了,他死了。
小蒋:“是天魔解体么?”
天魔解体术是一种邪道法门,原则是损己损人、损己以损人,精于此道的高手可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充功力倍蓰,达到以弱制强、同归于尽之目的。
发叔点头,面色凝重。
天魔解体自有其可怖之处,但这都不是小蒋和发叔所忧心的问题。因为即便再精斯道,一生也仅得用一次,一次功尽,无论胜败,施术者本人都要不救身亡。所以要没有泼天的怨仇,谁也断不会行此绝径。玲童子一生杀人无算,最大仇怨则是他的妹妹惨死于众人的围剿——小蒋自问跟这事儿真是八十二杆子也打不上边儿。他开始尚不确定,如今却再无怀疑是有人将天魔解体术强行地打入到玲童子的体内,所以他再来时额头上才添了两记红
印,脸色也才会变得如此之差。
而这却是小蒋最不想见的可能,因为此术要练得大成已极属不易,而要能将此术转施于他人之身,那非得武功高到了有点匪夷所思才行!这世上能为此者,也绝多不过一个巴掌的指数:寥寥的几个邪道高手,个个一跺脚板儿地皮就得颤三颤的主儿。
小蒋叹了口气,他问的却是彭老板:“你不走,是再等什么?”他有些奇怪彭老板居然就一直这么待着不进也不退,到现在连防备都卸了。
当玲童子挟风而来时发叔与彭老板各自戒备,不敢轻举妄动:其时若二人交手,胜算当在发叔。——彭老板的羯鼓乐有催命摄魂之威效,但一遭奏满也是耗内剧甚、须要月余才能内功复原,这亦是他几十年才练就的必杀绝技,若非主上明令,他必不出此绝活儿。如今他真个万分庆幸自己依令行事,不然只怕早已魂命西归。
彭老板前趋几步,恭恭敬敬地朝小蒋下拜行礼:“公子的手段,小人好生佩服!只因小人是歌舞坊生意中走出来的,刚才竟技痒忍不住尊前献丑,实感抱歉,还望不曾冒犯了两位长者!”
那彭老板年纪快赶上小蒋的两倍,这声“长者”真教得小蒋头皮发麻,他还未开口,彭老板又急绰绰地捧出一只玉瓶来:“公子跟兄台这厢辛苦了!小人这里恰有些丹药可作滋补之用,若不嫌弃,还望公子惠纳!”说着,从中倒出一粒药丸来填进嘴里,以示无毒。
小蒋笑:“我要是嫌呢?”其实他跟发叔也不轻松,不过这回增内力的药剂自己也带了,何必要这个人的?
彭老板打了个哈哈:“在下之于公子,实在是友而非敌!小人实则是惊闻尊夫人被掳,义愤所激、赶来相告的!”
小蒋突然发觉此人有一种本能,不管什么胡诌肉麻的话自他嘴里出来时都能一般的煞有其事、不卑不亢!“那我夫人呢?”小蒋问。
彭老板:“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尽数毙命于此,想必尊夫人定还在这此间的某处了。”说着就跃上台场来帮忙找人。
小蒋没睬他,拿汗巾出来擦拭剑腊。现在台场上除去他们三个就仅剩了他那艘被绑起的行船和遍地的尸首。船身的背后空空,给行船松绑后也没有从舱里搜出姑娘来——果然人家是清白的!
小蒋略不在意,从相与枕藉的尸首中把“发叔”拖了出来:它是唯一没有参与这夜厮杀的“场上人员”。他一手托住它,另一手扶上它的脊背,一声裂帛、棉絮纷飞!——发叔的面子破了,露出内部绣蓉的里子来。只是她尚未醒,小脸儿依旧红扑扑的,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闷的缘故。小蒋指骨抵在她的后顶穴上揉了揉,绣蓉终于悠悠转醒,猛吸几口气。她张眼看了看抱住她的小蒋,回首望一眼这周围的晦暗夤夜,吸进冰凉的空气也觉出血的腥味;恍惚中她只小蒋搂得更紧了:“怎么了?死人了吗?”
小蒋:“没事的,你作噩梦了,继续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