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荆璟轩(1 / 1)

出蜀 牝青 1817 字 11个月前

“荆璟轩”三个鎏金的大字嵌在顶头偌大的铜匾上,偶得披日光临洒,登时便焕然辉映,翘首但见满目流光灼灼却是不可逼视。再上一层还有一匾,此匾额更巨,朱红的底子上镌着“胜压云梦”,字迹显然名家手笔,提、按、顿、挫,一勾一画蕴集遒劲之势,四字龙飞凤舞,直欲抢出青天之外。

绣蓉一手攀着小蒋,一手搂着竹篮,她抬眼仰望这耸高阁,身子却亭亭于朱门之外:像是被它的威势所慑,犹豫着不想进门。

小蒋垂首笑了笑:“怕什么,付不起钱了还把你抵在这里不成?”

不料迈进门去却俨然另番景致:一反其外的装潢富丽,座中摆设乃四分清雅兼三分古拙,富贵气却仅露两分,尚自一分悠旷闲远之韵。

想来也是,唯有暴发户才消一味地极逞堆金砌玉之能;真正的大富大贵之人,反而更尚清雅闲淡的风流旨趣:只这风流旨趣离了阿堵物却是再出不来的。

发叔看到小蒋,迎上来行个礼。两人既见,发叔将此地的情状、小蒋把遇玲童子的事情各个说与对方;爷俩儿压低了声音——连绣蓉也听清不得,滴哩哇啦一阵紧锣密鼓,待足下行至座位的时分交谈也恰到好处地完结了毕。

位子是临窗的。荆璟轩临江而据,窗扉开处恰对江水浩浩,如画风物尽收眼底。老板还生怕挡了雅客的视野,特将窗户开得奇大:饶是荆璟轩中物物天价,这窗下设置的一排位子依旧一座难求。

不过绣蓉可不喜欢,她怕吹风。她想既是发叔订的,他当然花再多钱也要选这里了,臭老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她临窗坐下,却发现自己那一身白羽居然纹丝未动。难道江面无风?细细瞧看,不禁讶异:原来窗上笼了层纱幔,纱幔透薄之至,非有心察验居然瞧不出来!妙更妙在它既得令光景一览无余,却又堪将冷风密密地挡在外面。

店家来奉茶点:几样精致的小吃捧着正中的一盘鱼糕。鱼糕是当地之物,传说舜二妃过此地时流传下来的吃法,绣蓉先捡一块来塞进小蒋嘴里做试验。

小蒋点了店中最好的茶、葡萄酒和白水。

绣蓉听说这葡萄酒是特请来西域胡人酿制的,乐得从行囊中翻出一盏玉樽:此樽乃酒泉所出,杯壁薄如蛋壳,通体熠熠似翡翠,正是大名鼎鼎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小蒋知她爱饮葡萄酒,便送了这杯与她。绣蓉喝酒像喝白水,小蒋喝白水像喝酒,发叔喝茶。窗外日光西斜,倾洒江面,粼粼波光,脉脉流纹;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一声响亮的高吟乍起。

绣蓉正自喝着小酒摸着兔耳怡然神游,愣是被这一呼拽回了神。她颇是不忿,斜睨一眼这个儒服纶巾的身影,贴过去咬着小蒋的耳朵:“大名鼎鼎的李太白的诗哪个不会?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话音未了,另一个声音即起:“啊哟,我道是哪位风雅贵客到了?原来是彭大老板!彭大老板果然是文采风流,兄弟端的是景仰之至……”

“哟!这不是…金兄么?幸会,幸会。”

“呵呵,小子太原宋韫,彭老板胸怀四海,想是不记得小弟了。不过彭老板人中龙凤,真个是叫人过目难忘……”

然后又是彭大老板一阵死假的场面话。谁知偏他耳

力极佳,不但恭维的话听来一字不漏,嘲讽他的听得更清。彭大老板虽有钱有势还会吟诗,但来得晚了同样还是买不到好位子;他只有站着、拟一番把酒临窗,不料才吟了一句就遭人窃语诋毁。他转向绣蓉:

“这个位子不是你女人家来坐的!”声音不大,却是威严凛凛。

绣蓉下意识地身子又往小蒋挨近了半分,努一努嘴:“荆楚之地果然蛮夷多!”

彭老板须眉怒张。

小蒋放下白开水解释说:“这位子是仆买下的,正合给仆的女人来坐。”

彭老板听绣蓉的话中带些河洛口音、不好分辨乡里,小蒋的川音却是清晰的紧,当即笑道:

“哈哈,川娃子,耙耳朵!”

小蒋亦笑:“过誉,过誉!”

彭老板见他不怒反笑,实叫人气愤;那宋韫最懂得讨乖,忙忙地抢到彭老板身前,又一脸笑堆了出来:“彭老板您何等人物?哪里蹦来的浑小子也配跟您搭话?您只遣小人去跟他交涉了来……”

彭老板立生悔意,跟此无名之辈纠缠实在有失身份,当下拦了宋韫回位。

琉璃樽中葡萄美酒净尽,绣蓉双颊酡红,起身便欲退席。

小蒋:“现下歇息也忒早了些。”要发叔招呼店家先将晚餐上了来,给她压压酒。到底名楼大馆上菜神速,不消片晌排起了盈盈一席:四荤四素,另加一盘千张扣肉与一盘荆江鸭,是本地的特色菜肴。

小蒋叫了一碗冷淘作主食,绣蓉吃汤饼,发叔只吃菜。绣蓉酒喝得饱足,只呷两口汤饼再挑一点儿菜来表表意思;小蒋也不过每样拣两口来尝尝味道,还数老人家吃得最认真仔细。这碗冷淘有个别致的名字:“绛霜”,乃轩中大厨的秘制,不但细比龙须,更呈一种剔透光艳的橘红色,衬在荷叶状的精瓷白碗中,真说不出得鲜美诱人;可是大冷天的,绣蓉换了好几个角度来端详,怎么都觉得冷。

小蒋见她眼睛一霎不霎的,玉箸一绞,放些到她嘴里。绣蓉但觉清香满口,伸手把碗端到自己面前如发叔一般专心地吃完,然后拎起宝贝竹篮。她腰身微摇,但脚步还尚稳扎,冲小蒋浅浅一笑,回身一摇一摇地沓上层楼去。

小蒋见自己的冷淘已被抢绣蓉吃尽了,便拣她吃剩的汤饼来吃。发叔早就瞧不过眼了,欲起身再要一碗,小蒋只向他摇手,老人家长叹一口大气,大好的食欲顿消不聚。

暮色降临,小蒋倚窗而据,凝望楼外渔火灯帆,听往来的呕哑歌哭,恍若两世交眺。偶尔目光洒向泊船的码头,码头前砌起了台场,台场外围燃了篝火,台下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围了一片。随后*台上人影窜出,周匝密不透风的人影一下就矮去一截;接着人影舞动。

小蒋:“祭江神么?”

发叔点头。

火光遥映,场中八人环场凫趋,又举将一人围驻雀跃。俶尔群动悉止,七人团团仆地,但留中央一人翘首凝伫。——这刻仿佛时光刹停,倏地,不知何所从来的十数条高挂的帷幔如泼垂地,毕遮人影。

这帷幔一下,有意无意间地,也正将小蒋远眺游船的视线切隔开来。

一切发生地都恰如其分,小蒋的嘴角也恰于斯时沁出一丝诮笑:他眼角分明望见背地几条灰暗的身影左右总不离自家行船的边近,更趁住

这帷幕下垂的间隙,身形一纵急扑上去。

小蒋一抬下颚:“发叔?”

发叔:“正是他们。”他这便起身,茶饱饭足,掰掰萝卜,敢情亦好。

小蒋却是举手一摆:“我过去,你先去看着绣蓉。”

发叔只好去上楼去看着绣蓉。

房门里外寂寂,发叔站定门外,略略犹豫之后仍是叩门问讯,只这两声“绣蓉姑娘”叫得心底别扭。房间里一无回音,想是睡了。能稍减与烦恶之人所做的接触那都是极乐意之事,可老人家的责任心却偏偏在此刻发难起来。发叔一不做二不休,掏出弯钩当一声撬开房门。

房中哪里还有半点绣蓉的影子,竹篮倾倒,留兔儿挤在一处取暖。床榻上锦被半张,窗扉掀开,显是未就寝就被人掳走了。

小蒋纵身发足,三步并作两步,才换过三口气,人已奔至台下。

台上的诸人已陆续从帷幔后转出,果然是巫觋装束,台下跪拜的众人大半也起身了。台上的巫觋头戴傩面具,玄色的大氅上披拂各色兽纹华章,脚上蹬着高高的木屐。远处望来有八人,这时近观,舞于幕前者有六:

一巫执五色帗而舞,一觋执干戚舞,一觋执牛尾舞;另有一巫执鸟羽者,一巫执雉尾者;居中一人却是两手空空。昔者周公整顿礼乐,国子世代传习“六小舞”为业,曰:帗舞、干舞、旄舞、羽舞、皇舞、人舞者,小蒋度群巫此行正是并兼六者之意。

箫声咽,鼓声急,巫觋六人踏足举手如绳在一线,宛如一人所发;击节啷啷,莫不中音;篝火明灭,更映衬得一张张狰狞可怖的傩面具栩栩如生,真若鬼怪现世。忽而居中一巫清嗓发声,婉转《九歌》: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飚远举兮云中……”

一阕既毕,乃曰献祭。人流一阵摧涌,群人竞向篝火前进献备好的果蔬肴馔。群巫恍若不见,唱歌的巫女合掌一拍,一圈帷幔揭起:全场一阵惊呼;又一拍,又一圈帷幔揭起,全场又一阵惊呼,讶异更胜前者。

在场最该惊讶的是小蒋:

第一圈帷幔揭起时,凌空吊下三个死人,他们双眼都被蒙上黑布,后脑门则上各自插了一柄弯钩。

他们是两男一女,男的一老一少正是发叔与小蒋的模样,女的是绣蓉的样子。插进脑门的弯钩也与发叔使用的如出一辙。

第二圈帷幔揭起时,台场上凭空现出小蒋那艘雕饰华丽的行船,船儿被绑得像一只巨大的粽子,如捉拿归案的重逃犯。

小蒋抬眼辨去,竟是三个仿照他三人缝制的布偶。布偶有真人一般大小,又在这夜色中来地极是突兀,现场时就大有以假乱真之效!至于搬移船只一节,真叫小蒋不得不感叹其人手段之利落。

巫女突然上下起跃,如癫似狂,唇中飞快撮出一席话来,如诵诀念咒,最末叫道:“此船被受恶鬼诅咒,神灵降谕,留之不祥,焚船!此三人恶鬼所化,焚之以祭神灵!”

群巫乃手掌火把,近前焚船。

即时一道黑影横掠,两根火把坠地。坠地的两根火把离黑影却远,只见那条黑影朝向身旁的一觋直欺,两相缠斗起来。本来一巫一觋欲执火焚船,霎见幽光忽烁,火把顿然滑脱:

已将仇家引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