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行(1 / 1)

出蜀 牝青 2136 字 11个月前

楔子

芙蓉坞里的芙蓉花落了,捐弃于地。

地面上、空气中,无不弥漫着湿漉漉的氛氲:空翠湿人衣。

花坞里的绿荫浓得仿佛千年也化不尽的墨晕。一线淡淡青烟在缓缓攀出,似要挣脱了这墨晕、又似舍不得,不觉间缭绕了数重的正是描金的博山炉中燃着的迷醉的熏香。

麝熏微度绣芙蓉。

一袭水红色的大锦被横搭在一张竹质的胡**,竹床宽逾八尺;浓翠掩映中,更添了水红的入骨幽艳,锦被上大团大团的、毫不吝啬地绣满了芙蓉花——俨然还是那芙蓉花盛放时的模样:绵密繁复的蜀绣,密到不见了针脚,只像是偷将鲜花拆分了来、再一瓣瓣贴上去,这才留驻了刹那芳华。

锦被下是一袭锦垫,花坞深处的湿意却仿佛遗忘了它们,因为它们是那样的轻暖、丝滑。它们中间夹着一对沉湎在情*欲中的男女,他们厮缠、放纵,并且忘情。

唯有这满坞的深翠还会顾念着飘零委地的芙蓉花,把它们也收拢进这一派绝胜的艳靡中。

不知过了多久,锦被中的动响渐渐消停下来。

那男子的伸出一只手来,绕住女子的香肩——他的肌肤相较她的更为白腻。男子平平地躺着,一双浅淡的眉眼静静观望着顶头幽远的天空,不言,也不语。女子的眉目反是浓翠如画,再毋须耗费黛墨在上面,她有着一个与这绣芙蓉渊源极深的名字——绣蓉。绣蓉没有学小蒋的样子,望天、不语,她只是软软地蜷在他的臂弯中,任他出神。

“唉,这鬼天气,敢情这往后都不会出日头了么!”终于,绣蓉幽幽然发出一阵感慨。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小蒋!”因不满他的答复,绣蓉掐住他的肉拧一把。

小蒋“唉哦”一声,反有了突来的兴致:

“你要晒太阳,我带你去海边,泛舟。”

绣蓉:“……太远了,我不去。”

小蒋:“那我自己去。”

绣蓉:“你?!”

她娇嗔委屈的模样又教他几分迷醉,看着她被撩拨得红透娇艳的本是泛白的唇,他的嘴再一次重重吻了上去——

“确定不去吗?不去的话,你就自己待在这里。”说完,他似再无留恋,松开绣蓉温暖滑腻的身体、穿起衣服。

第一章江行

一主,一仆,一姬。

耽乐如小蒋,出蜀道之难他也不忘安逸,好在谁也不要赶时间。待到要转行水路时,小蒋更特特买下一艘价高未售的行船来。

“你尽可以买艘一上等的楼船了。”绣蓉抱怨说,“我看它卖不出去是打造时把船舵给装反了!”

卖家忙忙地抢来解释,小娘子所言差矣!这船身中自巧设机括相接,是以在船头船尾绝无二致,何况船首的视野开阔…如此最能节省人力云云。

小蒋笑而不语。他知道绣蓉想要楼船,但他要整个人躺在舱前船板上,好任由海上的阳光来完完全全地触摸他、侵蚀他——楼船?他总觉楼船的高层会阻挠他与阳光的亲近,无论事实如何。

平湖如镜,碧水苍茫;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绣蓉待要上船,还复踟蹰。

小蒋一把拉她上来。

“我们还会回来么?”她问。

还会回来么?小蒋倒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先去了再说!”小蒋给给发叔打个手势:出发。

发叔是小蒋的家仆:一位鬓发灰白的精瘦老人,岁月的风霜坳陷了老人的双目,却愈显其目光精射。他对小蒋永远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对绣蓉则从不掩饰眼里轻蔑与嫌恶。

不知是这艘天价华船的诡妙设计当真个儿别趣蹊径还是发叔的控船之术臻乎化境,更或兼而有之:自行船伊始,渡险滩恶浪无算,竟如履平地,绝少颠簸。

江行曦月难逢见,船舱中明烛灯影,坐中人吟

诗属对,烹茶赌棋,还有…身体的情*欲缠绵。

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

恐怕世上再难有比在高唐十二峰下温存缱绻更**入髓的事。

发叔眼不见非礼之事、耳不闻非礼之言,每从舱中望去,就见他肃立船头,手掌船舵,看一汀碧带澄江水,听两岸猿声子规天。

绣蓉身穿一件一尘不染的纯白的羽衣,白羽用金贵难寻的天灯蚕丝织成一体,白绒绒的她偎依在小蒋身边时就像只乖巧的白兔。不,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她却连牙齿都没长全。

又几声猿叫传来,小蒋不由得皱了皱眉眉头,似乎在责怪这两声猿叫格外地不够水准。

叫声甫歇,十根与山涧岩石混然一色的缆绳从两侧的悬巘上倏然垂下,而且每根缆绳上都连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其上,望之如鬼魅,它们齐齐顺了缆绳而下,疾如猿猱,缆绳一荡,又纷纷落向江心的船舫中去。

船板上一眨眼多出十个人来,船身也仅是震得微微一晃,不觉多吃了一尺水。可见来人的整齐划一程度。

船头一人抱拳:“烦请过路的贵客打赏咱哥儿几个!”

这喊声传来时,舱中的两人正自围坐斗棋,小蒋手里翻拣着嫣红的相思子,绣蓉的纤指上则夹着莹碧的玛瑙珠:汉白玉雕琢的棋盘上一派晶红亮绿各自为战,斗局方酣。

撞到这个场景算不得尴尬,所以小蒋也没有恼火:“发叔,赏!”

发叔径直走进船舱,拉开一个紫檀木匣,取出一包银两递给来人。

那人检看了,随手将沉甸甸银两系在腰间。

发叔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还不走?

那人却转向小蒋:“看来贵客也是个聪明人,我等尚缺一艘船来歇歇腿脚,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想小蒋叹了口气:“还要什么,也一并说了吧。”

这倒教他有些诧异,于是他指着绣蓉:“这小娘子也跟哥儿几个走!”

小蒋望向绣蓉:“他们还要你。”

绣蓉柳眉倒竖。

“她不愿意。”小蒋说,“我也不愿意把船赏了你们。”手臂一摆:“下船吧!”

来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敢情你这娇养的小白脸是从未出过门么?你都不去打听打听——”

“发叔,送客。”小蒋懒得听就干脆打断他,继续拈花着棋子观棋局,“啊哟,折了几个!”

——几乎同一时刻,船板上传来一声异响,是脖子被扭断的声音:他非但没有看清眼前这位跟普通舵手无二的老汉是如何出手的,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众人还未回神,他已一个箭步窜到斜后,举右臂一挎一紧——一声脆响,又一颗头颅被掰了来。

众人终于如梦方觉,临近的立向发叔展开杀招,稍远的箭般地朝着发叔袭去。船头一下吃重,连累船身扎了个猛子。

“发叔,当心行舟!”绣蓉叫了一声,她的胳膊跟棋盘都被小蒋托住。

一时间几处刀兵齐齐加之发叔的周身路数,他却浑如不见,脚下踏出奇异的步子,迅移如飞。只见发叔精瘦的身躯左晃右闪,每引得他们自己人刀剑相击。

“我只听公子的吩咐!”发叔算是没忘答复了绣蓉,瞟也没瞟她一眼,手底刀光一闪,又折了一人手中的刀刃。

小蒋冲绣蓉笑了笑:“老人家么,脾气难免倔了些。”

但凡与发叔沾上手的,无一例外的都以一声骨骼的脆响作了局:这个人掰起人的脖颈就像掰萝卜。绣蓉一些无所适从,一时看着小蒋,一时又盯着棋局。

“别、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们!”

最后的三根萝卜终于不再应战,他们选择退守并劫持人质。

一柄长剑刚搭上小蒋的肩膀,只见他伸手向前一探,整柄剑倏地调转了个方向,连拿剑者都给朝向发叔甩了过去,这时,发叔臂膀适时地一蜷——又

是一声脆响。

仅剩的二人为了摆脱当萝卜的厄运,倏然跃起身子一道儿后翻——发叔的双臂也在此时一抖,两道幽光噗地夹腰射出。扑通一声,追随二人的同步入水,两柄尖锐弯钩亦下沉水中;发叔再一扯绕在指尖的钢丝,两柄弯钩即跃出水面、弹回他的手里来。

渐渐地,那落水处涨开了两团殷红。

在这前前后后不过两个刻钟的光景里,十颗大好头颅永久地消殒了。有好几次,绣蓉情不自禁地用手搭上自己的脖子,以确定自己的这一颗是安然无恙的。

小蒋心要开她玩笑,却见她面色苍白,显是受了惊吓,便改作了细语安慰:

“放心,我万不会教发叔对你动手的。”

这时发叔已经不在船舱了,他正在船板上来来回回、忙着抛尸灭迹;她的问话还是压低了嗓音:“小蒋,你打得过发叔么?万一他哪天没听你的了…你,你得保护我。”

小蒋:“想多了。”随即又笑了笑,“你怕的话就得乖乖待在我身边,听我的话。”

绣蓉果然乖乖点头:“好。”

——也不知是发叔还是身为主人的小蒋有些洁癖,发叔清洗船板的时间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汲水把船板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终于,太阳难得的在这行江途中露个脸儿出来,恰是亭午时分。绣蓉先时被那场屠杀一番搅扰,倦倦地睡下了,小蒋拎着一壶热茶出了船舱,点一盏给发叔去去渴。

此时的光线好,路况也佳,发叔不用去急着把舵。小蒋箕踞而坐,时不时侧侧脑袋,仰望一下羞答答的日头,仿佛跟久违的老友过个招呼。

白瓷烧成的茶盏泽比羊脂,色胜霜雪,沏茶用的茶饼更是千金难买,千金也买不来的东西小蒋只好铤而走险、潜去嗣王府中手到擒来。因为发叔有茶癖。

发叔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把盏、品茶,只在换盏的间歇,两人才搭一会儿话儿。

发叔:“公子,今日那些人,我看他们的身手还算可观。”

小蒋转向发叔:“你老可有受伤了?”

发叔:“自是没有…想必公子也看出来了,唉,年老气衰,这功夫上的事儿、是今不复昔喽!”

——每当人们缅怀过往的时候,总会伴生出一种粉饰兼拔高的顽固本能来拉大今与昔的差距,以便把当下的处境想得更加黯淡。

小蒋:“发叔老当益壮,八*九成的功夫都还是响当当地在这儿呢!”

小蒋的话不啻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老人家还是长叹了口气。

他年轻时出来混,不留神欠下了别个的恩情。——此次出行,若是碰见了旧时的债主可是如何得好?

凭着自己现在这副光景还还得起一次重债么?何况他还要负责打理公子的行程,决不容有半点闪失。

他当初欠了的有点多,再遑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欠一还三”,企望可以抵掉这个难量的“一”。

他的债主也绝不跟他客气,第一次还债是一次暗杀,暗杀对象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地方大员;第二次还债是要发叔易容成债主的情夫,代他去跟债主的丈夫决斗。还债两次,他的人生重新洗牌两次。

南罂是武林中人的恶梦;他的债主就是他的南罂。每当他押与债主的赤鹫翎出现,不啻于一场噩梦的开端。

但细想下却是不对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他一直追随公子耽在巴山蜀水之间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安度余生了么?

发叔也是个痴人,这恩怨施舍的纠缠哪里是可以掰扯得一清二楚的?既不是地里种的萝卜也不是肩膀上的脖子,一掰两段,再无瓜葛。

晦明变换,日头只一晌儿便隐没了,小蒋缓缓舒了口气:

“我自幼便蒙受发叔的照料,如今你还剩的那一遭债务,便由我领了来。”

发叔:“这、万万使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