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有肥先管自家田(1 / 1)

枭臣 更俗 2479 字 9个月前

更深漏残,凉风习习,从鳞次栉比的屋脊拂过,人立庭下,望夜空如井。

盐铁使张晏一袭青衫,站在一株桂树下,望着残月之下屋檐的暗影,负手身后,手里还捏着两封信函。

一封信是张协之子、宁王府长史张希同今日派人送来的信件,张希同担心招安流匪一事若让江东左军暗中主导,很可能会让崇州的势力与野心膨胀到无法遏制的地步,成为朝廷之害,想与张晏商议个对策出来。

一封信是权知山阳县事梁文展派人快马送来的公函,通告山阳马氏涉嫌从白塘河走运大量私盐牟利,函告盐铁使派官员协查此案。

私枭历来都归盐铁司辖管,山阳县发公函过来,倒是合规合矩,但是马氏的老巢都已经给山阳县查抄了,这时候再请盐铁司派官员过去,不过是借盐铁司的刀来坐实马家的罪名。

沈戎穿着绯红官袍,说道:“张大人应该亲自往山阳走一趟……”

张晏抬头看了看天井上顶的夜月,蹙着眉头。

他开始倒也是十分的欣赏林缚,但是汤浩信因他死于青州,他便知道与林缚之间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

林缚年初借守孝的名义,闭守崇州,却暗中潜去津海,以津海粮道相要挟,推动“盐银保粮”之事,直接将两淮盐利捆绑到津海粮道上。

两淮盐铁司从此沦为津海粮道的附庸,张晏也气得吐血。

董原提维扬兵进浙东,担任两浙宣抚使司之后,沈戎得岳冷秋相助,出知维扬府事,终于成为江东郡独挡一面的实权人物。

沈戎当初在骆阳湖差点身殒贼手,便是林缚暗中捣鬼。沈戎心知肚明,但有苦说不出口,后在东阳,又给顾悟尘、林庭立联手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虽在东阳府长期任官,对东阳一系却甚为敌视。

沈戎与张晏两人,同在维扬城里,虽各为巨头,互不统属,但在江东郡要共同面对强势崛起的东阳一系势力,自然就走得十分的亲近。

“刘庭州已经去了徐州,沈大人以为岳督会如何看待招降事?”张晏问道。

沈戎微蹙,林缚抛出来是个两难之局。

虽说岳冷秋的三封密折在刘庭州手里,沈戎作为岳冷秋的新进嫡系,却是知道此事的。刘庭州募渡淮军时,他也是在暗中出了一把大力的,没想到林缚根本就不钻他们的套子。

岳冷秋被围徐州,为求脱困,自然不会反对招降,但在腹心处养贼为患,淮安就不得不驻重兵防备。到时再赶江东左军回崇州去,只怕是淮安籍的官绅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管设不设淮东制置使,只怕都难限制林缚的触手伸到淮安去。

“岳督会如何决断,我也猜不到,但这时候要遏制林缚在淮安的手伸得太深、太长,”沈戎说道,“张大人去山阳后,想办法先让刘庭州回淮安来,倒是急切……”

张晏点点头,刘庭州与林缚在淮安斗得厉害,刘庭州倒是可以信任之人,目前看来,在淮安也只能用刘庭州来限制林缚了。

两淮盐区所产之盐皆需运到维扬盐仓,盐铁司以每斗十钱收盐,再加价两百钱转售给各地盐商,这便是淮盐官营的主要形式。

为了保证盐铁司每年能从盐事牟利巨利,盐铁司维持多达两万人规模的盐卒队伍,保证盐区的生产、转运以及打击私盐贩运等事。

盐利如此之厚,私枭自然也是屡打不绝,遂有官盐出维扬、私盐出淮安之说。

张晏执掌两淮盐铁司有十三年,对其中的猫腻焉能不清楚?

保守的说,两淮盐区所产之盐,官私各半,但真正去彻查,官私比例达到官一私二甚至官一私三,张晏也不会太意外。

淮安府,仅仅在私盐上的厚利,就足以让人垂馋欲滴了。

林缚在淮安拿马服试刀,绝对不会是什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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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阳县,县衙东首有一座院子,名为问情园,原为马家在城里的私园,如今成了林缚在山阳县的行辕。

园子倒是不大,四五亩地,但园子里水楼曲榭,庭山池水,一应俱全,十分的精致幽静。

东厢院是一座环廊水榭,中间是座亭亭荷花正盛开的池塘,有湖石垒成的假山矗立水中,四周为雕花精致的环廊,廊上为木楼,炎炎夏夜居住于楼上,也不觉炎热。

院角凉亭,林缚与山阳知县梁文展对桌而坐,喝茶说事,县丞刘涛站在亭前细禀查抄事。

刘涛带队,查抄马氏在山阳的田产家资,连续盘点了三日,才得出一个大体准确的数字。当然了,这之间也发生了许多插曲。

在查抄马家时,有书办、胥吏及衙役十二人暗中夹藏金银宝货给查出,皆杖八十,关入狱中。

这十二人里,两人当场给杖毙,三人伤重死于狱中。然而此事尚不算完,梁文展又清查这十二人之前贪赃枉法事,打开县衙大门,接受县民状诉。

如今已经有四人贪鄙罪证坐实,又都牵连进私通盐枭的大罪里,家产自然也给抄没充公。令人瞠目结舌的,这四个普通胥史,家里竟然个个都有数千、上万两的银锭私藏。

当世为官,又有几人是身家清白的?

刘涛带队查抄他人家财时,也感觉自家脖子上凉风习习。

林缚翻看查抄细账,珍玩宝货等物,他不怎么识货,也不大关心。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收藏,时逢乱季,这些珍玩宝货贬值得厉害,可以等张晏过来拿去敷衍他。私枭大案的管辖权在盐铁官,这边抢着下手,张晏过来,也不能不分他一点好处。

除了珍玩宝货外,马家给翻出来的三座银窖竟然还藏有千两一枚铸银球三百余枚,散银也有七八万两,金锭约万余两,折银约四十七万两……

真是一头大肥猪啊。

林缚心里盘算,将淮东三府的私枭、盐商都杀个遍,养十万精锐都不成问题啊。

“珍玩宝货都封存入库,待盐铁司派员来核查,”林缚将查抄细账放在沁凉的石桌上,“战事糜费,金银锭都支借来充作军资,等盐铁司派官员过来,跟他们将账目交待清楚即可,等战事结束之后,这边用掉多少军资,折扣后,再归还剩余即可……你们觉得这么处置可好?”

“全凭制置使做主。”梁文展说道。

“全凭制置使做主。”刘涛也只能跟着说道。

肉包子打狗,四十七万两金银入了江东左军的囊中,谁有本能让江东左军往外吐出一厘一毫的银子出来?林缚能给个细账出来,已经算是相当的客气,不然他大笔一挥,将四十七万两银改成四万七千两银,朝廷也只能认了。

张晏身为盐铁司,对私枭案有管辖权,但是给林缚抢先下了手,他还能带兵将金银抢回去?

盐铁司要有这个能耐,鹤城草场也不用给江东左军硬夺过去了。

说起来也不怪,江东左军在淮安的兵力,含顾嗣元部及渡淮军残部,水军步卒加骑兵共有三十三营,共两万两千余人;此外还有工辎营辅兵四千余人——军资之糜费,是何等的巨大,刘涛倒是有所体会。

山阳长久以来都照镇军标准维持四营规模的县兵,钱粮都来自马家等山阳巨商的捐赠,养兵要用多少银子,刘涛倒是心里有谱。

江东左军在淮泗作战的粮草补给,由淮东三府诸县分摊。正卒按人头每月拔粳米六斗、银三钱,辅兵及杂役兵拔杂粮五斗、银两钱核算,兵甲、箭矢、军械、船舶折损及筑营寨所需物耗,另行核算。

之前由刘庭州总司其事,此时改由张玉伯总司其事。

当然了,以这个标淮,根本就不足以维持江东左军在淮泗地区的作战所需。

林缚此前从马家头上硬拔了三十万两银,除了亲卫营扩编、拔一部分银子整编淮安府军外,其他的银子刚好才补给这两个月来的亏空。

若是战事继续下去,这新得了四十七万两银,也顶多能填补两三个月的亏空。

但对林缚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兵力分压两头,泗嵊防线上的兵马,由海虞县及平江府补贴粮草给养,崇州这段时间的压力大减。节余的银钱可以用来进行粮草、军械、布匹、木料及煤铁等物资的储备。

“查抄的田产如何处置,”梁文展问道,“等盐铁司派官员过来接手?

马服死后,马家群龙无首,也是山阳县这边下手极快,在外面主事的马家人也没有谁能及时赶回来,马家在山阳的家底没能及时转移出去,给抄了个正着。

除藏银外,田契、房契的价值更是高得惊人。

马家在淮安、海陵、维扬、江宁等地置有田产多达二十三万亩;此外在山阳、淮安、维扬、江宁等地还有宅院十数处,马氏盐行更是分布江东、湘、荆北、中州、山东、两浙、江西等郡。

这些才是马家数代盐枭真正的积累。

在山阳、淮安两县之外,林缚鞭长莫及,自然要会丢给盐铁司,看盐铁司有什么本事与这些地方官府分肥了。但在山阳、淮安两县,马家有田庄十六万亩,宅院、酒楼七处,也绝不容少视,林缚自然不会放手。

“受马家所累,渡淮军一万四千余人北上,生还者不足四千人,”林缚微蹙眉头说道,“查抄田产,我看用来抚恤伤亡,才能赎马家的罪。溃亡难以统计,抚恤先从伤卒开始,每人给田十亩。此外渡淮军能坚守到援军过来,唯将校之功,将马家在山阳县另两处宅院分开来,每人赏宅院一进,给田二十亩。另有功将卒,赏田三五亩或十亩不等,但要等渡淮军返回山阳后再计功……剩余的田产,悉数充公,弥补资缺,想来盐铁使张大人,刘知府都不会对这处置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才叫见鬼,有本事等张晏过来、刘庭州回来,商议着处置这事?刘涛腹诽道。

刘涛心里再有意见,也只能作应声虫,他也看明白了,梁文展是彻底投靠东阳党了。

山阳县兵这些年来能有如此规模跟实力,皆为马氏等盐商在背后支持。渡淮军残部也是以山阳县兵为主,林缚这么做,是要这些残存将卒都从马家的尸体上获利,与之前的恩主彻底的断绝关系。

林缚接下来又跟梁文展、刘涛商议重建山阳县兵的事情。

山阳县与飞霞矶互为表里,为淮东第一战略要地。淮安其他地方,林缚都可以不驻兵,但山阳与北岸的飞霞矶,林缚都要直接掌握在手里。

山阳县兵虽为淮安府军编制,但在山阳县兵的重建上,林缚没有客气,直接插手重建事。

如今山阳县的城防由周普率四百余披甲轻骑负责;之前的三班衙役也都解散,从南返的伤卒选择二三十名伤愈的将卒编入三班衙役,来维持城乡基本治安。

不算江东左军的伤卒,从泗阳撤下来,渡淮军就有一千一百余名伤卒进入伤病营。

这数日来,治愈者还不多,在伤病营里倒陆续有近两百人伤重不治而亡,但还有八百余人幸运活了下来,伤势也日趋稳定。

去掉那些致残的,差不多能有七百人能在养好伤后归队,再招募一些丁勇,从江东左军的伤卒挑些能带队的人进去,能编两营精兵。战力不会比之前的山阳县兵稍差,能够基本保证山阳县的城防所需。

刘涛站在边上,听着林缚与梁文展商议重建县兵的事情,也越发明白林缚为何坚持抚恤伤亡先从伤卒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