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嗯,好吧,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李伯庸心里窜起一朵馊主意的小火花——他居然有几分得意地想向杨玄显摆示威:怎么样,看见没有,爷也是有人追有人喜欢的,也是有妹子倒贴的,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离了你就没人要的,你不把我当回事,自然有人把我当回事。
然而这时候,一阵铃声打断了二楼楼道里云谲波诡的气氛。
杨玄扫了路依依一眼,转过身走到走廊另一端拿出了电话。
她实在觉得自己需要组织一下语言来评论这件狗血的事,乃至于没来得及考虑,下午拒接她电话的徐暨怎么会突然找她。
“你能来一趟么?”徐暨开门见山,十分语焉不详地说,“到深圳一趟?”
杨玄只觉得他话音里有种异样的疲惫,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徐暨半天没言声,电话那边似乎有手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杨玄斜靠在窗户上,远远地、并且有些心不在焉地用眼角扫了一下李伯庸和路依依站着的方向,李伯庸不知道说了什么,路依依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的眼泪简直都要流出来了。
他妈的……杨玄心头火气,默默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好像我来得多不是时候似的。
不过她明白,这事和她关系不大,处理人签名的那个地方,是要签“李伯庸”三个字的,于是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徐暨突如其来的电话上:“我下午打电话找你,你助理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么?还想找你说几句好话,给霍小薇留条路来着,结果直接就给我吃了个闭门羹。”
“霍小薇被审查了。”徐暨说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然后过了一会,又自顾自没头没脑地补充说,“对,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不过问题不大,最多罚点款,我不会落井下石的,你放心。”
尽管最后那句恢复到他正常的智商水准,但是杨玄还是听出他有些言语混乱,尾音甚至有些微颤,好像他不是刚刚赢了康金凯一局,而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似的。
“到底怎么了?”杨玄看着那边仍在和路依依纠缠的李伯庸,自嘲地一笑,推己及人地问,“老婆跟人跑了?”
这回回答她的是电话那头漫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暨才艰难地说:“我一直有点咳嗽的毛病,前一段时间还见了血……还以为是肺结核或者支气管炎什么的。”
什么……情况?!
杨玄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电话那头只剩下男人压抑的呼吸声,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还掺杂了那么点溢出来的呜咽声似的,那一口气的时间都被拖长再拖长,然后徐暨轻轻地把它吐出来,低声说:“……下午去了医院,刚才拿了检查结果……”
杨玄皱了皱眉:“是……”
“肺癌。”
杨玄睁大了眼睛,连李伯庸撇下路依依向他走过来都没注意到。
突然间就像是刚刚那股从心里冒出来的“不祥的预感”被应验了一样——尽管徐暨跟她之间关系复杂,彼此在私交的基础上又掺杂了无比多的互相利用,尽管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家伙缺德事干多了,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她脑子里甚至一片混乱地想——等等,百兴这边刚刚步入正轨,风投的牵头人就要挂,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啊呸呸,都这样了,这还想什么呢?
可是……那意思是,徐暨要死了么?
她想起徐暨在户州城里根她说过的话,万一哪天有点什么问题,叫她念在人情的份上帮他一把,可是事实证明,徐师兄真的那么牛逼哄哄,真的青松不老,几十年来辛苦钻营,构建出来的关系利益网盘根错节,真的就不是康金凯这种卖身给老毛子的“海归派”年轻人能撼动的。
他终于没有像蒋鹤生那样败在别人手上,可是……
徐暨轻轻地说:“我想找人说点事,你过来一趟吧,我没别人好找了。”
杨玄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是听见徐暨在挂电话之前,轻飘飘好像不着力一样地感叹了一声:“我现在算是有一点明白,什么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呢?”
那个飘飘然的虚荣龌龊的念头,在李伯庸的脑子里闪烁了一下,就被他自己的脑浆浇灭了。而当他终于成功撇下路依依,向好久不见的杨玄冲过来时,却看见她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地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顿时就不是自我反省的程度了——他慌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想起了当年跟杨玄开玩笑似的说起赵轩的事的时候,杨玄那半真半假的话——“我什么都能争,什么都能抢……唯独不和女人枪男人,这个老师没教过,跌份儿。”
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刻李伯庸就像空中飞人一样,一步迈下了五个台阶,居然没摔下去,一伸手捞过杨玄的围巾的尾巴,像是要把她勒死一样拉住了。
“你等等,等等等等!”他急得说都不会话了,“没、没没没那回事!”
杨玄拽过自己围巾的尾巴,明知故问:“没哪回事?”
“我跟她……跟那谁,那个路依依没那回事!”李伯庸眼睛都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问题我天打雷劈我,你今天得听我把话说明白了杨玄!你必须听我说明白了!”
杨玄耸耸肩,定住脚步,站在楼梯上,微微仰望着他,点点头:“那你说。”
李伯庸:“……”
他像个上了台才想起自己忘了带稿子的蹩脚的演讲者,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憋不出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跟杨玄大眼瞪小眼足足有十秒钟,然后才焦虑过了头,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来。
接着他一把搂住杨玄,甚至把她微微往上提了一点,叫她站在台阶下面,要踮起一点脚才能站稳。
“我想你了。”他终于开口,委委屈屈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瞧,这都是多大点的屁事啊……杨玄心里叹了口气,自嘲地想着,她突然觉得,和徐暨对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作了——如果说不定哪天就像他一样起不来了,她会不会后悔这些活着不好好活着的日子呢?
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伯庸的后背:“先放开,我晚上要赶去一趟外地。”
李伯庸炸毛中:“什么!不行,没门!”
走了就不回来了么?就要像她说的,老死不相往来了么?他的思维简直陷入了一个怪圈,手抖得把人兜得更紧了一点,好像一松手,杨玄就真的不见了似的。
杨玄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二楼走廊里看不清表情的路依依,突然笑了。
她动作熟练地用她没带手套的冰凉的爪子捏住了李伯庸的脖子——这动作简直身经百战异常熟练,像她无数次地捏起闹闹的脖子一样,李伯庸一激灵,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被杨玄拎开了。
“你要是不忙,可以和我一起去。”杨玄笑眯眯地补充说,“而且我也建议你这么做,毕竟是和百兴合作密切的股东,还得过去和他讨论一下‘后事’怎么处理。”
然后她突然拉下李伯庸的领子,狠狠地在他嘴上啃了一口,瞟了脸色惨白的路依依一眼——跟老娘抢男人?
大模大样地领着完全没反应过来、只顾傻笑、走路都轻飘飘的李伯庸走了。
等他们回来以后,路依依已经离职了,连招呼也没和李伯庸打一个。
而这一年四月,针对霍小薇的审查终于在徐暨的放水、和某些不明人物的打点下不了了之,只是给了个撤销职务处分,关于最后到底是谁保下了她,霍小薇只字不提,黯然离场。
六月,康金凯跟着他的岳父离开了中国。
七月,盛夏的时候,徐暨在医院里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据说临死的时候他完全不理会站在床边,几乎没什么悲戚颜色的家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异的亮光,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的老朋友蒋鹤生带着一麻袋冥币,来等着把他带回去,一起成立个“阴间理财公司”什么的。
年底,杨玄的公司首战告捷,做了一个经典的、多年后被写进了教材的并购案,以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走向了正规。
而第二年春天,百兴生态嘉年华正式开始运营,奶制品市场反应良好,随着生态旅游的热门,“生态嘉年华”的连锁野味餐厅在户州城里开了第一家试点。
二零零八年,雷曼兄弟宣布破产,金融危机全世界范围内爆发,当年的迷你债券被杨玄一语中的,“债券”这个词,在人们心里再也不是形同无风险的投资。
二零一零年,徐暨一直向往的股指期货正式挂牌,允许交易,次年,经证监会批准,融资融券业务开始从试点转为常规实行,可惜徐暨早早地去找阎王报道,愣是没有赶上。
这块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资本市场就像是一个已经长成了的骨架,开始一点一点长出新的血肉来。
再后来……
即使住在一张户口本上了,杨玄和李伯庸偶尔还是会吵架,李伯庸依然会被杨玄气得暴跳如雷,然后在老婆离家出走住公司以后,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家里给闹闹倒猫粮,默默地蹲墙角画圈圈……默默地忍受一只猫那好比X光一样的赤/裸裸地鄙视。
不过……李伯庸也不大着急,反正她这个月的零花钱用光了,总会自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