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难得天气不错,杨玄头天路过小商品市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脑子突然抽了一下,一眼看中了一条猫链,任何东西都是能给做成艺术品的,哪怕它只是一条猫链,脖套的地方非常柔软,角上挂着一个心型的小牌子,链子中间有一截是不锈钢的,上面还有一排不锈钢的小玫瑰花。
当然,闹闹对她的美意抵死不从,但是毕竟猫算不如人算,最后它还是被按住四肢,捏着脖子挂上了这个屈辱的链子,杨玄看着奄奄一息在地上做装死状的闹闹,非常不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我要是能带,肯定就自己带了,还给你?切!走,咱出去溜一圈。”
闹闹用猫爪死死地扒住地面,可惜地板太光了,终于还是被拖走了。
真是猫类历史上惨绝人寰的一天……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没办法的,无论怎么英明神武,哪怕重活一辈子,也躲不开。
比如天上掉下来的鸟屎,比如绊倒自己的那块石头,比如对于闹闹来说,那条宿命一般的猫链……
她们俩一拖一拽地绕过了半栋楼,就看见楼下停了一辆车,杨玄先是漫不经心地走过,然后无意中扫了一眼车牌。
从事某些数字相关工作的人总是对数字特别**,这体现在让他们背古诗,就好似要他们的命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塞也塞不进去,但是一旦变成了数字,扫过一眼的车牌,听过一耳朵的电话,都能在很久以后复述出来。
这……不是李伯庸的车么?
杨玄想,她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车里是空着的,没人。
“嗯?咳,别乱抓!”后面那句是对闹闹说的,鉴于它一路上企图抱电线杆子,小树,自行车梯未果,现在又企图去抱车轱辘。
在附近找了找,一拐弯,她才发现李伯庸正在楼跟车库旁边一个窄小的过道里,后背靠着墙,长腿蜷起来,低着头抽烟。
杨玄站在过道口上看了他半天,也没被发觉。倒是闹闹不耐烦了,使劲扑棱了一下脑袋,猫链哗啦啦地响了一声,李伯庸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们一眼。
他的眼神不大清明,布满了血丝,脸上没有了那种看起来非常无害老实的笑容,于是不知怎么的,有点吓人了,就像是一只平时乖乖顺顺的大狗,突然受了伤暴躁了起来,于是变得生人勿近了。
杨玄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着闹闹凑了过去,在距离李伯庸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概小动物对人的情绪感受还要更**一些,闹闹拖着叮叮当当的猫链,围着李伯庸的裤腿闻了闻,然后转了一圈,用长长的大尾巴勾了勾他立起来的小腿。
李伯庸把烟掐在了地上的一堆烟蒂里,挠了挠闹闹的脖子,小猫就扬起头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末了感觉人家手要拿走,还把小爪子搭在了李伯庸的手腕上——伺候得不错,大爷还要!
杨玄背靠着墙蹲下来,底下头看了看他的表情,问:“有什么事么?”
“哦,”李伯庸的目光没什么焦距,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有点事找你帮忙。”
“什么呀?”
李伯庸却又不说话了,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好像只是盯着自己的裤腿发起呆来,过了好半天,他才略微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能陪我回趟老家么?哦……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太麻烦,或者……不大好就算了,我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刻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点似的——但是它们实在太刻意了,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似的:“我妈……”
李伯庸垂落在身侧的手抓了一把自己的裤子,第三次终于把这句话说全了:“我妈病了,我想让她宽心,就骗她说我有女朋友了,老姨见过……你能不能让我带回去……给她见见?我知道老家条件不好,两天……两天就行。”
“她怎么了?”杨玄皱皱眉,也放轻了声音问。
李伯庸嘴唇抿了抿,微微往两边拉扯,那一瞬间轻轻**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得表情,脸颊却绷得紧紧的。他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不十分明显,连笑的时候也不大容易看出来,却偏偏随着这个动作露了出来。
“我听老姨说是肝癌,他们一直都瞒着我……去年过年我也没回家,不知道,今年实在瞒不住了……”
杨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李伯庸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
“这个忙不能不帮。”她说,“哪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个假。”
“明天行么?”
归心似箭了……杨玄点点头:“行,没问题。”
李伯庸忽然抓住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才放开:“谢谢。”
杨玄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李伯庸就要憋不住哭出来了,于是应了一声,抱起在地上打滚的闹闹,略微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没等她走远,身后就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杨玄按了按闹闹探出她肩膀的脑袋,假装没听见,迅速转到另一条路上——要去肯定是不能空手去的,不管什么东西,好歹要带一点的。
义工中心的假非常好请,随便找一个长期做义工的大学生替她带队就可以了,第二天杨玄一大早就起来,把买好的礼物塞进李伯庸的后备箱里,如果是往常,李伯庸肯定会非常不好意思——请人家帮忙还要让人家花钱,可惜他现在完全没有注意到。
还是赵轩帮她把东西拎了下来,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李伯庸,轻轻地对她说:“不好意思,破费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言声。
据说老姨和老姨夫已经先回去了,开车的换成了赵轩,三个人几乎是一路无话地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了李伯庸至今依然贫穷落后的老家,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连公路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四处坑坑洼洼的小土路,随时会遇到鸡鸭牛羊的牲畜挡路。
一开始杨玄还奇怪,为什么生了病的病人不在医院里,直到到了李伯庸家里,才发现原来李伯庸他妈真的已经是灯枯油尽了,老太太不愿意死在医院里,死活闹着要出院回家。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像任何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样不好看,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死气,却在看见李伯庸和杨玄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里面干枯的火种一样。
杨玄不十分会照顾人——鉴于多年的独身生活只教会了她如何照顾自己,但是还是尽自己能做的跟在李伯庸的小妹妹后面帮忙。
病人大小便失禁,衣服和床单脏得都很快,李伯庸老家里居然连自来水都没有,全靠院子里的押水机,有一根长长的杆子,每次把它用力压下去,另一边的凹槽里就会有水流出来。杨玄一开始用这个怎么都不得要领,压得力气不够,水总是落不到盆子里。
赵轩走过来,低声说:“我来吧。”
杨玄把头发挽了起来,蹲在旁边喘了口气,等赵轩把盆子里的水倒满,她才要过去端起来,赵轩却先把盆子端走了:“你歇歇吧,他们家水太凉,女孩子碰太多凉水不好。”
在公司里四处播散荷尔蒙的赵大帅哥说完,就这样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一边,挽起衬衫的袖口,吭哧吭哧地洗起了一盆脏衣服。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好让你做这些事。”赵轩说。
“没关系。”杨玄跟他不大熟,听到的关于赵轩的消息基本都来自穆晓兰的,也没什么话说,“洗几件衣服又不会怎么样。”
赵轩笑了笑:“你是个好人。”
杨玄看了一眼他被凉水泡着,有些发青的手,觉得赵轩这个人,只要不混蛋不耍流氓……其实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尽管两个人各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仍然没有阻挡住李伯庸他妈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姑娘,她突然觉得别无牵挂了,身体和精神同时一落千丈。
三天以后,李伯庸他妈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的脆响,院子里很快喧闹起来,杨玄住在李伯庸妹妹的屋里,跟着小姑娘一起跑了出来,还没进去,里面就传来了哭声。
李伯庸他爸坐在床边,闷不作声地握着老太太的手,而当她看见杨玄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把手抽了出来,伸向杨玄。
杨玄立刻抓住了她伸出来皮包骨的手。
“叫……叫……叫……”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来。
李伯庸的小妹哭了,拽着杨玄的衣角说:“姐,我妈这是想让你叫她一声妈呢。”
赵轩和李伯庸同时一愣,李伯庸红着眼圈,为难地看了杨玄一眼。
老太太鸡爪子里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攥得杨玄的手都有点疼起来,她迟疑了一秒钟之后,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说:“妈。”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她已经回答不出来了,只是飞快地露出了一个没能完全成型的笑容,然后攥着杨玄的枯瘦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笔直地掉了下去。
哭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