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森同学,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中途失眠,醒过来重新看了下分数,确定不是做梦,然后才又躺下去。”
“那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情绪非常稳定。”
“那具体的心情呢?你觉得意外吗?”
“当然很意外,一开始确实没觉得能考出这么高的名次。其实考完之后,我个人是觉得发挥得有点失误的,特别是文综那门,我那天早上从考场里出来,心里就想,哎呀,要死,千万不能让我们鹏鹏校长知道,不然搞不好他就仍下我自己跑了,招待所的住宿费要我自己掏。”
“哈哈哈哈……”
6月24日,周日早上八点出头,十八中的校长室里,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江森吃完他的加量版鱼丸面,就被程展鹏一个电话喊来了学校,《东瓯日报》的记者潘达海,大清早就带着他的小跟班兼江森的小迷妹王清风,屁颠颠地跑来,还有好几个校领导,比方高副校长、团委老阿姨,也都跑来凑了下热闹。
人不算多,江森接受采访的时候看到都是熟面孔,状态也比较松弛,就跟考完之后跟熟人聊聊天、吹个牛似的——名人与记者之间,仿佛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关系,社会舆论资源和名人光环自动就会勾结和关联起来。
“那你现在对自己的成绩,应该还是满意的吧?”
“满意是肯定的,都拿第一了,我再说不满意那也太睁眼说瞎话了。但是更多的,我觉得还是侥幸吧。”江森道,“像这次这样,文综和语文只能说勉强算正常发挥,而且数学分数也不是特别高的情况下还能拿到全省第一,我就觉得,这肯定不能说仅仅是我个人水平的原因。
要是去年的那种难度,首先数学这一门,我最后一道大题就不见得能做出来。但是省二高、镇中还有咱们自己的东瓯中学,这些学校里的高手我猜肯定是有大把人能做的。
这样光数学一门,很多人就能拉我四五分了。然后这些人当中,英语能拿到将近满分的,或者最多只扣一两分的人,不用想,肯定也大有人在。
加上语文和文综评卷的时候,因为各种主客观的原因,全省十几万文科生,总能有至少几百号人,然后这几百号人里头,刚好可能就有人数学和英语的两门总分又比我高个三四分。
其实考到我们这个每一分都要斤斤计较程度的,跟我的整体水平不相上下的人,全省还是不少的,要是把我扔进东瓯中学,我的前几次模拟考,成绩也未必会那么突出,搞不好就是稍微中游往上,然后这次看起来好像爆个冷门。
所以我觉得按正常情况,我大概考进全省前一百名乃至前三百,这个稳定性,是有办法保证的,但是进前五十乃至前十,就确实得看运气和发挥了。”
“那你觉得,这次的运气,主要是什么?”
“主要就是数学。”江森道,“这次数学,我感觉确实比平时难不少,但是我考试的时候,发挥比较好,相当于是把自己能拿的分数全都拿到手了,不该丢的分,半分都没丢。但是丢掉的那九分,那真的不属于我,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那文综呢?文综也很难啊。”
“是啊,但是我文综也没做出优势啊,只是勉强保住了基本盘。”江森解释道,“我文综的分数,主要来自面前的选择题,三十五道选择题,我只错了两个,扣了八分。
相当于后面的主观题,一百六十分里头只拿到一百一十一分,按百分制换算下来,一百分拿了七十分都不到,所以这个事怎么说呢……我很有可能是最近这二十年来,曲江省所有文科状元当中,文科水平最差的一个吧。这次能拿到文科状元,主要是全靠同行的衬托。”
“哈哈哈哈……”办公室里又是一阵大笑。
王清风拿着相机,时不时给江森拍张照,今天江森的皮肤状态略微有点不好,可能是精神骤紧骤松,嘴角、额头和下巴上,又冒出来好几颗痘痘,不过幸好已经不影响整体形象了,无非是绝世容颜上长几颗痘,而不是痘痘下面埋着一张帅脸,完全是两码事。
并且最近几天,江森几乎没怎么晒到太阳,皮肤也越来越白,而且年轻人还在发育期,胶原蛋白根本用不完,直接就靠着人体自身的发育期修复力,把痘痕、痘坑都抹平了。小白脸看起来很是细嫩,非常受到广大女性喜爱。
“不差不差。”潘达海道,“我们昨天晚上也汇总了一下其他学校同学的分数。你的裸分和总分都是全省第一,裸分全省第二的同学,裸分分数差了你七分,文综成绩也就只比你高出一分而已。具体她选择题拿了多少分我不知道,不过按你们这个水平,我猜她应该是跟你差不多的。这次考试结束后,全省各所学校全都有反映,文综的题目确实是出得很不好回答。”
程展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插了一句,“全省考生,一起完蛋。”
“确实是这样。”潘达海回答着,给江森的“自谦”找好台阶,随即又话锋一转,“我们听说,江森已经提前选好了学校是吧?是哪所学校?”
“沪旦。”江森道,“昨天出分之前,其实沪旦和另外两所学校,都来找过我,然后我经过很慎重的考虑,并且鉴于招生组老师的诚意,最后还是选择了沪旦,已经签了协议了。”
“那分数出来后,你有后悔提前选择沪旦吗?”
“后悔是谈不上的,顶多就是略微遗憾吧。”江森笑答,“毕竟那两所学校就跟《鹿鼎记》里的陈近南一样,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嘛。
但是咱们做人也不能那么朝秦暮楚、嫌贫爱富的,不能说因为昨晚上出了好成绩,心态不平衡了,那也太无耻了,对不对?而且我也说了,我的这个成绩主要是靠同行的衬托,可能也并不具备去那两所学校的能力,前几个月他们也发过辟谣声明,说没打算保送我过去,可见我们之间确实还是不那么匹配,就算我配不上他们好了。而且老话说得好,融不进去的圈子,没必要硬融,最后搞得大家都不舒服,很没必要。
所以反过来讲,跟沪旦的话,我觉得我们彼此之间还是比较搭调的,能够互相欣赏、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且东瓯市作为一个商贸业发达的城市,在城市气质和文化上跟申城也有相近和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想,我本人和沪旦,应该也能很快彼此适应,这对我接下来几年在申城的生活,还是很有利的。”
“那你觉得,没选你的那两家,他们会遗憾吗?”
“怎么可能!”江森笑道,“他们都是百年名校,历史上出过那么多杰出和优秀天才和大师,甚至是影响全人类近现代历史的人物,我在那些人面前,就犹如萤火虫面对皓月,是很渺小、很渺小的。那是两所值得全中国为之骄傲的学校,不存在对错过任何学生感到遗憾的说法。要遗憾肯定也是我更遗憾嘛,这个事只能说有缘无份,最多彼此惋惜一下,日子还是照样过。”
潘达海拿着录音笔,频频点头。
江森这话看似都是废话,实则却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在暗中潜藏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后,又捆绑住对方自抬了身价,实乃是顶级的太极拳师。
“那最后一个问题,你报考了什么专业?”
“这个……容我先卖个关子,或许过上几年,能给大家带点小惊喜。”
“好,感谢你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潘达海把录音笔一按,站起来,跟江森握了握手。
程展鹏又急忙道:“先别走,我再带你们各位,参观一个地方!”
江森知道鹏鹏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但就不凑热闹了。
毕竟他这么淡泊名利,再特意去主场装逼,就会显得过于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很影响他现在仙气飘飘不像人的气质。那个陈列室,就留给外面的人看看好了,森哥已经不在乎了。
江森迎着朝阳走出学校,十八中大门口,已经挂上了字体大小完全不输勤奋小区的横幅,“热烈庆祝我校高三七班江森同学,勇夺2007年曲江省高考文科状元!”
江森跟传达室老伯一点头,老伯咧嘴嘿嘿直笑,眼里的江森,再也不是前天还过来打球的那个江森。而同样的一幕,还复制粘贴在了东瓯市的不少地方。
东瓯市教育局大楼外:“热烈庆祝我市江森同学……”
瓯顺县行政中心大门外:“热烈庆祝我县政协委员江森……”
青民乡乡政府大楼的墙上:“热烈庆祝青山民族自治乡十里沟村村民江森……”
青山网吧大门外:“我们二哥好牛逼……”
远至十里沟村的村委会大楼外,虽然因为条件限制横幅还没来得及做出来,不过鞭炮倒是从早上七点开始就一直啪啪地响。乡里的吴晨和县里的邓方卓,大清早就分别驱车前往十里沟。
马瘸子的家门前,早上刚过十点,就围满可前来慰问和恭喜的县领导和乡领导,以及四五个从隔壁华侨村跑来,半路上差点掐架打起来的媒婆……
“孔主任啊……”
孔双喆早上八点多接到县里的电话,莫名其妙被叫去了瓯顺镇,又被带进了瓯顺县教育局的大楼顶楼,县教育局的一把手一见到他,就笑得嘴都合不拢。
按照江森之前转移学籍的协议,不论他高考出任何成绩,县里都能分一半。三年前大家当然全都没当回事,可是现在,那种随手花两块钱就中五百万的心情,何止是简单的一个爽字。
这回江森拿到全省文科状元,不但年底考核分他们能白拿一半,还能堂而皇之写进报告里。而孔双喆作为其中的关键人物,自然必须要好好奖励。
“最近……身体还好?”
“还行。”
“这个……休息了一年多,工作热情,应该还在吧?”
“啊?”
“我们这边啊,去年人事调整过后,还有几个关键位置一直空缺,急需有经验的老同志过来搭班子。我跟县里推荐了你,但现在主要还是考虑你的身体情况……”
“我没问题!明天就能过来上班!”
孔双喆每天在家里码字码到恶心,早特么想太监了。
而且听领导这话,他孔主任,这特么是要火线复出提干了???
县教育局的领导见他如此直白,顿时哑然失笑。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
整个东瓯市的教育口,在这个周末,徜徉在无限快乐的气氛之中。文科拿了状元,理科成绩也不差,已知的已经提前录了十二个清北,等过几天填报完志愿后,少数也还得再出七八个。
江森跟宇宙两强的那点小误会,丝毫不影响他们在东瓯市招收智力超越常人的理工科天才。所以说理工科就是公平,你特么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判断起来很容易。
东瓯中学的徐校长,脸色也比昨晚上得知江森拿全省文科状元后好看了不少。
早上十点半,东瓯中学的高考总结会开完,蔡纯洁从东瓯中学的会场出来,心情格外复杂。他作为东瓯中学的老教师,却在考场外替十八中的学生说了话,然后眼看着那个十八中的学生拿了魁首。但更尴尬的是,他虽然说了话,却也没发挥出什么作用。
就算没有他争取来的那三分,江森照样裸奔全省第一……
蔡老师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已经逐渐在走向多余。
跟徐校长寒暄了几句,蔡纯洁出了学校,二十来分钟后,就到了家门口。结果刚回到家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身影,从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蔡老师。”江森望向蔡纯洁,喊了一声。
屋子的桌上,摆了两大盒西洋参和一袋子水果。
蔡纯洁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
中午时分,江森在蔡纯洁家里吃过便饭。两个人趁着吃饭的工夫,聊了下今年的语文试卷,觉得语文卷子出得倒还是四平八稳,挑不出任何毛病。唯独谈到作文的时候,蔡纯洁就气不打一出来,嘟嘟囔囔:“题目出得左右横跳也就算了,改卷的评分标准也莫名其妙!你那张卷子我看过,算是一篇微小说,从解放前写到这两年旧城改造的,是不是?”
江森顿时惊喜道:“您看到我的卷子了?”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你的,我是看字迹认的,感觉应该是你的。”蔡纯洁道。
江森不由好奇问道:“我作文多少分?”
蔡纯洁道:“本来是四十二……”
“我日,这么低吗?”江森忍不住爆了粗口。
“对啊!我也说不合理!”蔡纯洁拍了桌子,“要我来改,最低最低,也得给个五十分!”
江森叹了口气,又听蔡纯洁接着道:“后来我就不服气,去找了作文阅卷组的组长,重新打了分。重新打过后,改成了四十五分。”
“聊胜于无……”江森摇了摇头。
蔡纯洁却忽然放轻了声音,“等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森面露奇怪。
没一会儿,吃过午饭,蔡纯洁的老伴收拾厨房,蔡纯洁拉着江森,一头钻进了书房。蔡纯洁小心翼翼,从房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复印件,赫然就是江森那篇作文的备份。
“这东西也能带出来?”江森一脸震惊。
“本来不给带的,我硬要来的,特许的。”蔡纯洁道,“不过关系也不大,满分作文每年都还搞成作文选拿出去卖呢,你这个算什么?”
“也是。”江森点点头。
蔡纯洁又愤愤道:“我本来是想,等你考完了就把你这篇作文公布出来,让大家一起来评评理。这两年高考,作文的这个写作风气实在是不像话,越写越莫名其妙。好多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通篇下来哼哼唧唧的,分数高得不像话,写得明明不错的,反倒只能拿低分!”
江森看着蔡纯洁生气的样子,心里当然明白是为什么,但知道也假装不知道,这种风气,怎么可能靠着蔡纯洁拿出一片作文就扭转过来,中间那么多真金白银的利益关系,就蔡老师这么冒冒失失地瞎干,别把自己搭进去就不错了。
这种事,要干也是得看时机的。而眼下,显然不是做这种事的好时候。和谐社会,思想上绝对不能有大的混乱,不然反倒是给有心人制造机会,给国家帮倒忙。
“不过现在也没太大意义了吧。”江森引导着蔡纯洁的思路,很平静地说道,“现在分数也出来了,再拿出这个东西说事情,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没事给自己找事。”
蔡纯洁听江森这么一说,气倒是消下来一些,叹道:“唉,也是。你都拿文科状元了,我再拿这个东西出来,说不定还得影响到你。”
“先忍忍吧。”江森也不否认,“风气乱上一阵子,社会上自然会有反应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左久必右、右久必左,社会意识也是有客观历史周期律的。”
蔡纯洁被江森说得笑了,“这个理论,我倒是头回听,有点意思。”
江森道:“所以您得养好身子,保持心情乐观,犯不着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般见识。以后有意思的事情还多着呢。坏人干坏事,时间干久了,总会露出尾巴的,到时候有的人会去治他们。咱们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顾好要紧,不添乱就是帮大忙。”
“也是啊……”蔡纯洁点点头,“那这张卷子,我就存在这儿,当没有了?”
江森道:“暂时就当没有吧。”
“唉,这世道,怎么老是有理的先低头……”
蔡纯洁不住摇头,把卷子卷起来,又放回了他的抽屉里。
江森总算松了口气,回答蔡纯洁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好人先低头,还手的时候才更有力,扮猪吃老虎,张嘴的时候才能一击毙命。这是天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