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应是被告者却堂而皇之地做了审判官,庄亚麟反而被押上了审判台。他没料到自己为完成任务辛辛苦苦费尽心思,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够了!什么“不顾大局”呀,什么“严重损害了与客户的关系,”呀,什么“悠意妄为”呀,什么“擅自行动,破坏纪律制度”啦,一个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是还给科长自己吧!
庄亚麟向科长汇报的时候,就领教了他“精通业务”的手腕了。他先是“苦口婆心”地讲了一大通业务员必备的灵活的原则性,继而讲了亚美公司与本百货公司非同一般的联系。“小不忍则乱大谋”、“丢车保帅”,“失一得万”……说来说去,就是要让他立即返回广州去,重订亚美公司的货,而将已订的那批灶具退回去。庄亚麟实在理解不了这一部署的战略意义,便惹得科长发了一通脾气。庄亚麟狼狈地回到隔壁的办公室后,一位老业务员映着眼睛说:“伙计,你是初来乍到不知底细呀!你知道科长得了亚美公司多少甜头吗?哼,派你一桩美差?哈哈,大家都不愿意替他洗那个屎屁股,他就盯上你了里。”
可是这位科长,居然还要开一个业务会来批评庄亚麟,居然还要显示自己的正确和深谋远虑,居然还摆出“为公司长远利益着想”的一个战略家的姿态……滚他的吧!
庄亚麟在下楼梯时还是一腔如火的愤怒,到了大街上却化作一堆死灰般的悲哀了。“而立”之年早已过去,至今却一无所成。更糟糕的是,他看不出呆在这个单位今后会有什么令人振奋的转机。莫非此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吗?此刻,他确实有些羡慕程梦营了。她苦,她累,她仅仅为了一己能够生存或生存得好一些而奔波,这生活的目的,也许算不上伟大。她是自己的仆人,可是她毕竟又是自己的主人,因而能有一个发挥自己才智的机会。
离职!真正想为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真正想发挥自己的才智干一番事业,必须离职!亚麟心里蓦然闪过这个念头。这并不是一时的心血**,忽发奇想,他其实已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这条路了,只是没有最后下定决心而已。他甚至有一次在酒桌上与新交的A县的“朋友”老潘议论过这件事情的具体做法。老播在A县城关镇开着一家“通达贸易商行”,他第一次闯到省城百货公司来;想给自己批发一点儿服装和电器产品时,备受这家大百货公司一些工作人员的白眼和冷遇。庄亚麟见他可怜巴巴地求助无门,不由起了同情之心,于是就推说是自己的亲戚,亲自领着他跑上跑下,终于使他如愿以偿。老潘感激不尽,下次到省城来时,自然带些黄花木耳之类的土特产做谢,亚麟免不了投桃报李留他在家里喝上几杯,老潘再做东道,邀亚麟上“又一新”酒家……一来二往,俩人就成了熟朋友。酒酣耳热之时,无话不谈,亚麟就露出了自己想开公司,办工厂的意思。老潘告诉他,自己有个堂叔在A县竹林乡当乡长,他那里有一家乡镇企业,本来是生产卫生纸的,由于质量低,销路差,濒临倒闭。乡里张榜招贤,求聘厂长。老潘也动过将这个厂接下来的念头,并打算转产防雨防晒篷布,只是后来考虑到没有精力和魄力去经营工厂,所以作罢。老播当时还恭维庄亚麟说,如果亚麟去办,一定能轰轰烈烈搞起来。庄亚麟听了,微笑不语,只将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表示了那全然不在话下的意思。
此刻,庄亚麟就象雄心勃勃的拿破仑要去征服欧洲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出任那个厂长了。老潘眼下就住在省城江滨饭店联系几笔生意,庄亚麟立刻杀上门去。
“老潘,拜托你回去和你堂叔打个招呼,那个造纸厂,我们——公司,承包了!”
“你们的公司?”
“是呵,是呵,亚麟实业开发公司。”庄亚麟煞有介事地说。
“哎哟哟,你啥时候拉起来的队伍,也不给我言一声,请你傻兄弟喝杯喜酒?”
“瞎,刚开张,杂事多,你知道,顾不上那么多应酬事。”
“是哩,是哩,俺知道,忙,忙王。”老潘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你那公司,都经营啥呀?”
“和你的‘通达贸易商行’差不多。五金交电、服装百货、糖烟酒,还有土产杂货。”
“咦,咦,俺这土老帽哪能跟你这大洋行比!嘿嘿,你那公司,眼下有多少资金呐?”
“嗯,不多。二十、多万吧。”庄亚麟把程梦茸和她的女伴儿合开的货摊的家当算进了自己的公司里。梦营的那一摊儿约摸有两万块钱,他便顺嘴说了个二十万。
“耶,耶,不少了,不少了!凭你的本事,要不了两年就翻本,翻大本哩!”
“我的本意并不在办公司做生意,你知道,我早说过想办厂子的,所以叫了个‘实业公司’。”
“俺懂,俺懂。猪往前拱食儿,鸡往后刨食儿,各有各的门道。你是大学生,是千大事儿哩!弄这厂子的事,我准定给俺叔说,你放心,包在俺身上啦,俺帮忙帮到底。事成之后,你也得帮你傻兄弟一把。”
“嗯?”
“嘿嘿,其实这个忙也不费啥事,你顺手就做了。”
“说吧。”
“嘿嘿,说出来你可别嫌弃,俺,俺想和你搭帮入个股,……”
亚麟掩饰着心里的高兴,不动声色地问:“你,打算入多少钱?”
“嘿嘿,三万。到时候,沾你光,分个红利什么的。”
“好吧。”
庄亚麟舒了口气。这一下,他有五万元资金了。
庄亚麟推说父亲有病,向单位请了几天事假,随着老播专程去了一趟A县。
A县柳林乡造纸厂的确是一个烂摊子,庄亚麟由老潘陪着去察看的时候,只见那孤零零远离村子的偌大的一个院落犹如一座被弃置的破仓库,机器停了,寂无人声的空院儿里只有一群赌噪的鸦雀,风打着旋,卷起一片片破烂的卫生纸,把它们挂上树梢、塞进窗洞、抛入污水沟里。
“嘿嘿,破是破,地道货!”老播象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在花言巧语地推销卖不出手的商品,“你瞧瞧这厂房,红砖墙,水泥盖,钢窗框,七米五的高空儿二十米的进空儿,就是搁到省城去和那大厂子比也不掉架哩!”
庄亚麟仰着头瞄了瞄,拉开步量了量,老潘估摸得还真差不离儿。这厂房是不错。
“啧啧,你瞧瞧,汽车库,配电房,自来水塔……一啥都给咱备着哩,你去哪儿找这么好个窝,伙计?”
庄亚麟笑了。是的,要想安个窝儿可没那么容易。第一步,征地,且不说人家同意不同意卖给你,就是现摆着卖,七八亩地,你买得起么?再说一步,厂房,且不说钱了,就是揣着钱票子,你一下子搞得来那建筑材料陪得起那时间么?
可眼下呢,就摆着一个现成的窝儿。你正想睡觉哩,它这儿给你摆个枕头,打的就是这个“借窝下蛋”的主意!
庄亚麟看好了,拿定了主意,接下去就是和乡里具体谈判签合同。老潘想是先在堂叔面前大吹了一番庄亚麟,所以播乡长对亚麟非常客气,一句一个“庄经理”。
“哎呀,欢迎欢迎。庄经理这次亲自来到俺柳林乡,是对咱乡经济建设的最大支持和帮助呵!”
“哪里,哪里,在农村办工厂,我也没经验。”亚麟说了句实话。
老潘慌忙接上了,“他,庄经理,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俺叔这儿,你还客气个啥?叔,人家可是省城里牌子亮亮的大学生,大人材。眼下不是正讲学‘利’哩,人家可是‘利’得很哩,割嘟儿哪儿掉肉,戳哪儿哪儿出血。人家在省城大百货公司就是台柱子,第三梯队。慈大个公司都主过事儿,还能弄不住个小厂子!”
“要说有经验,还是老潘行。”
“不中,不中。咱那是啥本事,咱是拱地沟的虫,你是翻云弄雨的龙!”
老潘当面又把庄亚麟海吹了一通,无非是想把事情弄成,把个庄亚麟给弄得哭笑不得。播乡长眯着眼睛抽烟,将庄亚麟打量了又打量,看这年轻人的确是精明聪颖,谈吐举止落落大方,潇洒从容,不象是蔽颜预预的无能之辈。再加上,这个造纸厂连年亏损,本乡竟无人敢出头承包这个小企业,甩在那里,丢不掉,背不起,算得上一个麻烦的包袱。这个年轻的经理如果肯背起它,当然是件大好事。
潘乡长看来也是相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于是他单刀直入,开始谈判具体条件了。
“庄经理,咱乡里人说话实在,你开个价,这厂子包给你,你打算每年给咱乡里交多少钱?”
“你们说吧。”
“这个数。”陪在潘乡长身边的一个人伸出了两个巴掌。
“晤,十个一千!多了多了,你出一万块钱卖,看有人要吧?”老潘不停地摇着头。
潘乡长瞪瞪眼说:“万把块还不够买俺那一院子擦屁股纸哩,说哩轻巧。十万,这是起码的数啦。”
庄亚麟笑了笑,“二万,再不能多。”
陪同潘乡长的那些人都向他打了个眼色,潘乡长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看看,你看看,说笑话哩不是。咱知道那厂子也不好弄,可你得让咱说得过去,咱也不能让你老吃亏。这样吧,八万。两便,都不伤!”
老潘在一旁“嘘”地一声跳起来,“耶,耶!叔,你这是咋啦?昨晚发烧吃错药了不是?这人材可是我看你的面子才请来哩,人家可不是来听咱开玩笑。幸亏在座的是庄经理,换个别人,还不让你一张嘴就吓跑哄!”
“潘乡长,我看了,咱乡里经济确实不发达,穷。你们多要一点儿,我们稍吃点儿亏也可以。这样吧,四万!”
“好,庄经理到底是大学生,大场面里出来的,有魄力。刘主任,签合同吧,六万。”
谈到这里,双方僵住了。庄亚麟再不肯往上涨一涨,潘乡长也不肯往下再落一落,各诉各的难,各争各的理。老潘最后忍不住嚷起来,“酶,别扯啦,别扯啦,还是听俺这局外人说句公道话。庄经理,少了五万,我看这事儿也谈不成;叔,多了五万,人家还不会拔腿走?啥吃亏啦、沾光啦……反正还不就是一个大把掌的数?拉拉手,我看这事儿就成啦!”
庄亚麟叹了口气,脸上是一副忍痛割爱、无可奈何的神情,仿佛是丢了半壁江山的大宋皇帝。“唉,每年五万,要是再加上水电费……”
“哎,哎,水呀电呀不另收啦!凑个整数收,水电随你用,随你用。”陪着乡长的刘主任忙不迭地说。
“这个厂,条件实在是差呀——”
“咆,俺那厂房设备啥哩,光固定资产算下来少说也有六七十万哩。”
“那都是死了的钱。潘乡长,你知道,头三脚难踢,就怕这一开始花销大,钱上一时周转不开。”
“没问题,没问题!”潘乡长一口咬了个死,“你只要接下来,我给你弄贷款,二十万,中不中?”
一定得把厂子办好——这一点上,双方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潘乡长绝不是空口说白话。
合同终于定下来了。庄亚麟想“承包”十年,潘乡长只答应五年。他只管他自己这一任,五年之后,谁知道是谁当乡长。
办手续的时候,庄亚麟细心,他发现对方写的是农民庄亚麟承包新建篷布厂。一个“农民”,一个“新建”都令他有些疑惑不解了。
“放心,放心,庄经理。你这厂叫什么呀?”
“亚麟实业开发公司柳河篷布厂。”
“回头让刘主任帮忙给你单立个户头,把贷款也给你转过去。可咱这儿写呢,还是写的农民‘承包’。要不,就得按租赁算,租赁收入,俺还得上缴百分之五十几的租赁收入税。这——,算是照顾好俺碗里自己的那口饭。”
“噢!”
“说是‘新建’厂哩,国家有规定,新建乡镇企业,免征产品税一年,所得税三年。”刘主任忙解释。
“噢!”
“酶,咱还不是实心实意想让你能站住脚。你弄得好,咱乡里好,说到底国家也好嘛。这——,算是照顾你那碗里也多盛点儿饭。”潘乡长哈哈笑了。
合同签了,乡政府留着庄亚麟他们吃顿招待饭。酒桌上,大家说说笑笑,兴致都很好。老潘瞅个空,悄悄凑到亚麟耳边说。“昨样?这事儿,你傻兄弟替你办得利索吧?”
“漂亮。”
“咱可是说好了,俺入三万块钱的股,到时候红利。”
“有你的份儿。”
“中!”
老潘满满地干了一杯酒,然后又凑到潘乡长身边说:“叔,这事儿,咱替你办得不赖吧?那成年让你操心喂料的蔫巴驴,这回可给你属五万块钱金蛋子啦!”
“宰了你个猴精,还叫‘叔’哩!那多会儿,尽替人家敲边鼓。”
“咆,你得金蛋子,也得让人家落个银元宝。这就叫,携手前进,共同富裕嘛。”
老潘一高兴,又往自己肚里灌了一杯。
吃罢饭,庄亚麟回乡政府招待室休息了,老潘借着酒兴,留下来和乡干部聊大天。天很晚了,庄亚麟迷迷糊糊刚睡着,只听得“咚”的一声响,门被撞开来,老潘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咕咕味浓地嚷着:“娘哩脚里说咱猴精,还不——,是,让,让黄狼子,给骗啦!”
“怎么?”
“你当是五万块包下来,算,挂——了个便,便宜了俺,打——听出来了,这乡里去年乡镇企业收,收入,拢——共才,才十万多一个小脚丫!”
庄亚麟没吱声地笑了笑。这个老潘,一说入了股,倒是一门心思地贴过来,费着神儿哩。
“庄经理,这事儿不中。咱还得重谈,重谈——判户。”
“定下的事,不能言而无信。就这样,算了。”
庄亚瞬对这样的结果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厂长,企业家。眼下他操心的是怎样招兵买马,大千一番。他自信,只要经营得好,别说缴五万,就是十万八万又算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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