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庄婷从未见过作家。其实,这种人头上并没有什么眩目的光圈。就象木匠会用斧、凿、刨、锌巧妙地把一块木头做成各种令人赞叹的用具,石匠会用锤、钎、铣,鉴把一块石头独出心裁地打成各式器物一样,作家只不过是用一只笔将他的所感、所想,以他自己特有的情调、构思铺排写下来而已。天才的木匠可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高明的石匠也不妨是一个凶恶的粗汉,同样,一个生活中极儒弱的人,也可能写出极豪壮的文字,一个卑鄙委琐的小人,并不能排斥他会描划出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作家,只是在他提起笔来的一瞬间是天使、是法官、是预言家。他们在艺术地虚构生活的同时,也艺术地虚构了自己。
姜朗是按自己想象的作家应有的那个样子来打扮自己的。他的肤色发黑,因而他就穿了一套近黑色的隐条西装来加强那男性化的稳重和威严;他的个子偏矮而发胖,所议他脚下蹬着尸双中跟的皮鞋加强他那高瞻远瞩的姿态,他那头颅的线条有些粗陋,于是他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来渲染浪漫的色彩,他那双机敏的眼睛太小而且凹陷,然而戴上一副宽大的变色平光镜,就不仅弥补了这个缺点,而且使他那原本没有一毫斯文气的外表平添了一派儒雅的风度。然而这只是静坐时留给人的印象,如若一走动,那与生俱来的毛病便令人遗憾地显露出来:0型腿,走起来一摇一晃。加上他那发圆的体型和略显肥短的四肢,使他整个看起来象个硬壳虫。熟识他的人谐谑地给他起了一个欠雅的绰号:统娜。那不仅是指他的外表,而且还暗示出他那如“屎克螂”滚粪球一样的旺盛的精力和不懈的毅力。惊人的精力和毅力只为惊人的目的而产生的,在人们看来是可笑可厌的滚粪球的动作,在蛛螂们的心目中却无疑是可歌可泣的壮举,其气概决不亚于希腊神话中那位永无休止地将不断滚落的巨石再不停地推向山顶的西叙福斯神。
庄婷是这家的主人,因而从一开始便理所当然地端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正象从姜朗踏进客厅的那一刻起,庄婷就注意到他一样,姜朗也从进入客厅的那一刻起,留意到了坐在客厅里的这位姑娘。庄婷因为对方是位“作家”而感到他象作家,姜朗也因为知道庄婷是个高干子女而觉得她象个大家闺秀。
姜朗是从生活的下层“奋斗”上来的,正象没有吃到过葡萄的狐狸,对葡萄又嫉又馋一样,他对他不了解的这类家庭也是又妒恨又向往。其实,共产党人不是封建贵族,象庄家仁这类正派的千部,即便在位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特权,论经济条件和住房情况,甚至远远比不上今日的秦大顺。然而正是由于陈旧的封建等级观念,使一些人给他们的社会地位蒙上了一层炫目的色彩,那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在某种意义上颇有些象十九世纪欧洲一些国家里那些成为暴发户的新市民们对贵族们徒有其名的徽号的盲目追求。
留意一下庄家仁和他的生活习惯,可以发现他骨子里仍旧是一个憨厚的农民。庄婷身上也没有留下多少高贵血统的遗传特征,她那婚婷的身段和妓好的面容,更多地应归功于她那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母亲,父亲留给她的,倒是与整个身体比起来略显粗大的手和脚。
姜朗开始采访了,他熟练地拉开仿鳄鱼皮的采访包,塑料拉链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摊开笔记本,拔下笔帽,轻轻的咳嗽清嗓,让人感到亲近不拘的微笑,机智的提问,诙谐的插话……仿佛是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彩排,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完美准确。大顺很快便适应了,他以他那农民固有的质朴和风趣,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本色的配角演员,恰到好处地完成了烘云托月的任务。
庄婷被这堪称精彩的演出吸引住了,她心中暗暗赞叹着,为姜朗那浑厚的胸音、潇洒的手势、从容的表情和每一句机敏的暗示、每一个俏皮的喊头而兴奋而惊喜。姜朗犹如一个富有舞台经验的演员,虽然目不斜视,却能微妙地感觉到观众注视的目光,并体味到感情的交流,因而演得越发劲头十足。
终于,这场表演式的采访结束了,姜朗在直起身子的同时,顺势地将头发颇优雅地向后一甩,然后才去拿桌上的那杯茶。而这时,他那略略转过来的身体恰好与庄婷相对,于是,那杯子便被擎着,犹如恭敬地向人祝酒一样。
“对不起,打搅了,打搅你们了‘”他很有礼貌地向庄婷微笑着,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样。
庄婷脸有点儿发热,她带着几分羞涩的神情答道:“打搅什么呀,难得你来呢。听得有收获呢,他的这些事儿,你打算写成什么呢!”
姜朗本来只是想搜集些素材,还未曾考虑过这些材料能否写、能写成什么。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定了,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出来发表。
“唔,初步考虑,写成小说吧。”
当然,作家是应该写小说的,一个豆腐块大的通讯报道算什么,可是,转念间,他又虑及到写成小说要能够尽快发得出,并拿来让他们看才好。这对于他来说,并非太容易的事,所以,他又改口说:“小说比较合适,不过也可以先写成报告文学。你喜欢报告文学,还是小说呢?”
“小说!读起来有味儿……”
“当然,报告文学拘泥于事实,容易写得平淡、干硬,不过,各种文学形式之间,有时很难有截然的界线,也很难从形式上评价优劣。七十年代以来,在各国的小说家的创作中,都开始出现了一种不倚重虚构,而追求事件真实性的倾向。国外称为‘纪实小说’,我们国内有人称之为‘报告小说’。东德作家萨拉·基尔施的《驯豹女郎》、玛克茜·万德尔的《你早,漂亮的女人》都是采用录音手段,把采访的素材直接加工成又似报告文学、又似小说的东西。这类作品虽然强调客观真实性,但又不放弃虚构的必要性。这股‘纪实文学’的潮流,当前在欧美文学界也很风行呢!”
姜朗的这番高论,是他昨天才从一份材料上看到的。这类材料,他很容易见到,而庄婷听起来却象北方人第一次尝到南方的鲜荔枝一样,由衷地感叹它的鲜美。
“我喜欢《冬天的童话》,那就是这个类型的作品吧?”庄婷象被磁石吸引着,身不由己地附和起他的观点。
“噢?”姜朗露出惊奇的眼光,“看来,你对文学很内行嘛!”
作家的恭维使得庄婷的身子有点儿发轻。“……不,不。我只是爱看,爱好文学。”
“你喜欢谁的作品?”姜朗觉得这正是一个施展口才的话题。
“普希金、泰戈尔,还有,叶赛宁……”
“唔,”姜朗对诗是很少看的,急忙把斜转的船头又调了过来,“除了诗以外,你喜欢看谁的小说?”
“巴尔扎克、福楼拜,还有:司汤……”
“很好,很好。这几位都是法国现实主义作家中的大师,注意师法他们,路子是正的。”姜朗以一种教师授课的口吻讲着,“巴尔扎克是法兰西历史的‘书记’,以九十七部作品构成的《人间喜剧》,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兰西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他对现实主义创作理论进行了探索,提出要‘严格摹写现实’,‘指出产生这些现象的多种原因或一种原因,阐明隐蔽在这一大堆人物、热情和事件中的意义’。他的作品中,有代表性的主要是《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驴皮记》……”
“我最喜欢《幻灭》!”
“噢,那是很精彩的一部小说。在那个社会里,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想在文学事业上有所作为很不容易呀。那个吕,昌西安,靠贵族太太的引荐,才踏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门槛。可是新闻界文学界是个无耻的交易所……”姜朗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自己,忙说,“当然,福楼拜也写得好。”
“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真可怜。”
“是呵,爱玛本来是一个纯朴的乡下姑娘,受到那些修道院教育的毒害,当然啦,主要还是那些贵族花花公子的勾引、**。那个陪她跳舞的子爵,还有罗,罗道尔弗,他们这些人对爱玛都是始乱终弃。在这些事情上,男人都是坏的,倒霉的却总是女人。”姜朗义正辞严地谴责男人,对女人表示着同情。
这番试,庄婷听着是入耳的。“男人是坏的”,虽然,面前这个人也是男人,她还是向对方投去一个含意深长的注视。然而想到自己经历过的往事,她的心情有些黯然了。
姜朗感到他们的谈话很容易滑到一个滞重的泥淖里,他即刻一转,扯起了文坛上的笑话。
“法国作家大仲马写作起来,经常是同自己笔下的角色一起生活,同他们讲话、开玩笑。有一次,远道来的英国客人登门拜访大仲马,他走到大仲马的工作室窗下,听到室内一片高谈阔论声,还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开心的大笑,便以为里边有人在与大仲马谈话。于是,就站在外面等候。可是,那谈笑声总也不停,天又下起了小雨,那英国客人徘徊不定地叹起气来。这时,恰巧仆人走过,便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回答,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主人房间里没有旁人时,再进去谈。仆人奇怪地说,我的主人此刻确实是一个人呀!哈哈,你猜怎么回事,那是大仲马一边写,一边与书中的主人公说话呢。”
庄婷果真露出了笑容,她钦佩地问,“你搞写作的时候,也闹过这种笑话吗?”
“闹过呀,”姜朗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然也应该闹过了,因为他也是作家嘛。他几乎是一边讲,一边现编出了一篇拙劣的小说。
“有一次,我想写一个失足青年题材的小说,可是他的外貌形象特点我总是把握不住。那天我苦苦思索着在街上走,忽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你猜怎么着?那是个外貌吓人的小青年,有一道河槽一样的大伤痕从额头斜划到下巴,眼睛一只是正常的,另一只却没有眼皮,**着血红的眼眶,淌着口涎一样的泪水。他带着一只狗,那狗除了头以外,浑身都脱了毛,象只狮子。他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被我撞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慌忙转身往小胡同里去了。我心里一亮!他不就是我要写的那个形象吗?于是,我就紧紧跟在后面。那个青年发现后面有人,千脆惊慌失措地跑起来,我没顾得多想,就紧追不舍。这是个死胡同,跑到尽头处,那小青年站住了,扬起了手。我看到他袖口里有个东西闪过一道金属的光泽,那是一把藏着的匕首!”
“呀,你,你受伤了吗?”庄婷急切地发出那种女性特有的惊叫。
“没有。他问我:‘你,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人心的观察者’。他抖了一下,忽然胆法地哀求道:‘我,我可再没千什么坏事呀!’哈哈,你猜怎么回事,他以为我那句答话是在暗示说,我是公安局的便衣呢!”
庄婷开心地笑了。在她的心目中,这位与大仲马一样有着轶闻趣事的青年作家,几乎和大仲马一样伟大了。其实,姜朗只不过将两个他听说过的小故事拼凑在了一起,前半部分是苏里柯夫在创作油画《女贵族莫洛卓娃》时,追踪带狗的贵妇的故事多后半部分,是司汤达在法兰西游历时,用一句严肃的答话几乎吓晕了一个外省人的趣闻。这是他拼凑他的那些小说时,驾轻就熟的创作方法。
谈到这里,姜朗本来已充分显示出才华横滋,但他仍感到意犹未尽,便将他前些时才从一本小册子上读到的现代小说的创作方法和技巧,什么未来主义啦、达达主义啦、存在主义啦、超现实主义啦、魔幻现实主义啦……全都拿到这里又卖了一回。这些东西,他近来正以每小时十五块钱的价钱在一个文化馆举办的文学讲座课上贩卖。虽然他自己的小说中,找不到一点儿他还摸不着门道的这些小说技巧,但他还是以十分权威的口吻说“……啊,当然啦,巴尔扎克这些作家是不朽的了,但现在更时兴的还是现代派。寒勺都是这样写的,你看过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吗?那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虽然庄婷听得津津有味,但姜朗忽然从秦大顺那貌似傻呵呵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况且,庄老头在躺椅上频频颇首,已闭目快要进入梦乡了。于是,姜朗见好就收,煞住话头说:“这些东西,你如果有兴趣,咱们以后再谈。我们编辑部离这儿不远,电话是31525转7789……”
姜朗给庄婷留了地址电话后,便象江湖艺人一样,向洒周频频打着躬身退场了。
深夜十一点,也许并不算太晚,可是姜朗的那套房间里已经望不到一点儿光亮了。妻子早已带着两个小女儿睡着了吧?姜朗轻轻地掏出钥匙开门,钥匙犹如小蛇一般带着嗦嗦的响声钻进了锁孔里,然而那小蛇转不过身来,仿佛被狭窄的石晾卡死了。“娘的!”姜朗暗自骂了一声,他知道,那暗锁又从里面绊死了。缩着肩,勾着脑袋,象一个流浪汉徘徊在街头一样,他在自己家的窗户下面走来走去。一个连一个的哈欠,使他终于忍不住去敲窗户,打在玻璃上的响声如同一阵秋雨,初则琉而轻,继则骤而重,到了后来,连邻居家都被那响声惊起,开灯勾出头来探望,而自己家里却依泊悄无声息。
“娘的!”姜朗这次是骂出了声,然而却不再敲窗,悻悻地转身走了。他知道,敲也无用,妻子一准是醒了,故意不给开门。再敲下去,搅得四邻起来指手划脚,纷纷议论,那就更为不美。
在报社编辑部的办公室里,姜朗用两张桌子拼成了一个硬板床。幸而天气不算太冷,他在桌子上铺了一层报纸又往身上盖了一层报纸,蜷缩着腿,就这样睡了。
他疲乏极了,可是越觉得困和累,那脑子反而越活跃。在一种假寐的状态中,他平日自诩不已的形象思维却不识时务地给他操演了一出皮影戏,在若明若暗的背景下,引来了一群翻滚瑞跳的若明若暗的形象……
……那是一间小屋吗?那好象是一只纸盒子!一个装苍蝇、蚂蚁、金甲虫的小火柴盒,而姜朗就被装在那小盒子里。
家里住的小屋实在矮,姜朗站在椅子上就能够得着顶拥了。旧报纸象一把伞,张开在他的头上,用脑袋往上一顶,报纸就粘在了顶栩上。然后再用双手把它抚平,原本光秃秃的顶栩就象穿上了衣服一样,变得好看了。
“快,快,别蔫蔫糊糊的象根豆芽子儿!”父亲的喝斥把报纸震得呼啦啦响,他象平素左右开弓地揭姜朗的嘴巴一样,挥着手不停地往顶栩上刷浆糊。
“滚吧,连张纸都不会糊!去给我再提一桶浆糊子儿,然后去捡你的煤核子儿……”
姜朗掂着空浆糊桶往厨屋里跑。家乡那个小城里的人讲话真怪,在一些词的后面总要加上一个“子儿”。那个“子儿”是一个奇特的卷舌音,就象没有糖吃,便把舌头尖儿滚来滚去地在口里崛一样。
姜朗的确是很少有糖吃的,然而他常常把一首充满“子儿”的顺口溜含在嘴里,卷着舌头,嘴得有滋有味儿。隔壁家四娘的儿子小秋是他的“跟屁虫”,一天到晚吸榴着两条永远也淌不干净的鼻锑,巴巴结结地跟在他身后跑。他随着姜朗一起,嚷嚷着这个顺口溜,象苍蝇叮着糖块一般,营营嗡嗡地追着疤痢爷家的孙女儿小凤,恶作剧地揪她的小辫子,他随着姜朗一起,到铁路路基边上捡煤核,他随着姜朗一起,到小十字街口的水果摊儿前拾别人丢弃的甘蔗梢儿啃……
姜朗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大约是小城里最破烂肮脏的居民区之一。这里紧靠着铁路,每次火车走过,大地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要厌恶地将这片用砖头瓦块儿随意堆积起来的房屋从自己的身上抖落下去。小秋的父亲和姜朗的父亲,都是货运站扛包的装卸工,小秋家境况更差,父亲前年死了,只靠着娘在街口摆着一个香烟茶水摊儿和一点儿抚恤金过活。姜朗和小秋每天都要给各自的家里捡三篮煤核,做饭要烧它,冬夭生炉子取暖还要烧它。姜朗心里有时感激那些吼着嗓门,喷着白汽的火车头,是它把煤清慷慨地抛撤在路基边上,让自己有煤核可捡,有时,他却又恨那火车头,若是没有那些煤渣,自己不是不必去翻捡煤核了吗?每天三篮煤,父亲定的这个任务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
姜朗贪玩儿,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沉溺在自己想出的游戏里。他没有小汽车、布娃娃,甚至没有一只猫、一只狗。他喜欢那些在路基边上偶而可以见到的又黑又硬的蜕螂,它象小画书里那些穿着恺甲的将军一样威武。它总是不停地滚着一个小球,无论是在泥泞的水洼里还是遇到了高山一般的土坎儿,它仍旧一如既往地不屈不挠地滚着、推着那小球……
它要把这小球推往哪里?这小球怎么会越滚越大呢?姜朗好奇地长时间地蹲在那里观看着这黑黑的甲虫,他有时被感动了,就用手指按着那蜕螂的屁股,帮着它往前推,他有时萌发了作弄什么的念头,就故意用手把那土球拨远,逗得蜕螂四下爬着去找。
姜朗玩得入了迷,因此就常常完不成每夭三篮子煤核的任务,那回到家里,是一定要被父亲用脚上服着的鞋片子扇屁股的。小秋心专,眼珠子也活,捡三盈子煤核几乎不费什么事儿,姜朗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第一次从伙伴儿手里抢夺那一篮煤核时,小秋甚至没有敢反抗,只是用一双大大的兔子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犹豫只是在姜朗心里一闪,旋即便消失了。小秋即使提着空篮子回家,他娘也不会吵他一句的,而自己却会因此挨揍!
这件事情开了头,往后姜朗索性不再捡煤核了,只由小秋一人捡,然后分装在两个篮子里。小秋只好鸡啄米似的不停地勾下脑袋,疲累不堪地承担起这增加了一倍的重负。姜朗因此可以专心地玩他的蚝螂,或者跑到十字街的西瓜摊前“溜西瓜”吃了。那比起捡煤核来,并不显得轻松,每当有顾客吃完一块瓜丢下瓜皮来,似姜朗这般的一群孩子就蜂拥而上,把瓜皮抢到手,溜啃得光光净净。姜朗总是在这竞争中得手的,这时他变得机敏而凶狠,常常撞翻了别人,或抓破了人家的脸。他“溜”够了西瓜皮,还要另外再弄一些来给小秋,表示有福同享的友情。
有一次,姜朗将一只蜕螂装在空火柴盒里,带回家玩儿。母亲唤他去提水,他便将火柴盒放在了桌上。父亲在喝酒,他干活一累了,回家来就是这么捧着瓶子喝的,连菜也不吃,叫做“干抽”。父亲喝得醉醒酸的,放下酒瓶,想叼根烟抽。谁知道打开火柴盒,猛见有一个又黑又大的蚝螂卧在里边,骇得手一抖,大叫道:“啊!屎,屎壳娜!……”
那甩在地上的蛛娜被他一脚踏成了泥,姜朗也被揪住耳朵打。那一次父亲手里抄的不是鞋底子,而是一根琳面杖,只一下,姜朗就被揍趴下了,第二下揍翻了扑上来的母亲。姜朗从着着实实的挨的那一下里知道,他会被酒醉的父亲就这样打死的!瞅准空子,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了,他大声哭叫着,发誓再不回家去……
他肚子饿,钻进一家小饭铺里,偷了一个烧饼。他蜷缩着,躲在铁路的一个桥涵下面啃。左臂肘腕下面肿起来,象是骨折了,垂吊着一动也不能动。他象一只被人打折了腿的小狗,一边呜呜咽咽地哀号着,一边一点点地嚼着那饼子。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腿下面爬,哦,那是一只蜕螂。
姜朗用手指轻轻触着那黑色的甲虫,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痛惜这黑色蜕螂,一如痛惜自己。他把烧饼册下一小块儿,缓缓地往蜕螂的嘴巴前边送。可是,那蜕娜却惊慌地打起转转儿来,最后,竟抖开翅膀,倏然飞去了。姜朗觉得,那蜕螂很象一只鸟,也许,它变成了一只鸟!一只黑色的鸟儿,自由地飞去了,飞得很远很远……
姜朗就是带着这个梦,在桥涵下面的一块石板上睡着的。那石板很硬,咯得他腰骨生疼……
……办公桌也实在太硬了,虽然已经垫了厚厚的一层报纸,可是仍然咯得姜朗背脊发麻。他还感到肚子饿了,然而,办公室里又没有烧饼一类可以充饥的东西。于是,他就喝水,一杯接一杯的白开水喝进了肚子,犹如将肠子洗干净了似的,愈发显出那俄来,坐着抽完了一根烟,看看表,只有两点多钟,他想,还是躺下得好,睡着了,便可以乒记饿。他倒在桌上时,碰翻了茶杯,水流出来,濡湿了当做枕头的那搜报纸的一角……
……那是父亲的眼泪,湿滚滚的,滴在脸上,还有点儿热。姜朗嗅到那个张大的口里呼出的气息了,酸酸的,象腌坏了的咸菜缸。胡子真扎人,刷得姜朗脸上毛辣辣的疼。
“呜,呜——,”父亲居然也会哭,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象是喘不过气来。“俺的儿啊,你打,你打!给你个棍子儿,你打爹的胳膊子儿……晚上,给你包饺子儿,明早,咱买油课子。”
姜朗不哭也不笑,只是呆呆地望着裹上石膏的左胳膊。他的心,也裹上石膏了。
娘哭哭啼啼地数落着爹。从娘的哭诉里,姜朗模模枷糊地知道了,家里原本是很富的,在汉口镇上有一处大洋房,父亲有好几条船,专门贩盐货。不知是因为吃喝漂赌,还是经营不善折了本,盐商做不成了,改名换姓躲到这小城里,家道才败落成这副模样。
从此,姜朗的脑子里便有一个汉口镇了。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大码头,望不到边的大江里跑着数不清的船。最大的那几条是自己家里的,船首是神气活现高高昂着脑袋的龙头。那船上装着数不清的货物,甚至火车也开到了船上。岸边走立着数不清的大楼,最高最高的那二座是自己家里的。自己站在最高最高的平台上,拿着望远镜向远处张望,天边飞着一群鸟,一群黑色的鸟——哦,那是张开翅膀的蜕螂!
二十一岁,姜朗进工厂当工人了。表格上填的是十七岁,招学徒工,十八岁以上的不收。他长得矮小,厂里甚至怀疑过他不足十六岁。他没有“后台”,他没有“背景”,在这个有着两千多工人的大砂轮厂里有多少令人羡慕的工种哟,而他却分到了最坏的工种:动力车间的动力工,抡大铁锹烧锅炉。他毫无怨言地去了,无论严寒酷暑,他都默默地在那小山似的煤堆前滚,煤灰将他染得漆黑,在这个大厂的无人注目的角落里,他是一只勤奋的然而被人鄙视的蜕螂,他将欲望和雄心埋在心底里,只有他自己能够看见,在那壮阔的大江之上的蓝天里,飞着一只黑色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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