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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舞月终于挣扎着醒过来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过,因此她不知进自己究竟是从梦中回到了现实,还是从现实走进了梦境。最近她常常有这种神思恍惚的感觉。她的心脏很不好受,被一种沉重的悲凉压迫着。父亲惨死已经过去20多年了,那种钻心刺骨的痛苦早已化作了淡淡的长远的思念。她跟姐姐说定了的,今年中秋节无论如何要替父亲设个灵台,恭恭敬敬地祭奠一番。父亲喜欢月亮表现在他替一双爱女取的名字,月亮可书之可舞之。年年这样约定,年年都没有做成,因为姐姐年年都有比祭奠父亲更重要的事情。“姐姐,今年你不能再食言了,爸爸在天之灵真要生我们的气了呢!”舞月对姐姐千叮万嘱。姐姐笑着说:“晓得了,今年一定跟你们一起过中秋。你呀,不要老是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样子。”姐姐的声音总是跳跃着的,像一只只充满了气的小皮球。姐姐!范舞月呼叫着,一阵尖锐的痛楚猛然袭击了她,重重地敲在她的心房和脑门上。她呻吟着翻身坐了起来,听见窗外有浙浙沥沥的雨声,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今年中秋月亮一定不会圆了,因为一个名叫书月的女子已经在月圆之前离开了人世。想到中秋之夜自己祭奠的将是父亲和姐姐两个人,舞月绝望地抓起被角堵住嘴巴,眼泪悠意纵横地涌了出来!

去年中秋,舞月在家里左等右等姐姐不来,气鼓鼓地冲到姐姐家里,姐姐家竟然空无一人,毛豆芋芳堆在墙角还没拣清,一只光鸭浸在水池里没有剖肚,厨房间摊得一塌糊涂。舞月看不下去,帮着把脏碗洗了。正疑惑间,小科扶着醉酿蘸的姐夫回来了。姐夫见了舞月就说:“你姐姐早把这个家忘了!”小科说:“妈妈带学生参加课本剧表演比赛去了,我和爸爸只好上馆子吃饭,爸爸酒喝得多了点。”更早些年,舞月刚从农村调回来那年,母亲还在,中秋节烧了一桌莱,也是左等右等姐姐不来,母亲就叫舞月去喊。舞月跑到姐姐住的九平方米小屋,看见姐姐一边呜呜地哭,一边用酒精棉花擦小科的脚底板。小科发烧发了整整一天,灌了好些药,还是不退。舞月抱起小科拖起姐姐就往医院跑,心里面愧疚得要命,若是自己坚持让姐夫先调回来,姐姐就会轻松许多了。舞月还模模糊糊记得有一个中秋夜,好像月亮很大很大,或许是那时候她人还小的缘故。姐姐带她去看电影,《老兵新传》,同去的还有小杨哥哥,小杨哥哥那时还没有成为她的姐夫,舞月坐在姐姐左边,小杨哥哥坐在姐姐的右边。平常姐姐带舞月看电影总是捏着舞月的手,不时地在舞月耳畔说上几句,可是这天姐姐理都不理舞月,将她丢在一边由她自己看去。舞月去摸姐姐的手,没摸到,她探过身子去找,看见姐姐的手捏在小杨哥哥的手中,姐姐的脑袋靠在小杨哥哥的肩上。舞月生气了,咚地站起来,座椅很响地叭嗒一声弹回来。舞月头也不回地冲出电影院,夜晚马路上人迹稀少,舞月很害怕,只好靠在影院门口的广告牌下,抬头看看月亮,心里委屈得要命,眼泪就滚下来了。不一会姐姐和小杨哥哥追了出来,姐姐拚命地说好话,平常要是舞月耍脾气,姐姐会很严厉地批评她,这天姐姐一句重话都不说,好像很理亏似的。小杨哥哥去买了热呼呼的肉月饼塞给舞月,于是舞月破涕而笑,三个人重新返回影院,这回舞月坐当中,姐姐坐在她的右边,小杨哥哥坐在她的左边。姐姐一只手拉住她,另一只手搂住她,这个姿式一直保持到电影结束。

范舞月独自坐在没有丝毫暖气的被窝里,面对着被雨打击得叮咚作响的窗户,无穷无尽地、细细密密地回想着和姐姐在一起的许多美妙的时光,回想着姐姐生动的音容笑貌。这是个非常孤独而沉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酸甜苦辣,她不想让任何人分享,她决意独自吞咽。从小到大,身边有个风风火火、快快乐乐、唠唠叨叨的姐姐,姐姐的目光姐姐的声音姐姐的气息,这一切都已经成了舞月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姐姐教会舞月做人的种种方法的,每当舞月陷入窘迫或者面临抉择的关口,姐姐就会像一把火炬在她面前燃起。可是,现在这把火炬永远地熄灭了!遥看前面漫长的没有了姐姐的日子,那日子像一条深深的幽暗的峡谷,让舞月望而生畏,心胆俱裂。

在这个萧瑟清冷的秋天的深夜里,范舞月的心被悲伤侵蚀得千疮百孔,为姐姐早逝的悲伤和为自己孤独的悲伤,两重悲伤加在一起,她脆弱的心脏已不堪承受,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僵硬起来,仿佛已成了一尊石像。就在舞月陷于绝望之时,两条强壮的暖融融的臂膀忽地从背后将她整个儿地拥住了。

“舞月,你怎么一个人坐着?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要伤风的,看看,身上冰冰凉。来,到我的被子里来。”丈夫的声音失去了滋桐,哑壳壳的,像张旧砂皮沙沙地磨着舞月的颈脖。舞月一下子从孤独的硬壳中挣扎出来,她意识到丈夫的存在,突然觉得无比虚弱,手脚和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她顺从地由丈夫拥抱着,在那热烘烘的胸脯上她闻到了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她的眼泪一阵一阵地濡湿了他的内衣。

“别哭别哭,眼睛要哭坏的。”丈夫用毛糙糙的手掌抹着舞月的脸颊,用滚烫的嘴唇吻着舞月的眼睛。

“我怎么睡也睡不着,头痛得要命,脚冰冰冷……”舞月委屈地孩子般地诉说着。

“都怪我,一下子睡死了。我太困了,昨天……”朱墨猛地煞住了嘴,千万千万不能提触神经的话题,千万千万不能讲厂里的事体。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搂住妻子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的腰肤,心里充满了歉疚与怜爱。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肌肤之亲了,人家看他们依然相敬如宾,他们自己知道两颗心可怕地疏远。此刻,当他们的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占据的时候,他们像两个荒野里迷失方向的孩子互相强烈地渴求对方的温暖。

“轻点呀,好好会醒的。”舞月晕晕地说。

“傻瓜,好好不是睡到我妈**去了?”朱墨咬着她的耳抢说。

舞月想起了,因为姐姐突然去世,婆婆主动提出让好好跟她去睡几天,说是怕舞月情绪反常,弄得小孩子也睡不安稳。舞月的神经倏地松弛下来,两只手不由自主紧紧箍住了丈夫的头颈。

朱墨感觉到了舞月的顺从与渴求,心房被**鼓胀得隐隐作痛,呼吸也艰难起来。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青春年代,在大山的褶皱里,在那个猜猜狗叫的夜晚,他拥着娇柔的愿意献身给他的姑娘,他迫不及待地吻遍了她的身体,喃喃地梦吃般地说:“舞月,舞月,不要害怕,有我呢!书月姐不在了,还有我呢……”

突然,舞月狠命地推开了朱墨,腾地翻身坐起,呼味呼味地喘着粗气。朱墨被她推得差点从**滚下去,昏昏沉沉地问道:“舞月,你疯啦?”

“你不要提姐姐,你有什么资格提姐姐?姐姐去世的时候你在干什么?”舞月带着哭腔喊着,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像猫似的灼亮。

朱墨好懊啊,为什么要去说那些话?什么都不说就好了。他是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怕在什么地方触痛了舞月,终于还是触痛了她!这个敏感的脆弱的高傲的女人呀!那天她打电话到厂里,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书月姐去世的消息,他原应该立即赶到她身边为她分忧,帮她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走呢?他亲自写了通知贴在厂门口,下班后全厂干部义务劳动清扫垃圾山。他作为厂长不到场,干部们会怎么想?群众又会怎么想?这是他到明达厂工作成败的关键,他只有狠狠心留下。他深更半夜回到家里,舞月把房门反锁了,那一夜他是在客堂间的沙发上度过的。

朱墨轻轻地拉过被子,裹住舞月起伏的双肩。不能解释,愈解释愈糟,朱墨尝试过,舞月什么都听不进,只是深仇大恨地看着他。语言有时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还是什么都不说,让她的情绪自己慢慢地平复。舞月的肩膀渐渐地不动了,朱墨便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自己也顺势躺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替她抚着胸口。

风雨交加黑沉沉的夜,弄堂里大概有只路灯,勉强撑出一圈昏黄的光。舞月睁大眼望着天花板,那里有树影摇曳。风声吗咽,雨声玲琼,舞月的怒气已经退潮,脑子是一张空白,只觉得干渴难当。舞月便挪开丈夫压在胸口的手臂,仄着身体妥下床。

“舞月你要做什么?”丈夫有点紧张地阿。

“我口渴,我要喝水!”舞月咕浓着说。

“你躺着,我替你倒茶。”朱墨一激灵坐起来,拧亮了床头灯。

朱墨只穿着短裤权,光着上身,跟着拖鞋去倒茶,橙色的灯影中,他的背脊凹凸有致,十分健美。舞月凝视着这个她曾经赖以生存的背影,僵硬的心终于柔软起来,她想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呢?于是她柔声说:“也不晓得披件衣服!”他回头朝她笑笑:“我一点也不冷的。”他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嘴边,她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这时他们的胸口都漾起一丝温馨,倘若让这温馨多留一些时间,让它慢慢地扩展,把积郁驱散,那么他们的感情将走出危险的沼泽地,如火劫后的青草,更生更远。可是,或许老天注定他们的感情要遭此磨难,当舞月喝够水仰起脸的时候,她瞥见床头柜上的一页纸,她太敏感了,就知道这页纸于她至关紧要,朱墨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就一把抓起了那页纸。于是,短暂的温馨就像水塘里的一圈涟漪,瞬息消失了。

“朱墨,这张死亡鉴定书从哪弄来的?!你去过公安局了?!”舞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形了,又尖又窄,像是铁钉从铅皮上划过。

朱墨碎不及防,一脸殷勤的笑凝固了,片刻,才语无伦次地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实在太困了,我怕……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我担心你会生病……昨天我,不,不是我去公安局拿的,是他们来找我的,队长和法医一起来的……”

舞月已经是泪如泉涌了,就用捏着的那页纸擦鼻涕,泣声说:“姐姐好惨啊,胃里面有苯巴比妥碎粒,肯定是被人毒死的,他们说了吗?凶手有线索吗?”

“没,他们没说……”朱墨舔舔嘴唇,很费力。

“你为什么不问?!”

“他们说……阿―嚏!”

“啊呀他们说什么了你快点讲呀!”

朱墨嘴唇发青,不知是冷还是休,他一咬牙终于说了:“他们初步分析,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什么?不是他杀胃里面怎么会有药渣的?”舞月惊呼着,腰都挺直了。

“……”朱墨不响,回避着她的目光。

舞月突然明白过来,愤怒地吼了起来:“不,不可能,姐姐决不会自杀!”

“嘘―轻点,舞月……”朱墨痛苦地哀求着。

“你反驳他们了吗?难道你相信这个结论?”舞月恶狠狠地盯住丈夫,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声嘶力竭,完全不像昔日典雅娴静的范舞月了。

“舞月,我们躺下,慢慢商量,好吗?你晓得的呀,妈妈她是极惊醒的……”

“我不怕吵醒俞老师,我正想去问间俞老师,像姐姐这样的人会自杀吗?俞老师不是总说她最了解姐姐吗?”舞月不是赌气,是认真的,她真的揭开被子下了床,朱墨慌忙去拉她:“别,舞月,别去烦妈妈好吧?她这几日心里也不好受……”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睡不着。”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俞开的,盒开的房门口站着婆婆,婆婆有他们房门的钥匙,但是婆婆半夜里打开房门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即便是在深更半夜,婆婆也是穿着整齐,毛哗叽中式棉袄罩衫上的琵琶钮从上到下扣得端端正正,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在耳后。这种端庄凝重的容止与婆婆为人师为人母为人婆的身份很吻合,与她守寡30年的经历也很吻合,婆婆是个名符其实的人。

“舞月,快钻到被窝里去,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容易生毛病了。朱墨,下了床就要把衣服裤子穿好,**裸的像什么样子!”婆婆声音不高,却具有不容违抗的威严。

朱墨慌手慌脚地套衣服,舞月咬住嘴唇,极不情愿地将两条腿塞进被窝。近来她常常想冲一冲婆婆无形中设下的规矩,可是一旦面对婆婆,她总是泄气。舞月曾在姐姐面前发婆婆的牢骚,姐姐点着她的鼻子说:“小舞月,我最了解俞老师,我就是生怕你这种碰不得的瓷脾气做不来媳妇,才找了俞老师来当你婆婆,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呀!”

婆婆走路脚步比猫还轻,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坐在舞月跟前,将舞月冰凉的手捏在她的白暂而干燥的掌心中。婆婆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皂的味道,引得舞月很想放声大哭。如果此刻坐在床沿上的是妈妈,舞月准会扑上去尽情地哭上一通。可是妈妈远隔天涯,此刻也许正在美国旧金山的寓所中和继父一起悠闲地喝着白兰地,舞月还没有告诉她姐姐碎死的噩耗,舞月想等姐姐的死因搞清楚了再给妈妈打长途电话,难道能对妈妈说,姐姐是自杀的吗?舞月用力撑住眼皮,不让泪水落下来,婆婆的面孔在她的视线中模糊了又清晰了。

“舞月,你想哭,就索性痛痛快快哭出来。窝在心里不好,俗话讲积郁成病,就是这个道理。”婆婆的话很贴心,可是舞月眨眨眼睛,却哭不出来了。婆婆等等舞月,见舞月低着脑袋揪然无语,并无悲啼的意思,自己便轻轻地缩了缩鼻子,垂下了眼皮。这是婆婆表示悲伤的独特方式,舞月曾听丈夫描述过,那年他才八岁,公公病故,婆婆没出一句悲声,就闭着眼守在尸体旁边,不停地缩鼻子,整整一夜。舞月听丈夫讲的时候很怀疑,今天亲眼目睹了。

少时,婆婆睁开了眼睛,这一瞬间婆婆的面孔和头发像是蒙上了重重的一层霜。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失去亲人的苦楚我是晓得的,书月就像我的亲生固一样。但是,我们总归要尽量配合公安局把事情弄清楚,吵吵闹闹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书月活着的时候一向最注意群众影响了。”

朱墨看看舞月,舞月沉默不语,这是她的杀手铜。

“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离天亮还有三四个钟头,还好睡一觉呢。”婆婆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立定,说:“刚才你们把好好吵醒了,她要过来陪妈妈,被我硬劝住了。”婆婆说完拉开门,一只脚跨了出去,又缩回来,又说:“舞月,我们现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给书月增光,可不能给她抹黑呀!”

婆婆终于出门了,房门咯瞪一声带上了,舞月却被她的两下回马枪戳得一败涂地,怔仲着不知如何收拾残局。

“还要不要喝水?”朱墨哑着声问。

她摇摇头,索落钻进被窝,钻进那只孤独的硬壳。

“冷吧?再睡过来好吧?”朱墨俯下身,将手搁在她身上,轻轻地摇摇。

她拉过被角闷住头,把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缩成一个坚硬的球,顽固地拒绝着一切。

朱墨收回手,关了灯,精疲力竭,胡乱和衣躺下了。过了半夜,天色愈黑,那只路灯一下知是坏了还是灭了,房间里漆黑一团,只有一轻一重两个人的呼吸像一把锈蚀了的钢锯一来一去疲乏而单调地运动着。

如果书月姐在天有灵,她一定会知道对于她的突然死亡,最痛心的不是她远隔重洋的母亲,也不是她含辛茹苦养到18岁的儿子,更不是她正春风得意出国访问的丈夫,甚至也不是已被她的死弄得神魂颠倒的妹妹,却是她的妹夫朱墨呀!

女人的痛苦可以尽情地流露出来,哭啊喊啊折腾啊,别人会理解你,会同情你。可男人只能把痛苦深刻在心上,并且在最痛苦的时刻偏偏要撑出个顶天立地的模样来。特别是对于书月姐的死,朱墨只能顽强地保持着平静的沉默,默默地承受痛苦碾碎五脏六肺的滋味。范书月是他什么亲人?只是他的妻子的姐姐呀。人们不会理解朱墨和书月姐之间那种身相远、心相近的关系,人们对于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永远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不灭的热情。

朱墨在电话里听到舞月语无伦次地说:“姐姐……死了,死了……姐姐!”当时他的感觉便是天崩地裂般的昏晕。陶珊春在一边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字,便问:“谁死了?是你妈妈?”他傻了半天,才艰难地说:“是……我妻子的姐姐。”陶珊春连忙拍拍胸口说:“吓我一跳,还好还好。”朱墨咬碎了舌尖,才忍住没有让火辣辣的泪从眼眶里进溅出来,而且还要时常挤出一脸信心百倍的笑容,去回答职工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间题。下班后,朱墨率先来到露天仓库,动手搬启那小山似的废铜烂铁,在朱墨的周围很快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干部,后来,又有越来越多的群众参加进来,古人云:以众人之力起事者,无不成也,那垃圾山在两三小时之内已夷为平地,朱墨大汗淋漓,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有一瞬间,他仿佛自己就成了那个率部落浩浩****迁徙的凛君。在搬最后一段烂铁皮的时候,他已不能坚持,颓然跌坐在地上,尖锐的铁皮划破了他的小腿肚子,鲜血喷涌。他被众人用板车推到医院急诊室缝了六针,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因为心里的痛远远超过了伤口的痛。也许,他是有意砸伤自己的躯体,想以躯体的疼痛来减轻心口的痛楚吧?

书月姐,你为什么要消灭自己?你是那样美丽热情善解人意。你有什么理由要消灭自己了那么多人爱你敬你仰慕你传捅你。你怎么可能消灭自己呢?你有那么多憧憬理想计划,你的璀璨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朱墨无声地痛心疾首地呼叫着。白天,公安局那个老气横秋的杜队长交给他那张可怕的验尸单,并且用冰冷的声音告诉他:“范书月很可能是自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咚地跳起来,瞪直眼睛对着他们吼:“决不可能!”可那个杜队长仍不动声色,果断地将他按在椅子里,低低地却是清晰地说:“我们应该相信科学。”什么是科学?不就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吗?而客观上,书月姐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

最后一次见到书月姐是在他情绪十分低落的那段时间里。他花了几年时间,对下属公司和工厂做了许多调查,又翻阅了大量国外先进企业管理的材料,写出了一份关于如何改变局机关性质,使之更适应改革开放形势的调查报告,引起了局机关上上下下轩然大波,老干部认为他野心勃勃企图抢班夺权,一般机关工作人员议论他是好大喜功,自己要出风头拿众人当垫脚石,把局机关改革掉了大家喝西北风去!当时他真有点四面楚歌的境地。局长找他谈话,肯定了他的报告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又说,你长期在局机关工作,对第一线情况还缺乏深入的了解,你现在是理论大于实践,所以领导上想让你到明达厂去工作一段时间,搞点调查研究,这对你是个很好的实践机会呀!他乍一听心里确实很抵触,明达厂效益不好是人所周知的,明摆着是处罚我的意思。可是,除了这一步,我还有其他机会吗?似乎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想想自己壮志满怀屡遭挫折,不觉心灰意懒。跟舞月说说,舞月就会埋怨,怨人心险恶,怨天地不公,怨他太傻太笨太不会做人。他走投无路间,每每想到书月姐。那天他下了班便去了书月姐家,书月姐还没回来,却碰到难得闲空的连襟杨啸舟,他见了杨啸舟心里总是别扭,杨啸舟却是十分体己地拉他坐下,说道:“我听说你在局里的事了。唉,一直忙,没机会告诉你,我和你们局长在几次联谊会上见过,关系还不错。其实,本来是内定你为副局长的候选人的,你要是不写那份报告就好了。中国人选干部的标准,谦虚谨慎是很重要的一条。我和你书月姐都了解你,从小就有抱负,可是,世界上是没有一帆风顺的道路的,为了尽可能顺利地达到目的,是要运用一些人生技巧的,譬如勾践的卧薪尝胆,韩信的**之辱等等,我正在构思写这样一篇文章,谈谈做人的技巧,或者就叫你如何能获得成功。唉,要是这件事你先跟我商量一下就好了!”他顾着书月姐的面子,总是不反驳杨啸舟,心里却很悲哀,他不屑学什么做人的技巧,难道这辈子就无法施展宏图了?!他不愿与杨啸舟多谈,勉强坐了一会便告辞了。他沮丧地乘电梯下了楼,在大门口却意外地遇上了匆匆赶回家的书月姐月九真是喜出望外呀!书月姐挎着一只鼓囊囊的人造革黑包,手里还捧着一螺作业簿,一见他便笑着说:“怎么这样愁眉苦脸呢?不就是没有当上官嘛!”书月姐一句话说得他不胜汗颜,原来自己耿耿于怀的只是没有当上副局长,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书月姐拉他上去再坐一会,他想到杨啸舟道貌岸然的面孔,执意不肯。于是书月姐就说:“我送你到车站。”他心里就是希望书月姐能陪他走走,却违心地说:“不用不用,老杨在家要等急了。”书月姐说:“我们老夫老妻,没那么缠绵。走吧。”于是他帮书月姐捧了作业簿,两个人沿着半明半暗的马路慢慢地走去。这一带是近年新建的住宅区,一到晚上就人迹稀少。马路两边有繁茂的绿化带,虽已仲秋,叶渐飘落,常青树和灌木丛仍旧浓荫团团,秋虫低吟。他畅快地吸一口晚间清新的空气以驱散淤积胸间的闷气,滔滔不绝向书月姐诉说自己的苦恼。书月姐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去将飘到眼门前来的散发。车站到了,他们又往回走,又走到了书月姐家门口,他们再往车站走。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几趟,他的苦脑终于诉完了。他们便站在站牌旁边的小花园里,树影幢幢,光线很暗,书月姐的脸隐在暗影里,只有眼睛幽幽地闪亮。书月姐叹了口气说:“朱墨呀朱墨,就这点事就把你愁成这样?既然你也不喜欢孵在机关里无所事事,何不就到明达厂去?你说你们领导报复你排挤你,我看他们是重用你。如果那个工厂情况很好,还要你去干吗呢?"书月姐一番话如醒酮灌顶,使他茅塞顿开,真像是恶梦醒来看见了晴朗朗的天空一般。站在书月姐面前,他感到自渐形秽,书月姐勤勤恳恳在小学校里教了这么多年书,她从来没有因为当不上教导主任或校长而闹情绪的,区教育局曾经一度想把她调去,可是培新小学不放,书月姐毫无怨言就留了下来。他感慨地问道:“书月姐,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怨气苦恼?”书月姐没有马上回答,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书月姐的身影似乎比从前缩小了一圈,过了一会儿,书月姐说:“谁会没有烦恼呢?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嘛。只是我一看到学生,就把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朱墨一向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书月姐,在他眼里书月姐是那样热情开朗纯洁高尚。可是书月姐死了,朱墨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书月姐。书月姐的死太蹊跷了,这和她光明磊落的一生太不相称了。现在朱墨心中的书月姐隔着云裹着雾扑朔迷离莫可名状,最使朱墨痛心疾首的便在于此呀!

遥夜沉沉如水,萧萧暗雨打窗,思绪凌乱像几片枯叶在朱墨脑海中打转,他和衣而睡的,觉得被子很重却很冷。日里在人前他撑着,做出胸有城府的沉着,其实他唱的是“空城计”,他心里虚空一片,身体累,精神也累。他实在需要有人抚慰,有人温暖。他真想像刚才那样揽过舞月吮吸她身上的气息,可是,他的手臂悬在空中僵住了,又缓缓地收了回来。想起这些天来常常出现在妻子脸上的冷摸、鄙视、仇恨的表情,他不寒而栗,心中充满了悲凉。妻子近在咫尺,却如远隔重山。从什么时候开始?舞月从柔软洁白的棉花变成了生硬而锈渍斑斑的铁?这种应该是不可能的本质的变化是在什么催化剂下发生的?书月姐,你亲手托付给我的那个温情脉脉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书月姐莫名其妙地死了,从前的舞月也不知不觉地死了,朱墨在短短的时间里失去了两个钟爱的女人,他真是一贫如洗了!

临近拂晓,窗外的雨脚密匝匝地急促起来,嚓嚓嚓,嚓嚓嚓,仿佛一队人马正匆匆地走向遥远的世界极地。朱墨实在睡不住了,索性起床,他想到大雨中去走一走,淋个透湿,幸许能够减轻痛苦。

朱墨走出房间便呆住了,客厅里,茶几边的台灯亮着,半轮光圈罩着陡然苍老的母亲,母亲石像般地坐在沙发里,两手紧紧地抱着一只纸盒。

“妈,天还没亮呢,你怎么就爬起来了?”朱墨慌忙走到母亲跟前,看着母亲的脸,伸手去拿她手中的纸盒。母亲双手抱得更紧,像是对朱墨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书月她会自杀?这怎么可能呢?”

母亲听到书月姐的死讯后常常一整天地缄口不语,默默地按步就班地做她应该做的事,给好好梳头,做气功,打扫房间,用抹布塞进红木椅背雕花的镂空来回拉,弄得它纤尘不染。朱墨知道,书月姐谜一般的死亡给母亲带来的痛苦并不亚于白己。可是朱墨无法回答母亲,他自己也无法解开这个疑团。

毋亲见他不语,便打开了手中的盒子,捧出厚厚一叠奖状。母亲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张张地读了起来,读得十分仔细,连年月日也不漏过。这都是书月姐得来的荣誉,书月姐是母亲最优秀的学生,是母亲教学生涯的结晶,是母亲立身于世的纪念碑,是母亲足以显示于人的骄傲。三好学生,优秀共青团员,模范教师,优秀园丁,兰八红旗手……书月姐的一生是用奖状铺成的,书月姐每得到一份奖状,总要恭恭敬敬拿来交给母亲,书月姐总是毫不虚假地说:“俞老师,我取得的每一点成绩都有你的功劳呀。”以往,母亲隔一时一也总要把这些奖状拿出来细细研读的,读过之后她总显得神清气朗,怡然自得的样子。可是现在,她看着这些奖状却神情沮丧、目光迷离,东摸摸、西摸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妈,天亮了再看吧,再去睡一会。”朱墨呐呐地说。

母亲忽又抬起头,盯着朱墨,问道:“墨儿,你老实说,难道书月她心里真的很恨吗?她究竟恨什么呢?”

朱墨被母亲问得心惊肉跳。母亲器重书月姐更甚于自己,如果书月姐真是自杀的话,那么母亲大半辈子赖以生存的信念便轰然倒塌了!

“妈,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朱墨知道自己的话软弱无力,他只有动手,强行把奖状收到盒子里去。母亲终于回房间睡去了,朱墨手脚虚软,浑身虚脱了一般,可千万不能趴下呀!他竭尽全力,拉开门走了出去。在撑起那痛苦加痛苦的大山时,他听到自己的每块骨头每根神经都发出崩溃前的嘎吱声。

雨点仓仓仓,仓仓仓,敲打着建筑物的窗户,那声音空廓寥寂,像一片无尽的惆怅,雨线噢哩哩,哩咬嗅,像万千支利箭穿透了他不堪负荷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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