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班的时候,趁办公室的人都拥在室主任那儿看一本样书,吴弘站起来,装做去拿报纸,从钟芸身边擦身而过,闪电般丢下一张纸。钟芸惊愕地抬头去看,只见吴弘一个瘦精精的后背。钟芸不知所然地把这张纸拿起来,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几个漂亮的行书字体:离婚报告。
如同平地行走忽遭雷击,打得钟芸眼冒金花,晕头转向。她的目光直愣愣盯在这四个字上,一时间仿佛弄不懂字面上代表的意思。
离婚?谁要跟谁离婚?吴弘跟她吗?可这又是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他们互不理睬,从来没有在一起就婚姻状况有过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她甚至不知道吴弘许多天来到底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一份离婚报告中暗藏了什么样的杀机?吴弘真的要把她和虹虹母女俩置于死地而后快吗?他们之间到底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吴弘如此费心劳神消耗生命?钟芸疑惑自己是不是智商太低,因此不能把这一切前因后果想得很透彻明白。
再想下去,钟芸却又感到愤怒,心跳加快,血往头上脸上奔涌,以至呼吸急促,面色潮红。离婚?即便要离婚,这个要求也应该由她而不是吴弘提出来,吴弘有什么权利什么理由?她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不负责任的是他,他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应该被她押上道德审判台。
钟芸虽是很绵软的性子,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也还是激动得不能自持。她站起身,把一张离婚报告揉成一团,攥在手里,转前转后地寻找吴弘,想要掷还给他,再明明白白地说几句话。而吴弘鬼得很,这时候已经挤进同事堆中,装作对那本样书有兴趣的样子,不时对钟芸这边看一眼。钟芸虽然气得发昏,到底还是要面子的人,当同事们面泼妇一样揪住吴弘吵架的事情干不出来,只好仍旧规规矩矩坐着不动,等待机会。
不一会儿,大家七嘴八舌将样书评论过了,四散回到各自座位。钟芸颇有点做贼心虚的模样,将揉作一团的纸又锁进了抽屉。
以后的几天,吴弘越发小心翼翼避免跟钟芸接触,给她提出抗议的机会。他每天在别人上班以后才无声无息溜进办公室,下班之前就提早溜走,中午也一改惯例不在单位食堂吃饭了,天知道是在哪儿混过午休漫长的两个小时。平常只要一发现办公室里人变少了,他马上就出去,哪怕钻在厕所里等,也要等到人多了才回来。人多了才有保险系数,他深知钟芸的心理,断定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句有关他们私生活方面的话。
有时候钟芸想模仿吴弘的做法,把责问他的话写在纸上,趁人不注意时扔到他面前。而吴弘猜透了她心思似的,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她。还有一次办公室没人,钟芸心跳着去开吴弘的抽屉,想把纸条扔在他抽屉里,却不料所有抽屉都锁得紧紧。钟芸气得把那些锁头扯得咯啷啷响,心想吴弘这个人的心理简直复杂阴暗到变态,像她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大概无论如何斗不过他。
星期天,钟芸在家里给虹虹洗澡。天还有点冷;钟芸用浴帐把塑料澡盆罩住,人就蹲在浴帐里给虹虹脱衣服。虹虹一向害怕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两只小脚乱蹬乱舞,一边杀小猪似的大声嚷叫,结果手忙脚乱中也不知是虹虹还是钟芸自己把一大盆水给弄翻了,这下屋里遭了大殃,水流从无数个方面迅速向四面流淌,急得钟芸丢下孩子奔到厨房拿拖把来堵。哪里还堵得住,水头汹涌地一直冲到卧室大床底下,把两双橡塑拖鞋都漂起来了。钟芸拿一个桶来,拖一下水,在桶里挤干拖把,又拖一下,再挤,忙得汗水淋淋。这边水还没拖完,那边虹虹光身子坐在澡盆里已经冻着了,响亮地连打几个喷嚏,钟芸怕她要感冒生病,丢下拖把先给她穿衣服。虹虹仍旧是舞手蹬脚不肯配合,钟芸又急又累,顺手就打了她一个屁股,虹虹自然是放声大哭,钟芸心里酸酸的,眼泪也跟着流出来,母女俩就这么湿淋淋哭成一团。
哭过之后钟芸不由得又想到吴弘,恨他一意孤行莫名其妙弄得家不成个家,她一个人又工作又带孩子连个递递拿拿的帮手都没有,人是已经疲累到极点,而他居然还心狠手辣提出来离婚!钟芸想到这里,浑身上下如同针刺火燎,心里干得要冒火,再也做不成什么事情,胡乱把孩子穿戴起来,下楼送给巷子里的老太太帮忙照看一会儿,自己骑上车就到郑仁翮家去了。
这是钟芸第二次到郑仁翮家,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形单影只还没有碰上吴弘,第二次去的时候却是已经有了孩子并且要跟吴弘离婚,想起来真是往事如烟,沧海桑田。
郑仁翮两口子都在家。钟芸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各干各的活:郑仁翮用一把起子在修电灯插头,吉小珂守着双缸洗衣机洗衣服。屋子里的气氛多少有点冷清沉闷,只是钟芸这个人向来感觉迟钝,居然没有注意。
吉小珂原本是个对人热情的人,此番跟郑仁翮处于微妙阶段,见来了郑仁翮的老同学,越发殷勤起来,给钟芸泡茶,削苹果,还拿来一些话梅和瓜子,非逼着钟芸尝一点不可。钟芸心里有事,只觉胸口堵得难受,哪还能轻轻松松吃得下零食?吉小珂这才意识到她是有事来找郑仁翮的,知趣地退出去让他们两个人谈话,顺手还把房门带上了。
郑仁翮搓着两手,十分歉疚地对钟芸说:“我这个人也是整天穷忙,说好了替你去找吴弘的住处,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怎么样,他还那样神秘莫测的吗?”
钟芸没有说话,两眼直愣愣望着茶杯里冒出来的袅袅热气。郑仁翮在心里叫一声:“不好”,就见钟芸双眼已经微红,连连噏动鼻子,强忍眼泪不让它掉下来。郑仁翮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也不免难过,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合适,屋里出现了很尴尬的冷场。
过了一会儿,钟芸心里的难受劲儿过去之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揉成皱巴巴的纸头,递给郑仁翮看,郑仁翮看一眼就惊叫起来:“是他给你的?”
钟芸动作很迟缓地点点头。
“叫你签字?”
“我想是这个意思。他没说话,什么话都没说。”钟芸眼睛仍旧定定地望着那杯茶。
“你的态度呢?你准备怎么样?”郑仁翮紧逼着问。
“我说不上来。真的。”钟芸的眼泪终于滴下来,鼻音重重地说:“不离婚吧,想想这么僵着也没意思,他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爱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反正与这个家已经无关。我拖着不肯离婚,倒霉的是我,女人能有几年青春?我不是拿自己的一辈子去跟他拼吗?要是离婚,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初结婚是由着他来的,现在离婚又由着他来,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东西,就这么听凭他随心所欲拿来拿去?我非要由他支配不可?老郑,我真是怎么想怎么难过,我伤心死了!”她抽泣起来,双手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整个身体都被一种悲哀的调子浸透,使郑仁翮简直不忍再去看她。
钟芸哭了一会儿,心里稍稍松快一些,手从脸上移幵,掏出一块手帕,摘下眼镜去擦脸,然后再擦眼镜,动作极其缓慢沉重。
郑仁翮想了想,忽然大声说:“你当然不能轻易签这个字,哪能就这么乖乖地听他摆布,他算个什么东西!”
话说出来,两个人蓦地都吃了一惊。郑仁翮一向老成持重,如此冲动激愤的话倒有点不像他说的。郑仁翮是实实在在替老同学生气了。
“吴弘这个人太没道理。”郑仁翮又说:“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做事敢这么颠狂!我看他是这里有点毛病。”郑仁翮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脑袋。
钟芸苦笑笑:“哪里,他这人精明得很,算准了我老实好欺负。”
“问题是他欺负得没有道理呀!你们从没有过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你又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对你这样?当初结婚,不还是他死乞白赖求着你的吗?”
钟芸说:“也许是我太笨,理解不了他的心思。”
郑仁翮摇头:“不,其中必有什么原因,这个谜我一定要帮你解开。我想还是必须先找到他隐藏的老窝。只有把他的辫子抓在手里,我们才能变被动为主动。”
郑仁翮这时候已经不自觉地在话里用出了“我们”这个不同寻常的词。钟芸注意到了,但是她没有往深处多想,在她心里郑仁翮一向是乐意助人的,乐意把别人的事看作他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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