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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耳 刘心武 4290 字 23天前

雨水从雨斗篷的套帽上泻下来,使仲哥觉得迷眼。仲哥虽说一身武艺,骑车却从来中规中矩,从不骑飞车,不撒把骑车,到路口遇上红灯,就是没有警察,或没什么竖向交叉的车辆,他也总习惯性地刹住车,一脚支地,静候绿灯出现。仲哥已经骑了半个多钟头,再过一个十字路口,便接近他居住的那个地方了。

过那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没遇上红灯,仲哥顺利地骑过了路口,但刚骑过去没多久,便听有人叫他:

“仲哥!”

仲哥如同遇上红灯,习惯地刹住车,一脚支地,甩甩头,眨眨眼,透过雨丝去寻找那发出呼唤的声源。

原来是雷秀花,打着把黑尼龙布伞,站在马路牙子上叫他。

雷秀花在那里等候了他好久。那是仲哥回家的必经之路。开口叫仲哥和刚被仲哥看见时,她都十分紧张。她不仅怕仲哥不理睬她,更怕仲哥心生误会。她同姐姐雷秀英,以及儿子瑞宾一起,这些天里都去过仲哥家,仲哥也去过她家一回,当时姐姐和瑞宾,还有小外甥都在,他们之间已形成正常的来往。她心想仲哥突然听见了她一声呼唤,又突然看见她一个人在马路边出现,并且又是在越来越粗大的雨丝中,一定会以为她又要把他们的关系,引到不正常的轨道上去,从而招来鄙弃乃至斥责,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仲哥却是异常的平静。他下车,把车推到马路牙子上面,手握车把,面对面地望着雷秀花,等待雷秀花说话。仲哥对雷秀花的出现尽管多少有些惊异,但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

雨哗哗地下着。街上的车辆和人行道上的行人都各自匆匆赶路,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在雨中停留的人。

“仲哥,”雷秀花透过雨丝,看到雨帽中仲哥一张好多天没有刮过胡须的脸,脸上其他地方都模模糊糊,但一双眼睛却仿佛两只刚装上新电池的电筒,透视般地朝她射出清亮的强光。雷秀花几乎在这样的强光下又乱了方寸,但她镇定了一下,便按照事先想好的顺序对仲哥说,“有的话,总想单独地跟你说说。头两天跟我姐,还有小宾子,去看了小宾子他爸。他如今看果园子,活不累,人家对他也挺好,他那个罪过,到底跟那些个黑了心杀人抢劫贪污作孽的不一样,对吧?他说表现好了,还能再往下减刑,只要车祸苦主的家属不再细究,过不了太久兴许就能回家,以后无非是不再开车——实在那开车也没啥意思,小宾子我就一辈子不让他开车——干什么不一样挣钱养家?……他回来了,我们就再好好地一块儿过……我的意思是,他没回来,我跟小宾子也要好好儿地过,等他回来,早点回来……小宾子你既然不打算让他到你们那儿了,就另外进别的厂子当工人吧,我跟小宾子,还有我姐,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仲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仿佛早已看出,雷秀花要单独跟他说的,并不是这些话,所以,便静静地等着,等着那些话出现。

雷秀花终于说到正题上:“仲哥……我今天找你,想单对你一个人说的,是……”尽管她打了很多次腹稿,事到临头,却仿佛一碟子剥好的花生仁,心一慌,手一抖,全部打翻在地,顿时把美好变为了丑恶,她脸发烧了,不敢接触仲哥的目光,她举伞的手微微发抖,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把原来准备好的一番话,杂乱地倾吐了出来:“仲哥,你别恨我,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没法子……那回,晚上,坟园子里,那树底下,你别恨我,别恨,我不是故意的,我事先没打算那么着,我知道你恨上我了,你恨,你应该,因为,有个人,那是谁?谁呢?你恨,是因为你本来就不乐意,又偏有个人,让那人凑巧瞧见了,倒好像你是个不正经的人,倒好像你跟我一个样……其实,都是我的罪过,我一个人的……你瞧,就是这么着,我总想单独跟你,认这个罪,可跟着我姐找你,当着小宾子的面,我怎么说?今儿个,我下决心跟你说,我对你有罪,我带累了你,坏了你的名儿,让那人瞧见了,生误会了,你一定恨我,你不爱我,我本来就受不了,你再恨我,我更没法儿活了……仲哥,你要饶了我,你别恨我,好吗?……”

仲哥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他目光炯炯,沉沉地说:“我对你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雷秀花的灵魂瑟瑟颤抖着。她知道仲哥是条一言千钧的汉子。他不恨自己!当然,这正是自己所需要的许诺,然而,他这回更干脆地说清楚了,他也绝不爱自己!可是雷秀花,真是彻头彻尾连皮带骨连身子带魂儿,爱仲哥爱得好苦好惨好深好沉啊!她这一回来憋着仲哥,要跟仲哥表白的,确实是她希望仲哥不要恨她,并且也不期望仲哥接受她的爱,她要向仲哥保证,她将忠于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家庭,在周围人们用道德眼光织成的网里做一只老老实实的小虫,但她确实也曾幻想过,仲哥或许会对她说,他心里头也是爱她——不一定说爱,说成喜欢吧——他心里头其实是喜欢她的,不过,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子、女儿,因此他必须跟她一样,克服心里头的那些个想法和冲动……她只需要那样几句话,那么一点意思,甚至于只不过是淡淡的、隐隐的暗示,那她就再无遗憾了!她就可以真正平静地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了!然而,仲哥却简捷而明确地在这大雨中对她宣布——

“我对你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风把雨丝吹到雷秀花脸上,她感谢风,因为这风,她脸上淌下的水珠,就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了。她这四十年的人生,在这雨中,在这风中,在这十字路口,离不断变换的红绿灯不远的地方,面对着这个不属于她的男人,浓缩在一起,使她感到辛酸、凄怆。为什么她的父亲,当年非当那劳动模范呢?又为什么在那“**”中,父亲不咬牙挺下来,而去扑到了飞驰的火车那无情的轮下?她的命运,为什么像是别人给设计好的,并且在设计的时候,丝毫不征求她的意见?父亲投身车轮的那个晚上,仲哥为什么偏要出现,并且那一出现,就嵌进了她的心、她的魂,而使她永远得不到,却又苦苦地思恋着?她现在只巴望仲哥能明白,她命已如此,她断了痴想,她认了!但她也只巴望能稍稍地给她一点安慰,就是说,使她知道,或仅仅使她能保持那样一种想象,就是他心里毕竟也有她……然而,她的命运现在极其清晰、极其狰狞地显现在她自己面前,她爱一个人,那人却从来不爱他,甚至不恨她!一个女人活在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惨痛的吗?

泪水扑扑簌簌从雷秀花眼里滚落出来,她肝肠痛断,她本来往下是想向仲哥发誓,她再不会单独来打扰他,这是最后一次,她希望仲哥接受她的道歉,明晰她的悔恨,告诉她尽管他心里也很歉然,但她这样做是对的,他们今后将只在有各自亲属在场的情况下,正常来往……她却在听到了仲哥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的回答后,心乱如麻,发誓不再单独打扰的念头被碾碎了,反而从心底里浮出一种抗拒性的情绪,一种打乱原有计划的冲动……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仲哥依旧平静地望着雷秀花。他看出雷秀花在流泪。他能理解,一个女人心里头如果憋着一堆紧要的话,那要么便会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要么便可能把她自己化作一枚炸弹,既炸自己也炸别人。他愿意当一个面对喷泉的人,他不希望遇上炸弹,所以他静静地承受着雷秀花的倾诉。他没有想到自己那一句就他自己而言是自自然然、平平淡淡的话语,竟导致了喷泉向炸弹的转化。

“不,”雷秀花看仲哥似乎就要推车离去,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不!我还没有说完!我要告诉你,我对你是,又爱!又恨!你要小心!一个女的,她爱你,不可怕,她恨你,也不可怕,可她要是又爱你又恨你,那你可就得小心!……”

雷秀花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说完这几句,嘴唇哆嗦着。

雨哗哗地下着。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他们站在雨中那么对话,本是很奇怪的。

仲哥脸上,这才显示出一种表情,有几分惊异,几分不快,几分宽容,几分冷悯,还有几分无法形容,那无法形容的几分,也许才是他心底里最核心的反应。

仲哥犹豫着,不知该把进到脑子里的几句话,先拣出哪一句来说。这时,雷秀花为回避仲哥那让她经受不了的目光,也为了延迟一下自己的彻底爆炸,便把目光移向了马路,而透过泪水和雨丝,她看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十字路口那边,随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移进,她用手掌抹了一下双眼,猛地认出那是邻居小万,她就不仅不加回避,反而挥手大声招呼起来:“小万!来!我跟仲哥在一块儿哩!”

那骑车而来的,确实是小万。小万被雷秀花的招呼吓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在这么个地方,这么样地招呼他,并且不是一个人,而是还有另一个人,那一个人又并非别人,而是仲哥!

小万本能地跳下了车。

仲哥看见小万,主要吃惊在小万竟然没有穿雨斗篷,任由大雨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衣裤全都湿透,粘在了身躯上,头发更像一窝趴伏的海带,可他的脸,却反常地红喷喷的,仲哥一眼看出,小万必将感冒,搞不好,会发一场大病,他立即问:“小万,你咋搞的?干吗这么淋着?没雨具,不会先找个地方避避么?”

小万喘吁吁地说:“顾不上!刚得着的信儿,我们单位那辆奥迪车,找着了!在石家庄一个公园门口,撂了两三天……那边通知了这边公安局,公安局让我赶紧去,我这是回家取驾驶证哩……从单位里出来的时候,雨不大嘛,我也没借雨具,谁想这一路雨下疯了,偏跟我过不去……可车找着啦!这是喜事儿啊!……”

雷秀花叫住小万,本是赌气,想偏让小万见识见识,仲哥怎么跟自己单独在一起,没想到小万虽然停在了他们面前,对此却没表露出什么惊讶,及至听小万如此一说,便知道小万心里,只有奥迪车那一桩事儿,而且,雷秀花立即想到,奥迪车找着了,小宾子就更不受牵连了,这倒也的确是桩喜事儿,便又将原有的畸形心态,化解了许多,她不由得随着小万说:“是吗?那敢情好啊!”

仲哥便要脱下自己的雨斗篷给小万,他对小万说:“这么淋下去还得了!快穿上我的,我练过,我不碍事的!”

雷秀花跟上去说:“小万,你就穿仲哥的吧,我有伞,仲哥跟我打着伞,推着车走,不也淋不着吗?”说完,她便靠近仲哥,将伞罩在她和仲哥两人头上,那架势,活像他们是两口子似的。

小万惊奇地望了雷秀花一眼,把车推开,跳上了车去,扭头对他们嚷了一声:“不用!我反正也这样了!我走啦!”便抬起屁股,一耸一耸地用劲把车蹬走了。

仲哥通过雷秀花举伞的动作,才把她内心里另一种想法透视出来,原来她还是不能忍受自己对她的无爱,可在这神秘的天地之间,情爱实在是一桩没法子说得清,没法子勉强,没法子补救的事,“无可奈何”四个字,与情爱怕是最近的亲戚,血缘上无可分离!

“雷秀花,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仲哥沉静地对她说,“我们都回去吧,各自回家吧,家里的人,都等着我们哩。”说着便把自行车推到了马路上。

“你回去你的!我不!”雷秀花发狠地说,“我要在这大雨里,痛痛快快地逛个够!”

仲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她摆下手,骑车朝他们那个居住区蹬去。

雨哗哗地下着。雷秀花咬着嘴唇,蹚着水,果然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开头,她还举着雨伞,走了一段以后,她爽性把伞一收,任雨水朝自己劈头盖脸浇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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