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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耳 刘心武 3137 字 23天前

司机小荆从反射镜中看出匡二秋满脸如释重负的开心表情,不禁暗暗吃惊。当那位赖先生进入海关通道之前,匡二秋同他不是一般地握别,而是相互拥抱,紧紧拥抱,一边拥抱还一边互相用手掌拍击对方脊背,让人从旁看去,真是恋恋不舍达于极点,当时小荆都以为,那俩人眼里肯定噙满了泪水儿,只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才强忍了回去。可怎么离那场面还不到一刻钟,这位匡头儿便整个儿地换了副面貌换了个精神啊!匡二秋一般坐车时总是正襟危坐,想他自己的心事,很少主动同司机扯闲篇。可这天不知怎么的,送走了赖仑,他却忽然有了颇浓的谈兴,他伸手拍拍小荆肩膀,问:“怎么样,你觉着这位老外?”

小荆大感意外,不由得说:“他老外么?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匡二秋截断小荆的话,嘿嘿地笑着说,“你以为非得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浓汗毛才是老外么?这位仁兄定居欧洲多年,早已入籍,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外哩!他是香蕉老外,懂吗?”

“不懂!”小荆确实莫名其妙。

“香蕉老外,就是除了皮儿是黄的没法子去掉色儿,里头可全是一水儿的白!”匡二秋形容完,嘿嘿地笑得更欢了。

小荆琢磨不透,他试探地问:“这位赖先生……他不是挺爱国的么?不是连老婆都不要外国的,专门回中国老家娶了个地富的闺女么?”

“那当然!爱国主义,没得说!入外籍,那是因为要跟那边混事由,你不入籍限制就很多,不方便,其实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前半段话说得小荆本能地微微点头,可小荆万没想到,匡二秋说至此,却把嘿嘿笑变成了哧哧笑,又伸手轻拍他肩膀说,“可这家伙,你猜也猜不到,他妈的,自打三十岁以后,就**不举,整个儿是个太监的干活!你没瞧出来,他连一根胡子茬儿也没有吗?下巴颏光光的,跟娘儿们的脚后跟一个样儿……哧……”

小荆险些把车子开过分道线,他忍不住也乐了,可乐完,心里挺别扭,匡头儿怎么会跟自己兜出那位爱国人士的这么个老底儿呢?匡头儿既然打心眼儿里这么瞧不起那位赖先生,分别的时候又从哪儿迸出来那么一股子情深谊长的劲头儿呢?

“不过,小荆,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能外传的啊!”匡二秋嗤笑完了,面色渐复严肃,叮嘱小荆,小荆立刻赌咒发誓地说:“那当然!那我懂!我哪儿能呢?!……”

匡二秋细想起来,把赖仑这位四舅留住家中几天,麻烦是麻烦了一点,收获却也不小。“活到老,学到老”,这格言真是不错!要不是有这么个机会跟赖仑私下里深入接触,哪能窥透他们这号香蕉人的内心深处!

匡二秋原来佩服赖仑爱国,那真是动了感情。说实在的,匡二秋自己要是出了国,成了香蕉人,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跑回中国大陆乡下,娶一位黄面婆带出去当夫人的,那样的黄面婆,无论你怎样训练,也成不了洋香蕉,只能是永远的红苕,上不了任何台盘,与国外洋博士的生活实在是不配套的!赖仑却真那么做了!……这回赖仑又来中国,在匡二秋家中酒酣耳热之际,醉后吐露了心曲,他有两桩事,认真地恳求匡二秋这位贤甥帮忙,头一件,便是:“你看能不能找个机会,促成并安排……的接见!”猛听这话时,匡二秋手中的酒杯不禁微微一抖,匡二秋毕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啊!原来赖仑之爱国,不是白爱,他爱国,则要国也爱他,他希望那位国内高层大人物接见,便是企盼能从中体现出他爱国、国爱他的双向互利状态。“有的话,你们不好直接到国外去说,我可以说嘛!在外国人眼里,我是中国人嘛!你们把我在国外说的话反馈到你们的传媒中,因为我确实是外国人,不是外国人也是台湾人,是海外侨胞,是华裔嘛!连我这样的人都这么看这么说嘛,你国内的人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呢?”赖四舅的这一逻辑是钢铁的逻辑,这样的人不可少啊!匡二秋应允了他的这一要求,依匡二秋想来,通过自己和自己单位的路子进一步把赖仑的爱国事迹宣传出去,造成更大的影响,那么,促成……的接见,当非难事!匡二秋举杯主动朝赖四舅的酒杯碰去,他驱除了刚听到对方提出请求时的惊怪,并且,他意识中也流动着这样的想法:他爱国,国爱他,而我,是爱国者和国之间的桥梁,因此爱国者爱我,可以邀我出国,而国也更爱我,可以更顺利地批准我出国,如此好事,何不乐而为之?

当然,赖四舅喝得更醉时,乜斜着眼提出第二个请求的当口,匡二秋不禁又暗自惊怪起来,那赖四舅说的是:“还要求你,给我弄一只醉蛤蚧,下次我回来时,一定按方吃掉……”原来这次他回故乡时,听到了一个偏方:不是干蛤蚧研粉,也不是用蛤蚧泡酒,而是取一只五寸以上的活蛤蚧,用酒灌至烂醉,然后用滚烫的乌龙茶焯过,生嚼吞咽下去,则三日之后,痿阳必举。匡二秋万没想到吃洋面包洋奶酪洋牛肉的这位外表堂皇的四舅居然有**的毛病!而赖四舅毕竟是香蕉人,谈起性和**来,毫无羞赧之感,一边啜着威士忌一边大侃特侃:“在台湾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个问题,他妈的!刚到西欧时候,那么多的强刺激,心里头充满欲望,可到时候就硬是不行!记得我是在巴黎买到的《肉蒲团》法译本,读得好吃力,可也好过瘾!又在柏林买到了中国明代的春宫画集萃,夜里灯下赏玩,真是春心**漾,不能自禁,但同时又极其自卑,极其哀伤……坦白地说,也只有芬妮,只有亲爱的芬妮,我的美人儿,我的好乖乖,她不仅不嫌弃我,并且甚至不往别处想,我晚上摸她、吻她……唉,那富于弹性的芬芳的肉体!东方维纳斯!我不行,她并不抗议,她微笑,她随便我,她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当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你知道我们那个文化环境,出于污泥而不染是很难的,如今芬妮仍旧对我百依百顺,可她似乎有了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她有时出奇的沉默,若有所思……唉!二秋,你要知道我多么深地爱着芬妮就好了!我对不住她!我欠她!我必须改变我的状况!我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现在我寄希望于醉蛤蚧!你一定要帮我找到!这次来不及了,可我下次一定能得到,二秋,对吗?你下次一定要给我,我想那对于你并不一定是多么困难的事!你可以得到后先把它养在玻璃瓶子里面……”当夜匡二秋和赖仑醉醺醺地各自上床以后,匡二秋脑子里爬满了麻乎乎癞兮兮的蛤蚧,他感到恶心,他联想到许多不堪呈现的景象,他几乎将对赖仑的敬佩,对赖四舅与四舅母那婚事的由衷赞叹,全都让脑子里那些爬动的蛤蚧吞食掉了——但他听到了隔壁屋里,烂醉如泥的赖仑在哭泣着,用一种凄厉的声音呼唤着:“芬妮——我的宝贝儿!”并且不断地重复,他又渐渐恢复了那敬佩与赞叹,当然,是在一个更深刻的层面上了……当早晨他清醒以后,他望见屋里的每一件玻璃器皿,都觉得那里头已经养着了一只活蛤蚧;吃早餐的时候,他告诉赖仑:“我想我能帮你找到一只活的蛤蚧……”赖仑一边用餐刀往烤过的蟹形面包上抹黄油一边彬彬有礼地致谢说:“我和芬妮都将对你这一善举永志不忘……不过,我想昨晚我也许喝得太多,把事情夸张得没有边际了!”说完瞟了匡二秋一眼,匡二秋立即报之以坦然的微笑:“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单记得你要活蛤蚧,吃蛤蚧这在中国人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赖仑优雅地一耸肩膀,把话题引开去:“是的,就如同法国人吃蜗牛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现在赖仑赖四舅终于走了,留下了一台价值不菲的电脑,一个可以公开的和一个不可以公开的共计两个心愿,匡二秋真是人超;赖仑赖四舅所带走的,只是一张储留在匡二秋书房中所查资料的软盘……

匡二秋在车中点燃一颗烟,并豪爽地把一整包“万宝路”香烟扔到了小荆身旁的点烟器上面,他伸腕看看表,嘱咐小荆说:“别迟到啊……”

小荆加大了迈数,回答说:“误不了,您放心!”

送完赖仑,匡二秋要直接赶赴一家市内的豪华大饭店,那里有一个由他们单位——具体来说中方是由他挑头——和外国某机构联合举行的大型招待会。

匡二秋深深地吸入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忙啊!他对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这种地位和状态,不禁自我欣赏起来……是啊,是啊,真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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