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几秒钟内意念飞转,每个念头都足以吓他一身冷汗。想起听人说过的、书上看过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越发眼神发虚,毛发凛凜,手上脚下不自觉地已经摆出了一副防御的架势,等待着**的东西突然间一跃而起,扑面飞来。又下意识地扭头看背后的门锁,事先作出“打不过就逃”的打算。
**真的有了动静,那棉被麻花似的一扭,从枕头处蓦地探出一个毛蓬蓬的脑袋——是方静!
“我的天!你真要把人吓死。”林栋呼出一口长气,从肩膀到脚跟溜溜地松弛下来,顿时就有了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对不起呀,我把你的床占了。”方静把身子从被筒里提出来一些,头靠着床栏,有气无力地说。她脸色白惨惨的,脸颊深深地陷下去,再加上揉得乱蓬蓬的一头黑发,幽幽浮动的眼神,要是晚上回来冷不丁撞见,那才真像是碰上了女鬼。
林栋把吐出去的一口气又倒吸回去,因为过分吃惊而变得结结巴巴:“你怎么……你这是……你病了?”
他踮了脚尖,把吸进去的那口气小心憋住,一步一步跳芭蕾舞一样的走近床边,稍稍地作一个停顿,又慢慢弯下腰,仿佛动作过大了会把眼前这个虚弱的病人冲击成碎片。“你怎么了?是病了吗?”
方静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幽幽地看他,眼珠不动,瞳仁缩成极小的一粒,针尖似的,并且随时准备着缩成更小,也即是没有,虚无。
“你不要吓我。”林栋调整脸上的表情,做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样子,又侧转身体,把半个屁股极轻极轻地搁在了床沿上。其实他这时候的心里已经非常紧张,他眼睛看着方静,心里在一个劲地祷告:可别是肾病,别是癌症,更别是爱滋……上帝啊,别让这些险恶的绝症落到她头上!他对她说:“没关系,别忘了我妈是医生,她会帮你。”
方静把身子又往上提了一段,使得下巴和脖颈的一部分也从棉被里露出来。这时,她终于下了决心,飞快地说出一句使林栋瞪目结舌的话:“林栋我流产了。”
林栋蓦地一跳,整个身子像是中弹似的,啪地一声从床边飞起来,落到地上。“你你……”他说,“你件……”嘴里说“你”的时候,他意念又一次飞动,用极快的速度把他和方静的恋爱过程全部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方静的身体,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只有“灵”的交流,而没有“肉”的接触。他还是个童男子,他根本不知道造出孩子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这孩子不是他的,一定不是他的。
“不不,这不是我的,你诈我。”他激动得面红耳赤。
“我没有诈你。”方静说,“我说了孩子是你的吗?我只告诉你我流产了。”
“你流产了……”林栋像个弱智儿童重复大人的话一样,重复了这几个字。
“对,我流产了。”方静一旦宣布出这个消息,忽然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干脆将整个上半身从被窝抬起,坐直,目光坚定地看着林栋。“我租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公司同事,我不想让她们背地里说我什么,所以我想借你的宿舍休息几天。我听人说过,流产和生孩子一样,也要坐月子。我想请你把宿舍借给我,你回家里去住,你弟弟妹妹不是都离开家了吗?”
林栋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简直听不明白方静都说了些什么。他想她怕是疯了,她糊涂得够呛!她是他的女朋友,却怀了别人的孩子,流产之后还要霸占他的宿舍“坐月子”,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又想,她真是疯了?如果她真疯了的话,那么“流产”之类的话又不足为信了——个疯子什么鬼话说不出来?
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转着圈,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折腾,就是不朝方静看一眼。他知道他会从她眼睛里看出答案,他不敢!他宁可让自己处在一个似信非信的边缘,宁可让自己的念头来折磨自己。
“你把我的头转晕了。”方静抱怨说。
林栋忽地转过身,满脸痛苦地对着方静:“你还怕头晕?你怎么有脸睡在我的**!”
方静叹一口气:“你看,我事先就想到你会这样。什么样的可能我都想到了,最坏的情况是你把我从**拎起来,摔出楼道。”
“那又怎么样?”
“那我就喊!我喊救命!保护妇女儿童是上了国家法律的!”
林栋捏紧了拳头,磨了半天牙,终于没有说出一句有分量有威慑力的话。
方静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上托着厚厚一大摞百元大钞,一共是三扎,每扎有一厘米左右的厚度。“他给我的。”她把钱轻轻放在桌上。
有一瞬间,林栋和方静的眼睛都同时盯着那厚厚一摞钱。钱被方静在被子里捂得久了,竟微微地冒出热气,像是在缓慢发酵或燃烧似的。并且捂热了的钱还散出一种气味,有点发甜,又有点像河水沤烂的木材或丛林里腐败的树叶的味道,令人鼻孔里痒痒地想打喷嚏。
“是他给我的。”方静又一次说。
“你把你卖了这些钱。”林栋回答。
“不,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坏,我只是在老板和客户之间周旋,可我还从来没有打算出卖过自己,我凭我的智商可以对付!但是他使了坏,在我的酒里下了东西……而且还不用**……那个混蛋!”方静咬牙切齿。“我不想告他,告了也没用,没人能证明他是强奸。我选择了要他的钱。”她抬头看着林栋。“这钱就是我的资本,十年之后……不,只要五年,最多五年,我会成为一个商界的巨人,我用他的钱把他打倒,挤垮,压扁!我要让他为今天的事后悔,悔断了舌头,悔断了肠子,悔断他那根丑东西!”
林栋慢慢走到桌前,突然间一扬手,把三捆钞票用劲地刷到地上。他眼睛盯住方静,一声不响地用脚跟在那些钞票上踩,碾,跺,揉,把捆钱的纸带弄散,把那些钞票踢得四处飞扬,房间里顷刻间花纸铺地,漫漫一片。
方静面色苍白地看着,冷冷地说:“你在犯法,知道吗?故意毁坏人民币是犯法行为。”
林栋也报以冷笑:“我宁可坐牢。”
“可你保证过会永远爱我的!”方静猛然大叫,“我早就提议我们分手,我说过我恐怕有一天会伤害了你,虽然我是无意,可是毕竟对你造成了伤害。是你不肯!你不肯让我离开!”
“那好,从今天开始,我收回说过的话。”
“晚了!”方静示威样地扬起脸。“已经晚了,你收不回去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除非你承认你不是君子,是小人。”
林栋气得嘴唇哆嗦。
“如果你不是小人,那就请你出去,我要休息。我带来了全部吃的,用的。”她指指床下。“一切都不劳你费神。”
林栋简直要昏过去。昏过去还不够,他要死了才好,死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他又想:为什么方静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刚刚流产、正在所谓“坐月子”的女人?假如他们的性别对换过来,他就该把她狠狠凑上一顿!
结果是,林栋对着房间里的墙壁狠狠踢了一脚之后,踩着满地哗哗作响的纸币,忍气吞声摔门而去。
他咚咚地冲下楼梯,穿过晾满了衣服、被单、尿布和女人的各种小玩意儿的院落,走出大门。这集体宿舍真是不能住了,他想,明明是给单身汉们提供落脚之处的地方,现在住进了这么多老婆孩子,弄得像个难民营。
他走在街上,肚子很饿,才想起中饭没吃。但是他没有食欲。他忍不住的要去想象方静躺在妇科手术台上接受人流手术的样子。很小的时候,幼儿园放假而爸爸妈妈不放假的时候,妈妈就把他带到医院上班。他曾经偷偷钻到手术室里,看妈妈做过一个人流手术。躺在产**的是一个胖得不能再胖的中年妇女,她一身的肥肉像一座白花花的小山,把窄窄短短的产床压得吱吱作响。妈妈不断提醒她:“分开!把腿分开!”
那女人分开双腿之后露出深陷进去的黑黑的器官,器官四周剃去了毛发,更显得阴森丑陋,恐怖无比。而后妈妈将一根金属的刮刀慢慢伸了进去,女人大声地嚎叫起来,从肩到腿波浪般抖动,产床在她身下索索地摇晃。一股黑红黑红的污血顺着她的股沟粘糊糊地流淌出来,熏得他眼泪汪汪,头昏欲吐。再大一些他才知道,那污血之中就混杂着人的胚胎,一个活生生的胎儿就这样流进了产床下的污水桶里。他永远忘不了那映入眼中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方静今天也是这样,脱了裤子,剌光**,岔开双腿,将她的私处对着一个陌生人暴露无遗吗?她有没有感觉到羞愧和无耻?在胚胎混着污血流出身体的一刹那,她恐慌了吗?嚎叫了吗?身子扭来扭去表示抗拒了吗?林栋越想越觉得恶心,深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嗅进去的竟是浓浓的血腥味,令他哆嗦着身子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该往哪儿去呢?中午的这段时间到哪里流浪呢?抬头看看远处大楼上的电子钟,时间刚一点整,忽然想到股市每天下午都是在这个时间开市,干脆到股市转转去。
院里借给他作为股市学费的一万元钱,林栋在手里小小不言地翻了一倍之后,见好就收,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对庭长汇报说:他已经了解了股票买卖的一切程序。一方面他知道了一点股市风险,不希望日子长了之后碰上个熊市,把一万块钱彻底砸进去,让法院的同事们耻笑;再一方面他存了私心,觉得既然他做股票有点运气,何不拿自己的钱做,给自己赚点结婚费用呢?
有一段时间他跃跃欲试地想接一件跟经营股票有关的案子,好让他在法庭上一鸣惊人,显山显水地展示一下才华。打从分配到市中院以后,他还没有接手过一件像模像样的大案要案,来的尽是小不点儿的三角债官司,一团团扯不清理不明的乱麻,弄得你心里冒火还不好瞎发脾气。不巧的便是,机会总是要跟他捉迷藏,自打他苦心钻研了股票经营之道,有关股票的案子却偏不再发生,活像人们都知道了中院经济庭有个厉害的林栋,他正在目光炯炯等着羊入虎口,因之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急于出头的林栋来说,这样的结局真是一场黑色幽默。
更不巧的是自从他换了自己的钱炒股,战绩就每况愈下。尽管报上天天都在大谈“牛市仍将持续”,“坚守你的阵地,轻易不要出局”,无奈新股周周都有发行,机构的大笔资金又在不断被清理出去,股市人气涣散,看多买少,今天涨几个点,明天复又跌几个点,怎么挣扎也是个出息不大。
林栋踏进证券营业部大厅的时间,正是众多股民草草吃过中午饭赶来“上班”的时间。股市人气虽淡,无奈“上班族”却不见减少,只是一眼望过去,倒有多半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再有就是一些上身一件化纤翻领衫、下身一条弹力踩脚裤,头发烫过却不打理,弄成一个乱糟糟喜鹊窝的中年下岗女工们。女工们手里大都带着一两件毛线活儿,线团夹在肘窝里,毛衣针抓在手上,三五成群地扎着堆儿,边打毛衣边议论着上午哪个股涨了哪个股跌了,什么股像是有苗头,外边又有些什么什么传说,时不时就抬头往电子行情板上瞄一眼,一副不动声色、大局了然在胸的模样。至于更老一点的女人,那些退了休来捣弄几个打麻将钱的老太太,就显然有些落单,这边凑上去听两耳朵,那边又凑过去看看人家买些什么卖些什么,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且一有风吹草动便脸变色心发跳,据说股票猛涨猛跌时喜极怨极晕过去送医院的都是她们。但她们也有她们的优点:特虚心特好学,嘴巴又来得勤快,不懂便问,逮着人便征求意见,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林栋曾在大厅里碰到几个,被她们追着问个不休,狼狈不堪。
比较有城府的还是男人,那些退休的老头儿。可别小看他们,这里面大学教授中学教师不在少数。他们一般都自带板凳和茶杯,特大号的雀巢咖啡瓶儿,浓浓地沏一瓶茶水,面对行情板恭身而坐,双手在小腹处抱紧了茶瓶,半天都不带转一转脑袋,地道的老僧入定状。他们不喜欢交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判断和打算,但是所有的打算都秘不示众,只等机会合适时款款起身,付诸实现。这是他们的一份尊严,一份自信,更是一份傲慢,表明他们虽沦入股市,却决不因之轻看了自己。
林栋走进大厅,一抬头,只见行情板翻得飞快,上上下下一片红色。定睛细看,他昨天卖出的几只股票又跌了两个点,心中不免窃喜。股市行情下跌如此之快,可他能够在严峻的形势面前保持头脑清醒,把损失压制在最小,说明什么?他林栋不是平庸之辈呀!给他一根杠杆,他也能翘动地球呀!
眼前有件风衣忽地一闪。林栋先没有在意,后来猛觉这风衣有点眼熟,抬头看时,哪里还见到踪影?偏偏林栋就是个较真的人,眼里的事情不弄个实在不肯罢休。谁呢?熟人中又有谁加入股民大军了吗?
林栋绕过一堆叽叽喳喳交谈的女人,转到一台股票交易机后面,恰巧跟苏人躲躲闪闪的眼神对个正着。
“是你呀!”林栋有点失望。“昨天你还跟我说了你不打算炒股。”
“我是不打算炒股。”
“不炒股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我不过是看看……随便看看。”
“有病!”林栋开玩笑地说,“闲得身上长虫子啊?这大厅里的空气,看见没有?都发绿了!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苏人陪笑道:“偶一为之罢了。”说着就要往外走:“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上班。今天手里还有个案子。”
苏人急急地侧了身子在人堆里穿行,眼看就要走出门口。林栋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一声:“嗨!等等!”三步两步地追了过去。
苏人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站在门口,满脸透着哀求,那双眼睛甚至不好意思往林栋脸的上半部看,只在他下巴附近溜溜地扫。
林栋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你居然会不相信我!”
苏人慌忙解释:“不不,我只是……”
林栋摆摆手:“别否认了,我知道你是来看行情的,你想知道你托我买的股票到底还值多少钱。”
“我真的只是好奇……”
“好奇也好,不放心也好,这回知道我没有黑了你,是不是?”
苏人窘得厉害,面红耳赤,往常的幽默感**然无存。
林栋叹口气:“其实,我真不该跑过来揭穿你。工薪阶层,一个月才拿多少工资?钱的事情谁不想弄个明白?只是我今天情绪太差,就想找个人发发火。苏人我告诉你,你那五千块钱的股票,事实上已经跌破这个数了,我当了腕上的手表才凑齐这笔钱还给你。”
林栋用劲一伸手臂,把光光的手腕露出来给苏人看。苏人就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
“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穷得要靠典当还债,我手里还有股票,只是现在不能出手,得捂一捂,中期报表出来之后或许会有点行情。我先把你们的钱都还你们,这样我心里轻松,明白吧?赚也好赔也好,是我一个人的事。”
苏人听他这一说,脸上就更不是颜色,非要把林栋贴进去的钱退出来给他。苏人说当初是他求着林栋替他买股票的,行情好的时候已经赚过两笔,怎么可以在行情不好的时候要林栋贴钱?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
一个要给钱,一个硬不收,争夺着推脱着,弄得跟打架一样,顷刻间就围过来不少好看热闹的女人。林栋心想这也太没面子了,知识分子在钱的问题上怎么总也洒脱不了,两个堂堂法律系大学生在股市门口弄这种笑话!他就急中生智地大喊一声:“嗨!指数涨上去了!”人群一愣,一个个慌慌张张扭头朝大厅里跑。林栋这时候才生气地把苏人一推,说:“收起你的钱吧,没看见我们成了两个小丑?”
苏人四下里看看,也觉不妥,脸红红地说:“那怎么办?这事怎么办?”
“好办,你要是真觉得欠了我的,改日请我吃顿烤鸭。”
苏人连忙追着他:“今晚行不行?今晚?”
林栋回答:“哪天都行,就是别在今天。今天我心情太坏。”见苏人一头雾水地盯住他看,又补充道:“没你的事,我不过是恨我窝囊。”说完这话,他生怕苏人再缠住他问,急急地走开了。
还是不想上班。不想坐在办公室里发愣,让方静占据他的脑海。让财务科扣他的全勤工资吧,他要破天荒地在这城市里游**个够!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儿子,好学生,好干部,如今得到什么了?他满怀理想要当个中国的一流律师,结果分配到中院经济庭,成天帮人家追债要债。他渴盼人间纯洁爱情,一次次压抑自己的欲念,要把最美好的时刻留待新婚之夜,结果女朋友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得寸进尺占了他的房间“坐月子”!还有倒霉的股票,跟着对他摆出一副惨兮兮的苦脸。多少人玩股票成了大款,风风光光证明了他们做人的价值,偏偏机会就不肯在他身上降临。他没有嘴巴责怪方静,她迫切地想要赚钱,是因为他赚不了钱;她要在商界成功,是因为他在单位里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
不不,先别说他心境浮躁急功近利,现在的社会就是一个容不得人潜心思考、踏实做人的社会,君不见他的父亲五十出头,仍然两手空空挣不下买一间住房的钱吗?他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医生,有人家私人诊所开业一个月挣的钱多吗?时代真是怪呀,从前判断一个人优秀与否,衡量标准是看他家的墙上挂了多少奖状。如今却是称他的价值呢!他的有形和无形资产的价值,他创造财富和贡献财富的价值。没有金钱堆成的大厦在背后撑着,他即便长成小弟那样一副戳破天的个子,又有谁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赞一声他的形象高大威风呢?
林栋走着想着,两眼似看天又非看天,似看路又非看路,拐了一个弯之后,一脚就踩到了摊在地上的一堆钮扣、别针、发夹和小梳子上。只听咔咔地一阵脆响,慌忙收回脚时,地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已经碎了不少,两尺见的一块白布上留下他一只黑黑的泥脚印。
摆摊的老妇人跳起来大骂:“瞎眼啦?这么宽的大路不走,偏要踩我的摊子,你看我赚钱眼红啊?”
林栋苦笑说:“哪里眼红呢?你赚得越多我不是越高兴吗?怪我眼神儿不好,没在意,对不起。”
老妇人不依不饶:“对不起就行了?小年轻说话怎么不知轻重?你得赔!你看这些钮扣,看看,多好的东西!拿钱到百货公司都买不到,生生被你一脚踩成碎片!你看看,看看!”
林栋心想,今天活该是他倒霉的日子,出门要踩狗屎,吃饭会被砂子硌了牙,拍蚊子也会一巴掌拍到钉子上,总之是干什么什么不顺!
“不就是几粒扣子吗?赔你十块钱!”林栋忿忿地扔下一张票子,转身就走。
老妇人蓦地抓住他的手腕。看那双手又老又瘦,皱皮囊囊,鸡爪子似的,却来得有力,死死扣住林栋的脉门,让他骤然一下子从指尖酸到了肩胛。
“不行,小伙子。”她毫不犹豫地说,“十块不行,你得赔一百。我说过我这扣子百货公司买不到,我这是工艺品,你懂不懂?工艺品没价,我要你一千你也得给。爽快点掏钱!”
“这算什么?”林栋气急败地叫着,“算什么算什么?大街上就敢讹人?你一个女人家,要脸不要脸?”
“你要脸,我不要。”老妇人慢条斯理地说着,“我老了,一张脸反正值不了几个钱。你还是快点依了我吧,你犟不过去的。”
林栋望望大街上那些停下来看热闹的人,觉得一双双眼睛都含着笑意,吃定了要看他笑话似的。林栋一股火气就忽地窜上来,被老妇人扣住的那只手用劲一甩,甩脱对方之后又反过来将对方的胳膊抓住。
“告诉你,我今天还偏不受你的讹诈。你要钱,这十块钱归你。你不要钱,我赔你的钮扣,保证原色原样一颗不少。说吧,你要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老妇人一昂头:“要钮扣。有本事你赔我的钮扣。”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要能找到同色同样的钮扣才怪!”
林栋不作声,蹲下把地上那块白布的四只角一拎,摊开在布上的那些钮扣啦夹子啦别针啦,全都稀里哗啦滚作一堆。林栋就手把四只布角打了个结,拎起来在半空里颠一颠,“我拿着还是你拿着?”
老妇人劈手抢过布包,“当然我拿着!”说完就紧紧抱住,生怕林栋抢了似的。
林栋朝路上招一招手,立刻有一辆红色夏利驶过来嘎地停住。林栋打开车门,在四周的一片惊叹声中,先把老妇人推了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去,砰一声关上车门。车主回头问:“去哪儿?”林栋答:“梨园街。”
说出这个街名,林栋就发现老妇人的脸色变得有几分沮丧,嘴角耷拉下去,眼睛似闭非闭,目光从眼缝里偷偷地打量林栋。林栋心里止不住一阵快意,想他终究还是把这个恶老婆子治住了,憋了一中午的闷气总算找到个发泄之处。
车行了不多远,老妇人商量着问:“别花你的车钱了,我也不要赔钮扣了,还是让我把那十块钱拿上吧?”
林栋斩钉截铁说:“不行。”
老妇人就掉过头去假意看街景,再不说话。
车到梨园街,林栋探出头不错眼地看着路边的各色招牌,直到找着洪艳的“艳艳钮扣店”,才招呼司机停车,付了车钱,抓住老妇人的胳膊扯她下车。
洪艳惊呼着从店里奔出来。“我的天!是大哥啊!我都不敢认你呢!我怕我看花了眼呢!我的天!”她惊惊乍乍的,又欢天喜地的,一双手扎撒着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林栋将脚后跟略略一旋,身子转了半个圈,双眼眯着老妇人似笑非笑:“看这个店!你那些钮扣应有尽有吧?”又吩咐洪艳:“你把她要的钮扣拣出来!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由我付钱。”
洪艳哪里会有半点迟疑,领着老妇人在柜台外面走一圈,拣出一大把各色各款钮扣。老妇人眉开眼笑地抓着往她的布包里塞,末了还对着林栋千恩万谢。
洪艳死活不要林栋付钱,又问他从哪儿领来个老太太,还特意打着的士过来。林栋把自己的遭遇略略讲了一遍,听得洪艳连声啧嘴:“你真是好心啊!她讹了你,你还这么好心!大哥你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呢!”
林栋叹口气:“好人我不敢当,还是保佑我今天别再碰上什么倒霉事吧。”
洪艳委婉地一笑:“大哥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不顺心呢?大哥要真是心里不痛快,我带你去洗个头好不好?热水一冲会把秽气冲掉的,再帮你推拿推拿,按摩按摩,包你一身轻快!”
林栋摆手说:“别别,我昨天才洗了头。”
洪艳为难起来:“那我……大哥你……”
林栋想了想:“要是有现成的饭,给我弄一碗来。我没吃午饭。”
洪艳轻轻地一声吹呼,简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号令。她在屋里灵巧地转着圈儿,先打开一台架在柜台高处的彩电给林栋看着,又替他泡来一杯清茶,用的是杭州西湖龙井,这是她刚刚买来准备进贡有关部门头头脑脑用的。然后她抱了一个饼干听筒放在林栋面前,说是给他先垫垫饥。最后她抓了皮夹子轻盈地出门,脚底下如同安了弹簧,就差嘴里没哼出什么歌来。
林栋感动地想:每次他到洪艳这儿,受到的都是帝王般的待遇啊!
仅仅五分钟时间,洪艳回来了,左手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右手举了一瓶酒,居然还是“五粮液”。
林栋说:“谁喝酒?我可不会。还是这么贵的酒,浪费了。”
洪艳一偏头:“不会就学,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你能学会大学里的功课,还学不会喝酒?”
林栋想,这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洪艳拿出两个塑料饭盒,打开,两底两盖就成了四只盘子。她变戏法一样把塑料袋里的熟食倒在四只盘中,分别是:盐水鸭、干切牛肉、麻辣肚丝、糖醋小排骨。她嘴里说着“简慢了”,侧身已经打开了“五粮液”的酒瓶,在两只玻璃杯中分别倒上了二指深的酒。
“来吧,大哥,我先敬你!”她端杯跟林栋碰了一下,仰头咕咚喝下一大口。
“我的天!你这么能喝酒?”林栋惊讶道。
洪艳笑笑:“长这么大,喝白酒是头一回。”
“那太猛了,你会喝醉的。”
洪艳的两颊已经泛出两抹酡红。“醉就醉吧,我高兴。大哥你带人来买我的钮扣,是心里还记得我,瞧得起我,这份情我领了。大哥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要不是为那件官司,我又如何能认得你,开开心心叫你声大哥?是我的命好,命中注定会有贵人相助呢!”
一番话说得林栋热血沸腾,于是他就不管自己能喝不能喝了,咕咚也灌下去一大口。
“好!大哥你英雄!自古英雄就是这个样子!”洪艳的眼睛熠熠发光,笑出一排珠贝般整齐的牙齿。
林栋感觉胸口处热浪滚滚,一股豪气直冲脑门,整个身体成了一只打足气的皮球,只想跃跃欲试地跳起来,蹦起来。他端了玻璃杯对洪艳说:“这回我敬你!”仰脖又是一口。这一口喝下去时,喉咙口再没有火烧火燎的痛感,相反有一种芳香的甜味,令人愉悦。
洪艳挑了一只鸭腿,把外面那层肥腻腻的皮撕去了,送到林栋嘴边。“大哥你得吃点东西,光喝酒不行,会伤肠胃。从前我爸就是这样,见了老酒眼睛发亮,一口饭菜不吃,结果早早得了胃溃疡,慢慢又转成胃癌……要不是我爸的病,我小小年纪也不会出来做生意,在家里我也是我爸我妈的娇娇女呢。”她说着眼圈忽然就红了一红。
林栋不无怜爱地抓住了她的手:“你是个能干的女孩……”他说话舌头有点大,带着轻微的浊音。“你凭自己的两只手……”他用劲握一握她的手,“辛苦……辛勤……哦妈呀,我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你很勤劳……能干……你不像有些人,她们用身体换钱……走捷径。成功有很多种,你喜欢什么样的将来?……人的本质在不断变化,没有什么恒定不变的东西……我们对生活总是充满幻想……徒劳无益……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洪艳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你在说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你的脸好烫,你是不是有点醉了?醉了就别再喝,吃点东西。”
“我没醉。”林栋抢过杯子又喝一口。“我原来以为喝酒很难……其实不难。我天生就有酒量……不辣,一点儿都不辣……”
洪艳站起来,把杯子里没喝完的酒连同酒瓶都藏到了柜台最高处。她踮脚抬手时,衣服跟着吊上去,露出一小截细细的腰身,和一个圆圆的浅浅的肚脐眼。
林栋忽然抓住她的腰带,把她用劲往下一拉。洪艳猝不及防,脚没站稳,一下子跌扑在林栋怀中,额头擦到了林栋滚烫的脸颊。
林栋抱紧洪艳,喘着粗气说:“做我的妻子吧,洪艳,我喜欢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洪艳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咯咯地发响,一边断断续续说:“到里屋去……到我的**……”
林栋抱住洪艳,忽地站起身来,豪气万丈地走进里屋,脚跟着往后一踢,关上了屋门。
事毕之时,随着那声痛快淋漓的“啊”地一叫,林栋忽然酒醒。他睁开眼,望着床单上斑斑点点的血痕,大惊失色道:“你也是第一次?”
洪艳点头:“我真没想到有这样的福气。”她轻声说,“我太高兴了,我做梦都想着能遇上一个大哥这样的人……”
林栋仰身躺着,两眼望着屋顶,半天才说:“那我就跟你结婚。”
洪艳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个,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干吗要把第一次给了我们街上随便哪个小老板呢?我愿意给你,你是我的恩人……这辈子我再不会碰上第二个。”
林栋又一次说:“我应该跟你结婚。”但是他说这话的底气明显不足,音调虚虚的,飘飘渺渺的。
洪艳不说话,抱住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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