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11407 字 24天前

任涛轻轻走过去,喊了声:“妈。”

老太太有点迟钝地转过头来,又定定地看了任涛好久,才叹口气:“她刚才来过,都告诉我了。”

任涛明白这个“她”指的是李维华。他看见母亲的床头柜上多了一包新鲜香蕉。自从母亲摔伤入院,任涛拒绝跟李维华同时出现在病房,他看到她便有种说不出来的怨恨排斥。他认定了李维华把他们接到酒店吃饭完全是一种表演,表演她对丈夫的关爱,对婆母的孝敬,潜意识里还表演着她的权势,她的能干,她的派头……任涛想起来就很恶心,他很后悔那天晚上服从她的安排,以至于给她提供了这种表演的机会。

“她都告诉我了!”老太太又强调一句。

任涛想着李维华和他之间的事,心不在焉地问一句:“告诉什么?”

老太太压低声音:“她说,你在外面有个女人。”

任涛惊得差点儿从床边跳起来。“她怎么会知道?”

老太太有点不敢相信:“听你这口气,还真是有一个?”

任涛自言自语:“她怎么会知道的?”

老太太叹口气:“你把她当什么人了?她是市长呢,眼目耳舌有的是呢!”

任涛浑身的汗毛凛然而立。他想她原来早就知道了,每一次他跟秦小仪的碰面,也许都有人拿摄像机拍下来了,也许她已经把那些摄像带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了,在心里琢磨得烂了。可是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这事,她装作毫不知情,是一个蒙在鼓里的可怜的被遗弃者。

任涛一腔愤怒无处可发,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叭叭直响。

“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太太满面忧愁地看着儿子,“妈也知道你跟维华合不来,可你不能伤了人家的女孩子,听说那姑娘还没结过婚?”

“我准备跟她结婚。”

“你说昏话呀!维华这边怎么离得了?她肯跟你离婚?”

“离不了也得离。小仪怀上孩子了。”

老太太的眼睛猛然放出亮来,一只手颤抖地抓住任涛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老天!你不是在哄我玩儿吧?”

“我们已经去过医院。”

老太太眼圈都红了,连忙伸手去拭,一边说:“妈没想到你老了老了还能再有个孩子。你都五十岁的人了……妈是真想不到……也真高兴……”

任涛将半个身子俯下去,看着母亲的脸,郑重说:“妈,这件事你全都知道了,万一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任家千万要认这个孩子!他是我的骨肉!”

老太太一把捂住他的嘴:“瞎说些什么!不就是离个婚吗?总不会离掉一条命吧?”

任涛把身子缩起来,像是忽然觉到了冷似的。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暖和的秋日里,他一点儿不感到前景有多么乐观。他想一切都尽量去做吧,为小仪也为他自己。

晚饭他没有回家去吃,一个人自己做饭给自己吃的生活实在了无情趣。他在街边的小饭馆里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又要一瓶啤酒,把肚子打发了。看看时间还早,竟异想天开地跑到对面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是一部进口的美国大片,从头到尾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散场时任涛才发现自己拳头里攥了满满两把汗。他感觉很过瘾,比泡一次热水澡还要舒服。他还惊讶如今的电影拍得这么好看,电脑特技用得丝丝入扣,声光色无一不叫人身临其境。世界已经跨入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了呀!

一路感慨着兴奋着走回家去,远远发现家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知道是李维华回来了。果然,她坐在餐桌上,一边捧着个小锅吸溜吸溜吃泡好的方便面,一边埋头看一份什么文件。

“怎么,今晚没有宴会?”任涛脱了外套挂在椅子上。

李维华看他一眼:“你以为我在外面就是天天吃宴席?”

“你该打个电话回来,我好为你准备晚饭。”

“打了,你不在家。”

任涛耸耸肩膀:“那真不巧。”

李维华仰头喝光小锅里最后一口汤,然后起身去厨房。

任涛一个箭步赶上去,拦住她:“你坐下,我想跟你谈谈。”李维华扬一扬眉毛:“必须在今晚吗?”

“必须。”

她用手扶着额头:“我头疼,看了一整天文件。”

“没关系,我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请允许我离婚。”

李维华抬头看着任涛。她很镇定。显然她不止一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了。她轻轻一笑:“你好像太过自信。当初求婚时你就是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助理工程师。现在想离婚,你还是这种口气。”

“请原谅……”

“没什么,我不在意。我们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你感到过幸福吗?”任涛认真地问她。

李维华叹一口气:“我工作……”

“别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们人人都有工作!可是工作不是我们活着的唯一方式,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需要温情,需要朋友,需要孩子,需要一切一切能让我们去关心的,去欣赏的,去爱着的!”

“你忘了我是个市长!还是个女人!女人当市长要比别人付出更多!这话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

“所以我们过不到一块儿。这么多年我心里已经攒积了太多的爱,在我没有完全衰老之前,我必须把它施放出来……”

“难怪你找了那个幼儿园老师。”

任涛摊摊手:“既然你已经知道,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李维华静坐了一会儿,苦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世界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没有爱情,没有家,只有工作。工作使我忘却烦恼,并且我因为工作得出色而自信。难道你忍心在我事业顺利的时候毁了我的前程?”

任涛惊讶道:“我?毁你?”

“在我们这个国家,你以为有哪个城市会任用一个离过婚的女市长?”

“我不知道。如果从前没有,你可以试着做第一个。”

李维华悻悻地站起身:“别幵玩笑了!我不可能把我的家庭拱手让给一个第三者,更不能纵容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发生。无论从一个妇女的角度,还是一个主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的角度,都不能同意。”

“维华……”

李维华做一个会场上制止发言的手势:“别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我容忍了你和一个幼儿园老师的私通,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其实我完全可以把那个秦小仪拎出来亮相。”

任涛一手指住李维华的鼻子,吼道:“你敢!”

李维华冷笑说:“虚张声势干什么?何必太失身份。”

任涛恨恨地回了她一句:“我们法庭上见。”

李维华说:“法庭肯定保护我,我是受害者。”

任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机智和幽默在李维华这里一点都用不上,就像发出去的球打在冰冷的墙壁上,除了硬生生被弹回之外,没有别的。多没劲啊!他想,夫妻做到了这个份上,连痛痛快快吵一场架的乐趣都没有。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大街上那些夫妻是怎么吵架来着?男的手里拎根棍子,喉咙里吼得像打雷,作势追打他的婆娘。女的便披头散发往人群里寻求庇护,一边嚎着,哭着,数落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真像从此过不下去了。可是两个时辰不到,女的把晚饭桌子搬出来了,把花生米、拌豆腐、酱小菜一样一样端上来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男的敞胸露怀,捏个小酒盅坐在桌前咂老酒,女的抱着孩子一口一口喂稀粥,时不时伸筷子到男人面前夹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嚼。**,其乐融融,哪还有一丁点夫妻打骂的影子呢?那才叫过日子呀,打架斗嘴都不过是给平淡日子撒上去的调料啊。

任涛想到这里,越发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沮丧。他冲动地抓住李维华:“你心里到底对我怎么想,说出来行不行?你认为我负心?好色?流氓?自私?狼心狗肺?无论哪一样,都请你说出来,别让它闷在心里发酵变馊!”

李维华轻轻拂开他的手:“改天吧,今晚我要改一份发言稿,明天有个市长联席会。”

“你不怕我锁住这个门,不让你出去?”

“我就打电话,报警。”李维华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一句,转身进她的房间,“嗒”地一声把任涛关在了门外。

任涛满脸涨红,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有一瞬间他真想飞起一脚,把面前这扇房门踢个稀烂,看她李维华的修养好到什么程度!可是他又不可能让自己放肆一回。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满和怨忿只能够吸口气吞下肚里,在肚里鼓胀和爆炸。

他决心要跟李维华分居。再住下去不行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发了狂,丧失了理智,在癫狂中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那就会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不不,他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他必须走,离开她,今晚就走!

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梯,寒风一吹,他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想起来外套没穿。他回头看看自家的阳台,希望李维华会冲出来喊他一声,或者发个慈悲把外套从阳台扔下给他。可是阳台上黑黢黢一片,整套房子里只剩下了李维华窗口的一盏台灯亮着。

任涛心里心外浸透了悲凉。他抱紧了肩膀,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地走着,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好。秦小仪一个人租住一间市民房,如果他去,她会惊喜。但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落魄样子,何况她从他身上会嗅出家庭大战的气味,那她就会明白李维华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秦小仪会不会受得了这份沉重?她原本是不想结婚的,想轻轻松松无牵无挂过一辈子的,他不能硬把她扯到漩涡之中。

公司里也不能去。也许从明天起他要成为公司办公室的“沙发一族”了,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办公室里既没铺的又没盖的,冻上一夜,到天亮难说会成个什么样。他千万不能生病,他的老母亲还住在医院里,时时刻刻伸了脖子盼他去呢。

往哪儿走?——往哪儿走?他心里想得燥热起来。又悲凉又燥热,这样的感觉没法对人说。

十分钟以后,他按响了林仲达家的门铃。

是闻清出来开的门。她穿着一套紫红色的毛衣毛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绣花棉拖鞋,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显然是洗浴之后准备睡觉了。对任涛的深夜拜访她没有任何预料,所以开门之后竟愣在那里,张皇失措地道:“你怎么……你怎么……”

林仲达在屋里问:“是谁呀?”

任涛缩着肩膀朝闻清苦笑:“可以容我进去之后再提问题吗?我快要冻坏了。”说着他打个响亮的喷嚏。

闻清慌忙让开道路:“快进来快进来。”又朝卧室喊:“老林,快找一件暖和的衣服来!”

林仲达抱了一件带绒胆和毛领的外套出来,扔给任涛:“哈,终于等到一次为你效劳的机会。”

小妹闻声从小房间里出来,身上穿着睡衣,耳朵上戴着耳机,手里还抓了一本杂志,笑嘻嘻说:“巧不巧?我刚好在看一篇小说,题目就是《深夜我为你开门》,果然来了个敲门的!”

闻清赶鸭子般地轰她走:“去去去,回房间看你的书去,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少插嘴。”

任涛裹紧外套,坐下来环视了一圈:“小弟呢?”

“上夜班,今晚不回来。”闻清回答。

任涛舒口气:“太好了,今晚客厅里的床铺就归我了。”

闻清看看林仲达:“该给他煮一碗姜糖茶,不然他准得感冒。”

仲达说:“我去煮。”就进了厨房。

林家人多,房子小,东西堆得拥挤,却因而显得暖和,任涛坐下不久,周身筋骨很快舒缓开来,痒丝丝的很是惬意。他眯缝着眼睛说:“什么是家的温暖?身上的棉衣,灶上的热气,手里一杯滚烫的茶水……七仙女为什么恋着董永的穷家不想回呢?现在我才深有体会。”

闻清笑着挥挥手:“少来抒情吧,刚才进门那样子还不够狼狈呀!”

她已经在紫红色毛衣外面加上了一件棉背心,里里外外走来走去地忙碌,把小弟的折叠式床板放下来,铺上棉褥,罩了一条干净床单,再把小弟用过的被套换下来,重新套上一条新的。

任涛忍不住又要开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半夜敲门?”

闻清正忙着,头也不回地答:“不过是两口子吵架,有什么好问的。”

林仲达双手端一碗滚烫的姜糖茶过来,嘴里还咝咝哈哈地发出声音。他立逼任涛要在烫嘴的时候喝下去,还站着监督对方执行这一条令。任涛才喝几口,汗就出来了,从脖子里额头上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啊哈!”他快活地叫道,“你们夫妇合谋要辣死我啊!”

林仲达笑着说:“要把寒气逼出来。你刚才冻得够呛。”

一碗姜茶下肚,连出汗带辣,任涛的眼睛变得模模糊糊。

他模糊着目光,忽然抬头朝闻清:“问你个问题:假如仲达有一天提出来跟你离婚,你会怎么想?”

林仲达心里不知怎么咯噔一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田中清子,那个娇小典雅、柔弱中透出坚韧的日本女人。

闻清扭过头来。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红润而年轻,并且浮着一层暖色调的晕。她又得意又满足地去看林仲达,嘴里说:“他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他,我们两个已经过成一个人了。”

任涛仰靠在沙发上,轻叹一声:“我的天,两个人过成一个人,这需要多少年的默契啊!我想我一辈子也享受不到这样的乐趣了。唯愿我能够守在你们身边长久一些,列席旁观,偶尔抓住一把你们拋洒出来的幸福,就像今天这样……”

闻清忽然眼睛潮潮地想哭,她是为任涛现在的生活而伤感。她想,当他小伙子一般开着汽车满街上跑的时候,他衣冠楚楚笑容可掬出现在熟人面前的时候,他为别人家的一点小事操心劳神东奔西走的时候,有谁想到他心里还藏了这么多的苦涩?他太爱这个世界,希望把他的爱分送给每一个人,只因为他自己得到的爱太少太少!他是多盼着二者之间能够平衡起来啊。

闻清在任涛身边坐下,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任涛,让我们来帮你。你帮了我们这么多,也该给我们机会。你认为我可以做什么?”

林仲达试探着:“或者让闻清去跟她谈谈?女人之间也许容易说话。”

任涛摇摇头,将手臂从闻清的手下抽出来,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故作轻松地笑着:“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东边下雨西边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李双双》里的话,记得吗?”又说:“热水有没有?我最好洗个澡睡觉。”

林仲达和闻清互相看看,为任涛拒绝他们的帮助而略略失望。但是他们很快明白了任涛的好心,知道他不愿意把朋友拖进自己的感情纠葛中去。朋友是朋友,家人是家人,两个不同的概念,有时候是真的不能够混淆。

闻清先进卧室,林仲达则像个尽职的兄长,一直等任涛洗澡出来,看着他上床,问他被子够不够暖和,需不需要再吃点夜宵?又告诉他熄灯的位置在哪儿。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才道了晚安回房,顺便关上房门。

任涛这边刚熄了灯,小妹的房门突然悄悄移开一条缝,小妹身上裹了一床被子,像个人形的陀螺,蹑手蹑脚地出来。任涛吓一跳,翻身要往起爬,小妹“唬”地一声,用劲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躺下别动。

“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她蹲下身,压着嗓门跟他耳语。“刚刚为什么不说?搞得像做地下工作。”任涛也学着她用气息说话。

“刚刚他们在。”她指指父母的卧室,“可这话只能跟你说。”

“哦!”任涛郑重点头,拖出一个受宠若惊的长调。

小妹屏了屏气:“你认识我们台长吗?”

“想干什么?”

小妹的脸从裹着的白棉被中浮升出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们台里有一档节目叫《今日名流》,每星期六晚上在黄金时间里播出,收视率特别高。我想进这个节目组。”

任涛说:“那就进呗,跟台长说说。”

小妹摇头:“很难。要进的人太多,都想借这个节目出名。”

“小妹想进,我不信台里不让。”

“任叔叔求你了!别拿我开玩笑……”

任涛伸出手,怜爱地在小妹脸上拍拍:“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年轻人想出名是好事,就怕不努力不求上进。”

闻清的房间里忽然有一点什么响动,小妹吓得连忙低了头,蜷缩到被子里,一边小声嘱咐任涛:“千万别跟我爸我妈说这事,他们不让我找你,我们家总是要你帮忙,妈妈觉得太那个什么……”

她听听房间里再没什么动静,才站起身,被子裹在身上,一溜烟地进了自己的房门。

任涛忍住笑,心想闻清的这一家太有意思了,三个孩子个个不同的脾气性格,有的像爸,有的像妈,有的又似乎谁都不像。再想到自己怎么就没有闻清这样的幸运,有几个长大成人的孩子需要他来操心呢?这么一想之后,眼前自然而然浮出秦小仪那张明朗生动的笑脸。屈指算算,就算跟小仪结了婚,孩子生下来,长到小妹小弟这么大,他自己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人了。七十岁的老人还能不能再为孩子操心了呢?真是漫长的一段时间啊!

半夜里,任涛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有一种细微的呼吸。他不动声色地睁开一条眼缝,发现竟然是闻清在他床前站着。闻清低头俯视他的睡相,肩膀垂着,两只手在胸前欲伸不伸,仿佛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又迟疑着怕他受到惊吓。闻清的腰部跟窗户平齐,因而上半身凸现在窗玻璃透进的星光月色之中,而任涛睡在暗处,由此他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闻清脸上那种奇怪的神情:又像沉思,又像微笑,又像怜爱,又像欣赏,还透着一种惊讶和迷茫。任涛感叹地想,这哪像一个儿女成群的母亲的神情啊,分明是一个十八九岁初出校门的少女,少女才会在自己脸上把种种心情表露无遗,而且以为别人不会知道。

闻清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把他的被角往上拎了拎,才蹑手蹑脚走进卫生间,轻轻关好门。片刻之后,任涛听到从紧闭的门内传出的哗哗的抽水声。门又开了,闻清依旧踮了脚尖出来,直接回到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任涛听见她跟林仲达说了一句:“他睡得很好。”

任涛闭上眼睛,突然地感觉到睫毛上有些湿润。老天,他想,真是有点老了,连感情都变得脆弱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阳光灿烂。全家人都洗漱停当,只等他起床开早饭。任涛一边道着“对不起”,一边忙忙地进卫生间收拾自己。

早饭的当儿,小妹的情绪特别好,鼻子里嗯嗯啊啊地哼着歌,还不断对任涛挤眉弄眼地笑。闻清不解地问:“小妹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又交上新男朋友了?”小妹就跳起来勾住闻清的脖子:“人家就不能有自己高兴的事吗?再说,多交几个男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嘛!我有这个权利,对不对?”说着又对任涛眨一眨眼。

闻清说:“有所挑选我不反对,关键是不能随随便便把自己交出来给人,我们家的孩子没那个传统。”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怀孕的秦小仪,自觉在任涛面前漏了嘴,慌忙刹住话头,眉眼间不免就有点尴尬。

任涛胃口很好地低头吃他碗里的稀饭泡油条,似乎没有听见。

林仲达问他:“今晚还睡过来吗?”

任涛说:“不,谢谢了。”

闻清追问:“那么你是回家?”

任涛嘴里就含含糊糊,像被热稀饭烫了舌头一样。

闻清说:“还是回去吧,有矛盾总要想法子解决,四处打游击也不是个事。还有,秦小仪如果决定了不要那孩子,让她来找我。”

任涛说:“不,她决定要了。”

闻清惊讶地看看任涛,见他一脸决绝的样子,就没有多话。

任涛上班之前先到医院去看了看老母亲。按老太太的伤势,本来是可以出院回家静养的了,可是任涛不想让她出院,原因是家里没有人照顾,不如在医院住着方便。

老太太一见他就说:“昨晚我想了一宿没睡。你五十岁能得个儿子是好,可人家姑娘怎么办?没结婚就养下个孩子,可不要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任涛有些烦:“我不是说了要离婚吗?”

老太太摇摇头:“没你说的这么容易噢!离婚是件多么难的事,我知道。我娘家的侄女打离婚,从二十五岁打到五十五岁,三十年都没有能离掉。她男人不过是个平平常常小学老师,咬死了不同意还就是没办法。维华她是什么人?她肯太太平平放过你?人前人后她不要个面子?”

任涛哭笑不得:“妈,事情才开始做,你怎么就先泼冷水?”

“妈是替你担心。别看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妈跟前还是个孩子,妈经见的事比你要多。听我一句话,别让那姑娘怀孕。现如今处处都开着养老院呢,等你老了没人照应了,就住养老院去,吃饭有人端,衣服有人洗,不比什么都好?”

任涛想想真好笑,人老了,考虑的问题跟别人就是不一样,一下子竟跳到了“养老院”!又想,老家的人对生儿养女向来看得特别重,没有儿女是要被别人骂为“绝后代”的,如今老母亲却想开了这件事,咬牙提出来不要这个孩子,说到底还是为他以后的日子做打算,“平安是福”啊!

任涛不由得感慨唏嘘,想到老母亲在儿子和孙子之间所做的艰难抉择,心里就有了特别的冲动:哪怕仅仅是为母亲,他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上班以后,他的助理小王拿来一份材料,说是创新公司在夏天订购了一批电脑,价钱什么的都很合算,本来是可以赚上一笔的,不料公司近来出了点问题,上面正派人全面查账,所有资金都冻结了,这批电脑无钱可付。创新公司的财务主任是小王的老同学,找到他这里商量,能不能让任涛的公司转手吃下这批货,创新公司宁可白贴一笔前期费用,只求电脑的供货方不至因为合同问题找他们打官司。

创新公司任涛是知道的,挺大的一个公司,本来下属于市轻工业局,现在竟然也做起了电脑生意,简直无孔不入。公司老总最近因为去澳门狂赌的问题被查处,据说揭发出来的经济案子还不小,公司的前途在风雨飘摇中。任涛跟那位老总有些来往,说到交情有多深,像他对林仲达一家的感情那样,那是绝对谈不上。生意场上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搏斗,只有跟仲达和闻清这样的人才能有君子之交。但是任涛仔细看了材料之后,觉得吃进这批电脑是有利可图的,前期费用已经去掉,剩下的利润便是净赚,一切都不用他们烦心,只须将合同过个户而已,简直就是到嘴的肥肉嘛!

任涛对小王说,这笔生意他们做了。而后他们谈到资金从哪儿来的问题。一千台电脑不是个小数,公司要临时划出几百万资金绝无可能。而且这么多的电脑不可能指望十天半月销售出去,得吃进肚子里慢慢消化,这样资金的周转又需要一段时间。小王啧着嘴说,好机会总是这样,匆匆忙忙降临到你面前,没等你抓住它细看,一转眼它又跳走了,白惹得你难受。任涛回答说,不能让它跳走,得抓住,毫不犹豫地抓住。

小王走后,任涛就开始给市工商银行打电话。电话不容易打,行长整天被众多要贷款的人盯得不敢出门上厕所。行长助理先来接听,任涛报了自己的名字,助理才把话筒转给行长。

行长拿过话筒就说:“老兄,用不着开口,准是要贷款。我可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任涛嗬嗬地笑,说:“你那命值不了几个钱,你口袋里的钱都是国家的,我就是绑架了你,也榨不出你多少油水。”

行长答:“你知道就好。”

任涛话锋一转:“可我也是在为国家赚钱,我的公司不是我私人所有。再说我们还担负着儿童福利院的一部分费用,哪年哪月也不敢少赚一个。”

行长嗯啊了一阵,忽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行里打了报告,要求购买一部分商品住房,报告已经送到市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任涛说:“恐怕那商品房的规格不低吧?”

行长就笑:“二十一世纪了嘛!福利条件不好,行里的业务骨干留不住啊!”

任涛含糊地答应帮他问问,适当的时候还可以敲敲边鼓。行长大喜,让他派人把贷款报告先送过去,几百万的数字放在银行来说毕竟还不吓人。

时间过去得很快,三两个电话一打,再草拟几份报告,找几个人谈谈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任涛本想在公司餐厅里要份盒饭,却不料秘书打来电话,说李维华市长有事找他,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任涛心里就有些烦,想她到公司干什么?平常她是从来不愿意过问他的事情的,总不会跑到公司里来谈离婚不离婚吧?

任涛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懒洋洋下楼,果然看见李维华独自站在大厅一角等他。她今天穿着一身藏青色西服,脖颈处扎一条乳白色丝巾,仿佛头发还做了发型,显得精干利落又大方得体。

“一起去吃个饭吧。”她迎上来,脸上挂着笑,像是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任涛“哦”地一声,脸上浮出一丝嘲讽:“是找我吃饭吗?就我们两个?”

李维华说:“就我们两个。”

“太阳从西边出了!”

李维华小声恳求他:“给我面子!”

任涛看她一眼,不说话,转身朝门外走。李维华连忙跟上去,尽量走得跟他肩膀平齐,让外人看着的确像一对夫妻。

任涛一声不响地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一家西式快餐店。这家店里的生意平淡,顾客不多,但是环境相当优雅,餐桌餐具什么的都很干净。任涛坐下来,很熟稔地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面。小姐问李维华要什么?李维华迟迟疑疑答不上来,最后指着任涛说:“跟他一样。”

任涛不无嘲讽地说:“难得有机会给自己点菜吧?我可是快餐店的常客。不光这里,全市所有的快餐店,我几乎都去光顾过。下班之后走进去,一杯啤酒,一盘炒面什么的,吃完了走人,干脆利索!”

李维华听出他话里的不满,解释说:“我也不喜欢天天赶那些宴会,没完没了的敬酒,没完没了的笑,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得笑,我不累吗?在家里炒个肉丝,炒盘青菜,再来碗米饭,比什么都好!可惜我要做的跟想做的不是一回事。”

任涛刚想要说什么,铮亮的玻璃店门轻轻一晃,进来了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手里抱一个周岁多的婴孩,那孩子方头大耳,长一对弯弯的笑模笑样的眼睛,趴在父亲背上津津有味啃自己的小拳头,粘乎乎的口水流了一下巴。任涛远远对那孩子做一个鬼脸,孩子乐了,小腿在父亲怀里直蹬,眼睛却朝任涛瞪得很大很大,仿佛也想回报一个鬼脸,却是眉毛乱动怎么也扮不成功。

任涛忍不住嗬嗬地笑出声来。

李维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那个满脸滑稽的孩子。她转回头,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也知道那个姓秦的为你有了身孕,这一定是你急于要跟我离婚的原因。”

任涛警觉地集中注意力,要听李维华说些什么。

“昨天夜里我整夜没有睡着……”

任涛心里想:老母亲之外,又是一个整夜没睡着的!

“我觉得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为你,为我,也为她,为我们大家共同着想。设想一下我今天同意跟你离婚……”她边说边做着小幅度的手势,“那么你就必须从我们的市委宿舍楼搬出去。你可以买商品房,但是你没有钱,因为你办的不是私营公司,每月收入有限。如果你能买得起,你就一定贪污了公款,或者背着我在外面收贿,搞不正当的交易,我有权通知检察院对你的收入问题立案审查。”

她的眼睛丝丝入扣地盯住他脸上每一个微小的肌肉反应,甚至丝毫也不忌讳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果你买不了商品房,你就必须去租私人的住房,因为带着一个待产的女人住在公司办公室里是不适宜的。城区里很难租到像样的符合卫生条件的单元房,这你自己知道。你要么下决心租远郊农民房,要么将来跟秦小仪、跟你的孩子、跟孩子的保姆挤在同一间小阁楼里。”

女招待送来两盘炒得色香诱人的牛柳炒面,外加两杯袋泡的英国立顿红茶。任涛拉过自己面前的一盘,开始大口地往嘴里扒拉。他现在必须将嘴巴里时时塞满东西,才不至当众说出什么有辱女市长身份的话来。

“我知道你恨我说出来的这一切,可这都是事实,你无法不去一一面对。也许你还有朋友,他们会帮你解决掉最迫切的问题。下面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性质的朋友?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建立在互利互惠关系上的人情网?是看重你从前的身份而来的趋炎附势之徒?还是在落水之际肯拉你一把的侠义之士?还有你的公司,凭什么在同行业同规模的公司当中你独占鳌头?凭什么你要的贷款总是轻而易举到手?你以为仅仅是凭你的聪明能干吗?你……”

任涛满脸涨红,吐出嘴里的一口面条,把盘子往桌上重重地一顿:“说够了没有?”

这一声很重,以至李维华慌忙四处观看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好在刚才进来的婴孩不知为何哇地一声哭了,嘹亮的啼哭声和父母的哄骗声遮盖了任涛那一声盘子的响。

任涛满脸鄙夷地看着李维华:“女人能有这样严密的思维,这不是可爱而是可怕!难怪你仕途上如此顺利而且还能级级高升。多谢你为我一夜不眠!”

他说着把盘子一推,起身要走。李维华早有准备,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必须听我说完,下面才是重要的!”

任涛冷笑着坐下来:“可以,继续说吧,反正我已经牺牲了一个中午的时间,不妨就让你过够这个讲话的瘾。”他从桌上的牙签盒里倒出一根牙签,放在嘴里,只用齿尖咬着,上下地晃动,一副爱听不听的神气。

李维华带几分酸楚地说:“你真的就这么恨我?”

任涛神情淡淡地:“也谈不上恨,只是无趣。无趣你知道吗?无趣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病态,抑郁症,生不如死,这种感觉有时候是能够摧毁一切的。”

李维华忙忙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在家庭生活上我的确对不起你。有人背后骂我工作狂,我是这样的人。我好像有点变态……发疯……也许是陷得太深了。可我没法跳出来……成了习惯……”

“所以我愿意成全你。”

“不不,你听我说,我不能离婚。你可以跟秦小仪继续保持关系,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我保证。将来孩子生出来……我知道你太想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把孩子抱回来抚养,就说是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我会找人办妥一切手续……”

“这就是你一夜不睡想出来的?”任涛似笑非笑看着她。“这不妥吗?秦小仪她本来就不想结婚,她是个独身主义者。”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任涛!”

“你不怕违反婚姻法?以你的尊贵身份?”

李维华忽然抓住任涛的手,呼吸急促:“请原谅我!这一切都太蠢是不是?可我已经牺牲了家庭,我不能再失去工作!请给我一段缓冲时间,市人大很快就要换届选举,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后院起火,让我过于被动,这对整个市政府的工作都没有好处。任涛,只有两个月,求你回家再住两个月,然后我们妥善解决一切问题,离婚,或者不离婚,都可以商量,好不好?”

李维华的眼睛乞求地盯住任涛,因为哀伤和忧虑,眼角的皱纹此刻暴露无遗,风霜和辛苦明明白白地描画在脸上,让任涛心里不由轻轻一颤。他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继而看见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想这就是女人啊!无论多么要强多么能干,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不堪一击的女人啊!

他无法把那句拒绝的话说出来了。毕竟他们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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