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9577 字 24天前

林栋在电话这边听得哈哈大笑。他非常欣赏方静的这种幽默和洒脱,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总能让你兴趣盎然,让你感染到她对生活的那种期盼、乐观。

前不久方静和她公司的两个同事合租了郊区的一间农民房,因此也才有“出门第一脚踩鸡屎”的笑话。农民房虽远,但是租金绝对便宜,这对于处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方静来说非常必要。

林栋刚想问她星期六如何安排,能不能跟他回父母家,电话里方静的话头却已经急速转弯,要求林栋明天一早赶到她公司的楼下,然后陪她出门推销一种新型真空保鲜盒。方静郑重说明,这是公司领导对她的考验,任何人刚进公司,都必须从最基层的工作干起,然后才能视成绩好坏得到提升。“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她说,“所以我还是忍痛干这个活儿。无论如何我要在短时间内做出骄人的成绩,让他们知道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的实力。”

林栋好笑地想:才抱怨了“生活真没意思”,马上又兴味十足地投身生活,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真够麻溜的。他回答她说:“最好别拉上我,我是国家执法人员,万一你推销了次货假货什么的,我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方静叫起来:“嚯,老天爷!你真的放心让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四处闯**?如果我碰上个色狼怎么办?如果我的货款被歹徒抢了怎么办?如果我……”

林栋无奈地笑起来:“算了算了,我还是舍命陪君子吧。”又说:“从法律的角度讲,你的那些‘如果’都不能成立,法律是只讲事实的。”

方静用一种酸溜溜的声调说:“你跟我讲法律啊?”

握着电话,林栋有些吃惊。真的,他差点儿都忘记方静是学法律出身,他忘了她也曾是个苦读寒窗的优秀专业人才,而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归入了这城市里能干和时尚的商业女性阶层。为免除内疚,也为道歉,他赶快讨好地问她今晚过不过来,要不要他去接她?

“得了,多点工夫钻研钻研你的业务知识,早点干出成绩来,比什么都好。我算是堕落了,心甘情愿泡在海里不出来了,你得一个顶俩,接着把我们的法律梦做下去。”

林栋有点感动,眨巴眨巴眼皮,嘴巴更紧地贴在话筒上:“方静我想见你。”

“明天吧,明天反正会见面。今晚我的确有事,有一个关于营销的讲座要听。”

林栋放下电话,心里不免觉得失望。他锁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决定今晚还是回家。单位宿舍里的周末是最凄凉的日子,锅炉房不烧开水,食堂也没有饭菜可卖,整个大院里冷清清见不到个人影,要多没趣有多没趣。

林栋一进家门,发现厨房里只有闻清在大张旗鼓地忙着一顿晚饭,抽油烟机轰轰地响着,电饭锅噗噗地涌出白气,灶台上的油锅已经嗞嗞地发响,青烟汹涌,眼看就要着火,可闻清手里的肉片才切了一半。林栋冲过去,拿出救火队员奋不顾身的架势,啪地一声关上火头。

“行了行了,你出去,我一个人能对付。”闻清在儿女面前总不忘表现她的能干。

“我爸呢?”

“哈,打扮得漂漂亮亮赴宴去了。”

“赴谁的宴?”

“那个日本女教授呗!你爸为帮她找那些证据可是豁出了老命,动用了报纸电视十八般兵器。女教授感恩戴德,送你爸一副包金的袖扣不算,临走还要再请他吃顿饭,真够缠绵的。其实中国人又不穿包金袖扣的衬衫,她送也是白送。”

林栋耸耸肩,不知道妈妈怎么会对一个很快就要回国的日本女人动了醋意。爸爸为人一向严谨,妈妈心里是知道的……但是也难说,妈这人的第六感官异常发达,她常有些精精怪怪的念头在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

管他呢,父母之间的弯弯绕与他何干?绕来绕去也就是调节个气氛罢了,想升级为战争那是没门。林栋此刻嘴里寡淡,只关心晚饭的质量。唉,爸爸不在家,几菜一汤的小康规格是不能指望罗!

闻清歪过身子,朝林栋背后望一眼:“方静又没跟你来?”

林栋拈一片切好的冻肴肉在嘴里嚼着:“她有事。”

“周末能有什么事?”闻清停下手里的活,很严肃地盯住林栋。“听我说,儿子,你要提高警惕,把手里的风筝线扯紧啰!现在的女孩子对自己太不负责任,贞操脸面都不当回事,未婚同居自然是家常便饭,就连第三者也成了时髦!”她很想举出任涛和秦小仪的例子,又觉得不妥,因为任涛毕竟是长辈,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了一种惋叹:“幸福是什么?是一辈子细水长流的相守。可你们总愿意把它弄成压缩饼干,伸着脖子囫囵吞枣地就咽下去了。结果呢,肚子胀成了鼓,嘴巴里什么滋味也没留下!”

林栋哭笑不得地说:“妈,我看你别当医生,改行到电台当青春热线主持人得了。”

闻清“嗬”地叫了一声:“你拿我跟她们比?那些做主持的小女孩子,开口闭口:‘你好懂得爱哟!’‘你今天是不是很寂寞?’我会去对人说这样的话吗?我只是提醒提醒你罢了。”

林栋轻描淡写地回她一句:“我有数。”脚底抹油般地滑出厨房。

小弟上小夜班,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晚上就不回来了,在饭店里吃工作餐。小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迪斯尼的动画片《猫和老鼠》。小孩子看的东西她倒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咧嘴傻笑,手里还抱着个沙发垫摇来摇去。一见林栋进来,她蹭地跳起身,奔回自己房间里拿出个鼓鼓的信封,塞到林栋手上。

“是什么?”林栋莫名其妙。

“钱,两千块钱,请你帮我买股票。”

林栋像是烫着了样地甩开她的手:“不不,小妹你别……”

“为什么?贏了亏了都没有关系,我愿意。”

“我的天!”林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望着小妹,“怎么一个个都想发财想疯了呢?”

“难道你不是吗?你敢说你不是?不想发财你当初为什么要去买股票?”小妹当主持人练出了一副伶牙利齿,说话咄咄逼人。

林栋做出个无奈的手势:“那是我们庭长的意思,只不过想弄懂股票的奥妙。”

“可你已经赚钱了!”小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他,“方静姐跟我说过,你赚钱了,以后还会赚更多,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

林栋捏着这只信封,实在感到心里有一种压力。这几天里他已经被强迫接受了好几笔钱,都是因为信赖他的智商才委托他投资的。其中有同事苏人的五千块,还有方静挂了电话回老家,让她父母电汇过来的一万块。甚至传达室老王师傅也知道了林栋炒股赚钱的事,硬要交五百块钱让他入账,被林栋好说歹说才算罢休。如果说当初林栋入股市还能感觉到一点乐趣,那是因为他负担不重,多少有那么点游戏人生的态度。现在手里捧了别人的钱,赚多赚少都维系到亲情友情,事情的性质便急转而下,不觉好玩,只觉沉重。

闻清这顿晚饭做得是好是坏,林栋不再计较,反正已经食不知味。饭后看了会儿电视,好像跟母亲和小妹也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借口要回单位宿舍看几份案例,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想到已经答应了方静要陪她上门推销,心里实在不乐意,身子也就懒懒的,坐起来又倒下去,倒下去再坐起来,折腾了几个来回。看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才一个鱼跃跳下床穿衣。洗漱之后,早饭也没吃,赶紧骑车到方静的公司。老远就看见她站在门口,身边是一左一右两个大旅行包,包的每个边边角角都被所谓新型真空保鲜盒撑得鼓起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纸盒,竖着的盒盖一直顶到她的下巴,看上去整个人有点不堪重负。

“带这么多东西走,不怕压死你?”林栋责备她。

方静急忙解释:“挺轻的,不信你试试。”

林栋试了试,果然没什么分量。他把两只旅行袋挂在车座两边,又接过方静手里的纸盒,放到后座上,用绳子绑好。

“这下好了,人坐的地方都被你的保鲜盒占去了。”

“没事,我们走路。我最喜欢挽着你的胳膊走路。”她抬头看看林栋的脸色,“你怎么了?脸色灰灰的?”

“是吗?”林栋摸摸自己的脸。

“昨晚找了另外的女朋友?”方静嬉笑着。

“噢,拜托别开这样的玩笑。”林栋愁眉不展,“我只是担心碰上法院同事怎么办?如果不幸碰上领导,那更是死定了,他们一准以为我在偷偷干第二职业。”

方静说:“好办,每进一栋楼门,你只须在下面守着自行车,装出等人的样子,其余的事我来做。”

林栋松口气。他最怕方静强迫他陪在旁边一家家敲门,那样的话,所有的户主都将会不愉快地看见一张红成猪肝色的脸。

他又想,方静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个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她肯把自己送上门接受一家家户主的盘诘、怀疑、轻蔑、鄙夷,其中该怀了多大的勇气!当她站在人家门外口沫横飞、巧舌如簧的时候,她眼睛里看到的一定是几年后她的未来,是她的别墅、汽车,公司里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以及她挥手一签就是几十万元的进出**易。否则他就没法理解方静今天的行动。

方静选定的最佳推销点是一片大学宿舍区,她认为知识分子比较容易接受新事物,又爱干净,讲究食品卫生,重要的是平常不大有时间出门逛商店选购,一旦有好东西送上门去,他们会大为感谢。

“前提是要有好东西。”林栋强调。

方静立即反驳:“我的东西不够好吗?”

林栋笑笑:“反正我没用过。”

方静说:“即便没用过,我们在意识里也要认为它是最好的,要用自己的信念来感染别人。”

“是你昨晚从营销讲座上接受到的观点?”

方静深深吸一口气:“啊,那真是学问啊!世界上可学的东西太多了,人要是一辈子只抱着一种书本不放,他就只活了立体世界中的一根单线条,太可惜。”

林栋不知道方静的“太可惜”里是不是包括有他,不敢再接这个话茬。

进了大学宿舍区,按照事先说好的安排,林栋守自行车,方静拿出两套保鲜盒抱在手里,独自上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像过周末的样子。方静跳过了一楼,直接上二楼。因为凭经验,一楼大都住老教师,老人们比较不适应这样的推销方式。二楼左边的一家隐隐传出来钢琴声,是个孩子在弹,手指没有力度,声音也是断断续续。方静心中一喜,一般说来有钢琴的人家手头都比较宽裕,舍得花钱买时髦玩意儿。方静站在这家门口,先定一定神,想好要说的话,调整呼吸和笑容,然后按了门铃。

钢琴声停住了。片刻,门迟疑地打开一条缝。方静没等看清开门人的模样,马上用过分愉快的声调高声招呼:“您好!周末愉快!我是宁海贸易公司职员,我这里带来一样东西,希望您能……”

她猛地刹住了下面的话,因为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仰起来的、带着点调皮和好奇的脸。她估计这小男孩不过七八岁。

“刚才是你在弹琴吗?”她蹲下身,笑眯眯地问。

小男孩点点头。

“家里没有大人吗?”

小男孩又摇头。

方静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弹得真不错。可是下次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再开。”

“我怎么知道是陌生人呢?”男孩说。

“你就像故事里的小兔儿乖乖那样,问一问门外来的是谁。”

“狼外婆不是骗过了小白兔吗?”

“可你不会受骗,你是聪明的男子汉。”

小男孩笑起来,指指方静手里的饭盒:“我知道你是来卖这个的。”

方静说:“不,这是礼物,我只是来看一个朋友。”

她站起身,对小男孩招招手,赶快逃往三楼。

三楼有一家的防盗门装得特别漂亮,栅条是不锈钢材料制成,造型简洁而雅致,且从上到下被主人擦得铮亮。方静大喜,心想如此有生活品味的一个人家,不会对她的真空保鲜盒视而不见。

她轻轻走到门前,又轻轻按了门铃。她听到门内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懒懒的问话:“谁呀?”方静咳嗽一声,声音清亮地回答:“是我,请开门。”

门上的铁链条哗啦一响,门开了,探出一个用毛巾包裹的、硕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脑袋。脑袋下的一张脸涂了植物精华一类的东西,油亮而光滑,有点像煮熟的剥壳鸡蛋。

“你好!周末愉快!我是宁海贸易公司的职员,我这里带来一样东西,希望您会……”

“不不不,我不会看你的什么东西,更不会买,请你到别的人家试试。”剥壳鸡蛋的脸上现出一些皱纹,表示极不耐烦。

方静手疾眼快地抵住那扇快要关闭的门:“请您看一眼,就看一眼!您会喜欢这种新型家庭用品的……”

对方的脸上已经现出愤怒:“真讨厌!我说了不要就不要!没看见我在做头发吗?瞎耽误事。”她用劲把门一搡,砰地关上了。

方静在门外站了一刻,听见里面另外有个男人的声音问:“又发什么火?”女人答:“明里是上门做推销,暗里还不知道是贼是鸡呢。”

方静心里一颤,眼泪忽然就要往外涌。她踮着脚尖悄悄下楼,走几步又停住了,想了想,回身再往楼上走,一口气爬到顶层。

这回开门的是个男人,戴眼镜,略微谢顶,嘴角习惯性地浮着一点谦和的笑。方静生怕再遭拒绝,加快了语速,啪啪啪一口气把背熟的开场白发射出去。男人很安静地听着,然后上下打量方静,笑一笑说:“我看看吧!只要不是假冒伪劣商品。”

方静狂喜,心想这笔生意大概是做定了。她手忙脚乱地将带来的保鲜盒放在地上,拿起其中的一只,将吸筒对准盒上的窗口,用劲**几下,一边解释:“就这样,很方便的。您看见没有?现在盒子里的空气已经被抽光了,食品放进去绝对保鲜,非常符合卫生条件!而且这盒子本身做得多精致!百分之百的进口原材料,无毒无辐射,您摸摸这些边角,摸摸就知道了,光滑得腻手。如果放一些瓜子话梅之类的休闲小食,那么盒子往桌上一摆就是件艺术品!您如果……”

男人摆摆手,表示不用继续介绍下去。他从方静手里把盒子要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打开盖子看,又上上下下用手摸了一遍。方静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他观赏的雅兴。

男人看完了,把盒子小心地托在手上,像是要掂掂它的分量。然后他歪了头,带笑地问:“多少钱?”

“我们是直销,价钱比一般商店卖的要便宜,每套三只,外加这个空气抽吸器,七十六块钱。”

男人尖起嘴唇,轻轻吹了口气。

“您也可以单买其中一只,按大小不同,价格是……”

“不,要买我就买一套。”

“那太好了!多谢您慧眼识货,您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可以便宜一些吗?”男人突然冒出这句话。

方静一下子愣住了,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地僵在了那里。她原本不是个做生意的老手,价格上根本没打算玩什么花招,这套保鲜盒的批发价是七十二块,她每套只加了四块钱的推销费,是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做这件事的。

愣了几秒钟,她小心问道:“您觉得出多少钱合适呢?”

男人面带微笑,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巴掌:“五十。最多五十。”

方静浑身的血呼地往脸上奔涌,劈手夺过那只保鲜盒,恢复了平日的伶牙俐齿,冷笑一声:“可惜我还不够资格做一个慈善家,不可能倒贴二十多块钱成全你买这件东西的心愿。五十块,你尽可以到地摊上去买,那里有的是假冒伪劣产品。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吗?好东西意味着物质上的付出和精神上的获得,像你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也享受不到买好东西的乐趣!”

男人被她的这一番嘲讽挖苦打击得脸色灰白,嘴唇一个劲颤抖,一根手指定定地指住方静,显出一副要说什么又暂时说不出来的苦样。

方静不等他回过气来,弯腰抄起地上的保鲜盒,一股脑儿抱在肘弯里,嗵嗵嗵地奔下楼去。

林栋倒还老老实实守在楼下,也不知从哪儿捡了半张报纸,正一个字一个字省俭着看。方静冲到他面前,一句话不说,把肘弯里的保鲜盒哗地泻进纸箱中,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字:“走!”

林栋收了报纸,扔在车篓里,仔细看看方静的脸色,“嘻”地一声笑。

方静白他一眼:“笑什么笑?幸灾乐祸?”

林栋说:“我就知道你在这楼里卖不出东西。”

“算了吧,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做?”

林栋正色道:“你从一开始就设计错了推销对象。你以为知识分子容易接受新事物,购买东西不那么挑剔,其实恰恰相反,知识分子最不容易信任别人,最墨守成规,最挑三拣四斤斤计较,最……”

方静打断他的话:“最最最!既然有这么多个‘最’,刚才为什么不发表你的高见?”

林栋摊开手:“刚才说,你能听进去吗?你那么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我总不好泼你冷水。”

方静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跟他争下去。

接下来,他们跑了另外一处新建的居民小区。仍然是林栋守着货,方静挨家挨户卖嘴皮。方静因为受了第一个回合的打击,热情大减,介绍商品和表演操作的时候都没有了刚才的那种神采飞扬,所以效果也就跟着打了折扣。有人听不到两句话就表示不感兴趣;有人不听她讲,却只顾用眼睛在她身上瞄来瞄去,做出一副色迷迷的下流相;还有人干脆门都不开,在里面高叫一声:“家里没人!”弄得方静坚持又不是,放弃又不是,心里面委屈透了。

后来有个好心的老太太对她说:“姑娘你就别卖这盒子了,我们这个小区里,从早到晚,卖刀的,卖弹簧秤的,卖洗涤剂的,一天也不知道要上门几拨,住家们光烦也烦死了。你真有东西卖,还不如到农贸市场摆个摊儿去。”

方静倒还虚心,接受了老太太的意见,拉了林栋直奔附近的农贸市场。

时间已近中午,可是因为是周末,市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依旧还多。方静瞄准了一个空位,一个箭步冲过去占下了,又打手势让林栋赶快卸货。两只大旅行包、一只纸箱很快堆到了方静脚下,包口大敞,箱盖也掀开,露出粉红的、淡绿的、嫩黄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各款保鲜盒,看上去相当招眼。方静旁边一个卖拖鞋的、一个卖松紧带的就有点不高兴,时不时朝她这里斜出白白的眼仁。

行人匆匆。方静守着摊子,只看见穿皮鞋的,穿旅游鞋的,穿黑色圆口布鞋的一双双脚从她面前掠过,掀起薄薄的一层灰土,却是没有一双脚肯屈尊在摊前停留哪怕是一秒钟。方静心里很急,上唇紧咬下唇,目光凄苦,眼泪都要下来的模样。

林栋远远看着,心中老大不忍,绕个圈子走到方静身后,悄声提醒她说:“你得吆喝!卖东西怎么能不吆喝呢?”

方静愁苦着脸:“我怎么吆喝啊?”

“喊呗。”

“怎么喊?”

“‘卖保鲜盒哟!’”林栋小声喊出个样子。

方静忍不住噗哧一笑,推他一把:“去你的,八辈子我也喊不出口。”

“那你就只好姜太公钓鱼了。”林栋转身要走开。

方静忽然拉住他:“等等,我有个好主意。”

林栋站住,听她发表高见。

方静目光闪闪地说:“看见街头小贩怎么卖假羊毛衫的吗?那都是有媒子的,你就来做我的媒子。”

林栋倒吸一口冷气,慌忙退后一步。

方静撒娇道:“试一试嘛!做媒子有什么难的?你就权当表演一次小品,好不好?林栋求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栋不能也不忍拒绝。他袖子一掳,咬牙切齿说:“豁出去了!看我的吧。”

林栋退到市场入口处,手里不知怎么多了只塑料购物袋,袋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闲闲地拎着,一路东张西望地过来。忽然他看见了方静的摊档,眼睛一亮,疾步过来,抬起脚尖踢了踢纸箱。

“这是什么?食品保鲜盒?不对嘛,盒盖上还开了个天窗,透气用还是干什么?”

方静赶快站起身,万分热情地给他讲解:“同志您没见过吧?这是我们公司最新进货的真空保鲜盒,国家高新技术产品,为食品保鲜、杀菌,不用冰箱不需冷冻,食品放进去保证二十天不坏!您先看看货……”她把一只淡绿色样品塞进林栋手里。

林栋拿着盒子,很有耐心地在手中盘来盘去,翻过来看,倒过去看,打开盖子看,还转身对着阳光看,其态度之虔诚,比挑选珠宝更见审慎。

“东西做得是精致。”他慢吞吞说,“怎么使用呢?”

“再方便不过了!来来,我试给您看。”

他们一问一答表演双簧的当儿,身边已经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观众。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还拎着刚买的鲜鱼,鱼在塑料袋里泼喇喇跃动,他大概有点烦了,干脆连鱼连袋子发劲往地上一摔,把一条鱼活生生摔死,而后捡起袋子,拎着,继续看。一个满脑袋顶着五颜六色卷发器的妇女是从旁边美发厅里跑出来的,肩膀上还挂了一条黄黄的毛巾。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牵着她三四岁的孙女,老太太张嘴盯着方静,几乎看得有点出神,小女孩在地上蹲着,不断试图用小手去触碰那些漂亮的盒子,手指一碰到盒盖,马上就缩回来,好像那是个活的东西,会冷不防张嘴咬她。

方静开始用抽吸器吸那盒中的空气,她尽量将动作放得很慢,照顾着前方和左右各个角度的视线,辅之以语言和生动的面部表情。每完成一个动作,人群里便会发出“啊!”“啧!”之类的声响,仿佛是一群非常尽职的配角演员,不拿报酬心甘情愿地为主角烘托气氛。

中国人向来是个有着可爱好奇心的民族,大街上但凡有热闹可看,那是宁可舍弃歌剧院的票子也要驻足奉陪的。临街叫卖的小贩们发明了“媒子”这样一种销售手段,实在称得上是谙熟国人心理的行家。片刻之后,在林栋扮演媒子引来了第一批围观者之后,这几个人无意中又充当媒子引来了更多好奇的观众,方静的摊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还有路人被持续不断吸引过来,踮脚张望,一边着急地询问:“看什么呢?看什么呢?”这时挤在前面的人就很有耐心地回过头去对他们解说,搜肠刮肚把方静讲过的话转达得尽可能完满。

林栋看看火候已到,响亮地咳嗽一声,中气十足地说:“我买一套!请拿那种淡绿色的。”

所有的人立刻闭上嘴巴,转过脸去,惊讶地、羡慕地、崇敬地盯住了林栋。众目睽睽之下,林栋动作夸张地摸出一张百元大钞,两指夹着,递到方静面前。方静面带微笑,优雅地接了过去,不慌不忙找给他两张十元票子,和四枚闪亮的一元硬币。

“谢谢!”方静笑嘻嘻地说,“我刚才一见您,就知道您是个识货的行家。您的太太一定会喜爱这套餐盒,今天中午她一定给您加餐,奖励您这位爱家如爱国的好丈夫!”

人群中发出嘻嘻的笑声。手里拎鱼的男人受到这番激励,马上跃跃欲试,指着一套嫩黄色的说他要了。方静收钱找钱的当儿,又有更多的手指伸过来,挑这个要那个,一时间乱哄哄闹成一片。林栋看看方静一个人顾了这个顾不到那个,干脆放下刚买的几只盒子,快手快脚地帮方静递钱拿货。谁也没有计较他的可疑身份,过一会儿连他“买下”的那套淡绿盒子也被另外的人重新买走了。

**持续了足有半个小时。人群散尽后方静清点“战果”,发现竟卖出了整整一十四套!方静喜不自禁,跳起来吊住林栋的脖子,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林栋慌忙四处看看,嗔怪道:“出什么洋相!”方静兴奋不止,回答说:“我不怕,我心里高兴!”又说:“早知道我该卖八十块钱一套,白便宜了他们。”林栋点点她的鼻子,叹息一声:“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正高兴着,忽然面前站下了一高一矮两个穿制服的人。高个儿朝方静一伸手:“拿证!”

方静莫名其妙地看看林栋,说:“什么证?”

“你在农贸市场摆摊设点,不领摊点证就行了?”矮个儿态度挺好,笑嘻嘻的。

方静刹那间变了脸色,知道碰上麻烦了。她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同志,原谅一次吧,我们头一回来,什么都不懂。”

高个儿挺不耐烦:“这不是理由。爽快点,罚款!”

“对,罚点款你们走人,也省得被我们带回去教育,麻烦!”矮个儿在旁边始终唱着白脸。

“罚……多少呢?”方静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们总共卖了多少钱?”

方静偷偷朝林栋瞥了一眼。“大概……好像……不到二百块钱。”

旁边一直盯住他们的卖拖鞋的小贩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叫起来揭发:“不对!他们卖了十四套盒子,每套七十六块钱,总共是一千零六十四块!”

矮个儿嘿嘿地笑起来:“群众的眼睛雪亮啊!”

方静狠狠地瞪那小贩一眼:“看好你的破鞋吧,没人说你是哑巴!”

高个儿说:“零头免了,算你是一千块,罚款百分之十,拿一百出来吧。”

方静不服气,梗着头一动不动。林栋生怕事情惹大,慌忙从自己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钱,塞到高个儿手里。高个儿很公道地撕一张发票给他。

两个人走了之后,林栋告诉方静:“他们好像早就来了,一直站在路对面看着,我还以为是不相干的人瞎看热闹呢,原来早有预谋。”

方静恨恨地说:“真阴险,这些人太阴险了!”她说着哽咽起来:“生活怎么这么难?处处陷阱处处墙壁。为什么别人能活得那么好,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是别人比我们聪明吗?比我们肯吃苦肯下力气吗?还是我这个人天生运气太坏?林栋你说!”

林栋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是你对生活的要求太高?”

方静睁大两眼看着他:“高吗?不过希望有一套住房,一点存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这能算是高吗?”

林栋叹口气:“有时候,找准自己的位置很难啊。就好比前面是一片草丛,所有通往前方的道路都被杂草掩盖了,只看见草丛中的基石上写着‘向左走……’‘向右走……’我们完全是盲目地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万一这一条是错的,那就完了,一辈子陷在草丛中出不去了。”

方静听着,一改刚才的脆弱,忿忿地回他一句:“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总是危言耸听!”

林栋就笑,说:“我悲观点儿,你才能乐观啊,否则我不是要看你哭鼻子抹眼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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