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记忆(1 / 1)

追述中的拷问 张抗抗 3702 字 1个月前

幽绿的施伯列河,悄悄穿越这个被围栏隔绝的城市,显得深沉而宁静。水面上闻不到一丝硝烟的气息,只闻到河边的树林和房屋阳台上飘来的花叶香。如梭的车流、如网的街道像旺盛发达的血脉,突突跳动。霓虹灯闭目养神,却也在白日的细雨中发出朦胧的光亮。40年,是很久了吗?记忆忘却了生活,还是生活忘却了记忆?我不信它没有留下痕迹。是的,不信。我知道我在找什么。那儿——Kudan大街的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座被昔日战争炸去了尖顶的旧教堂……

汽车从这座西柏林人特地保留下来的废墟旁边开过。在它的一边,建起了式样相异的另一教堂。

它使人想起一些什么?在这个苏醒的城市里,在这奔流的血脉和废墟之间,似有什么在骚扰你,令人不安,令人困惑。这只活蹦乱跳的羚羊,脖子挂着一串古老的风铃,叮当叮当,却是现代节奏,将人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后地错落,总像要想起些什么

这是抵达西柏林的第二天,安排我去参观一个展览会。我没有时间想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那是一个什么展览呢?”我问库冰。他是位汉学家,陪我去。

“我想,会很有意思。”他答非所问。想必他喜欢老庄。我便越发的虚无了。

天下着小雨。一条僻静的小街,一幢灰色的五层公寓。门口有一张广告,看不懂。仍然无法知道,那将是一个什么展览。只是发现了,它是小小的,义务的,根本就不收费。

走上楼梯,走廊里悄然无声。有一点儿神秘的气氛。淡黄色的墙,空空的,并无中国的迹象;正要进一步纳闷,门开了,霎时,吓一跳,愣在那里——打了一个照面,是一群墙上的中国人,确切说,是一张宣传画上的中国人。袖章红得刺眼,振臂高呼着。当年一样的**燃烧,羊角辫、黄军衣、红旗五星……

红卫兵厂,库冰肯定地判断。

大脑反应不仅迟顿,几乎就要凝固。这一切,似曾相识,似曾熟悉。却又绝对的陌生,绝对的不可思议。在这里,西柏林。

我的脚下是一个偌大的玻璃方柜,里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毛泽东像章,少说也有几百只。金光灿灿铺了一地,晃得人头晕眼花。斜对面是一只大玻璃柜,里头陈列着许多毛主席语录卡片。“要文斗,不要武斗。”我瞥见一条。展厅拐过去,还有……

“我现在可以知道了。”库冰兴奋地宣布,“这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文化展览。”“**”的文化。绕口令?在国内,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词句。“**”的文化?那是一次革文化的命的革命。革完命,该没有文化了。到头来,竟然也创造出一种文化来。文化竟是如此顽固的么?文化竟是如此善于繁衍的么?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呢?我突然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好奇。

尤其,这是在西柏林,在欧洲文化的围栏中。

我恍然是回到那个年代了。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眼前的真实。真实得令人热血沸腾,令人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

一张红卫兵小报,整版印着木刻的群丑图:《燕山夜话》、《海瑞罢官》、《二月提纲》……那是当年风靡全国的大批判漫画,在这张漫画面前,我笑过。

一本画刊,满目红色,红的缝隙里是黑。每幅画都有主题:“奋起直捣刘邓黑巢”、“革命三结合好得很”……我买过,十八年前。省下我的零用钱。

一只小小的铅笔盒,盖上画着飒爽英姿的队伍,是在拉练?串联?长征?我曾经多么渴望长征呵。最好是牺牲了回来。为井冈山,为南湖……

一只搪瓷杯,搪瓷剥落了,杯上的图案依稀可见,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不会是我曾经有过的那只杯子吧?它最后被遗留在农场的土炕上了,怎么到了这里?

一面小圆镜,照出的人脸又歪又丑。只有镜面上的字是准确无误的:“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那时我根本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怎么能看见这两句诗呢?但我们只是看诗,不看镜子。当然,我们都会背。倒背,更流利。

一张年画,上面有一盏高高举起的油灯、一件红褂子、一条长辫子、一个小姑娘。一定是这么个题目:“从小就爱学英雄。”没错。当年,我买过一本钢琴伴唱《红灯记》,以为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还有一只小闹钟,漆成天蓝色,双铃马蹄。在闹钟的钟面上,有一本突起的小红书。我敢肯定当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小闹钟,否则一定会入迷地希望得到它的。它的时针指着8点一刻。可惜表上没有日历,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的8点一刻。它终止在这个每天都要经过的时间,长眠不醒了。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信封,信封上是各种各样而又千篇一律的语录,各式各样而又大同小异的邮票……

还有那么多的唱片:《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

还有塑料雨衣、糖盒、泥娃娃、茶壶……上面都是红字,都是最高指示,都是,都是……

我喘不过气来。

那些金光闪闪的纪念章,大如银盘,小似衣扣,像一只只冒着血丝的眼睛,逼视着我。我曾经为了换到一只比我原有的像章大1毫米的像章,“牺牲”了我最心爱的意大利风景画片。你们赔给我吗?那无邪又无知的岁月。还有墙上的宣传画:赤脚医生、女矿工……

太窒息了。空****的展厅里,挤满了记忆的精灵。它们复活了,便是如此疯狂,如此严厉,如此残酷。它无情地折磨你,让你想起些什么来。亮晶晶的橱窗,好似一面面畸形的哈哈镜,走出无数个十几年前的你——自己和我们。呵,再呆下去,我也会发疯的。

“**”的文化!

5000年的文明古国,却曾经有过这样的十年文化么?

那场恶梦,醒了,会消失;那场灾难,度过了,会遗忘。那种创痛,那种耻辱,人们不愿再提起。可是文化,从历史那棵生长的树上,每一年结下的果实,却同历史一起留下来。不能抹去,不会消灭,即使会被掩埋,还有“出土文物”,作为无可逃脱、无从回避的历史佐证。使你永远不得安宁。

我忿然、震惊、迷茫、清醒,为我在这曾是一片废墟的土地上与它们重逢。我不能责怪它们,它们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无论我们曾怎样地为它们骄傲过,忏悔过,羞愧过,深思过,此刻它仍然勾起了我内心那样一种错综复杂的痛苦。

如果,如果这是一个中国的现代画展、雕塑展、书展,如果……

记者跟上来,举着闪闪的灯,在录像。他们一定是提这样的问题:

“你,对这个展览,有什么感想?”

明知是没有恶意的。明知这个展览会,是为了客观地向柏林人介绍“文革”的真实情况,心却微微地一颤。回答得很平静,也很从容,可自己知道,舌头是沉沉的。

“重现一个过去的事实,比空洞地评论一件往事,能启发和提醒人们更多的东西。那是一个我们永远不会遗忘的教训。而作家们,也许会从这一段被扭曲的文化中,找到导致那场灾难的民族文化因素……”

“你们有这样的作品吗?”

“目前还没有。但我想,真正深刻地反映‘**’的作品,一定会出现的。”

“你认为这个展览有意思吗?”

“当然。我想,如果它出现在中国会更有意义。让更年轻的人去思索,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只相隔了18年……”

我突然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只不过不是对这些蓝眼睛的德国人,而是对我的远在万里之外的同胞们。

进来了一些年轻人,兴奋地低声议论着,我们走出去,外面还下着小雨,打在车窗上,像一串惊叹号。

文化是民众共同创造的。像雨水汇成的溪、河、湖,它不允许推卸和原谅。是吗,西柏林?

当天晚上,在库冰家喝一种他自己制作的奥地利菜汤,同一位《世界报》的记者、名叫Tonung Ereimg的先生谈起下午的展览会。他的太太是中国人,住在波恩,从他的年龄推算,他太太也应是参加过“**”的。果然,他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

“我了解,‘**’砸烂一切的时候,搜集纪念章,就成了当时的中国人唯一的文化活动。对不对?”他很有礼貌地问。汉话说得有点儿北京味。

我点头,却仍在想着他的话。人类在成为人类的时候,就带来他的胎迹——文化。即使在一片沙漠之中,还会拼死去寻找仅有的几丝红柳,获得精神的满足。文化实在是世间最最不朽、最最打不倒的东西了。也许,正是当时这种“唯一”的文化,成为日后人们重建新时代文化大厦的潜在精神激素。

我极想知道,十几年后又搜集了这种文化的是个什么样的德国人。

“是一位叫做Torg Rudo Meinhatd的先生。我的朋友。”他很平静地回答,“1980年他在北京周报工作,很想了解“**”,一些中国朋友就把自己保存的东西给他看,还有朋友的朋友……他们说,这些东西反正没什么用了,就送给了他。他成了一个收藏家。工作期满,回了西柏林,就想到办一个展览,告诉德国人,什么是‘**’……”

“我能见到这位先生吗?”

“也许能。他要来听你们的朗诵。”

库冰突然插话说:“他希望你去看展览,因为你是‘**’的这代人。”

我笑笑:“我可没什么文物捐献呀,我要留着,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我们自己也会办一个展览的。为什么要让德国朋友来做这件事呢?当然,重要的不是展览,而是记忆。也不仅仅是记忆,而是一种螺旋形下降的挖掘、一种痛楚的正视、一种无情又透彻的剖析和反思——对于自己。对于自己的民族。对于民族的文化……

雨好像停了。窗玻璃上一片亮闪闪的小雨珠,像一片逗号。

汽车驶过一道道放射形的街区,整座城市都镶嵌在烁烁烨烨的霓虹灯下。夜的柏林如一只睁开眼的猫头鹰,警觉又敏锐。五光十色的灯海中,有一处黑黝黝的暗影,似一个缺口,一个伤疤,模糊而清晰。是那座白天经过的旧教堂,那座昔日战争留下的废墟。一个历史的遗迹。

我们从废墟前经过。

它总使人要想起些什么。或者让人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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