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有没有听说过“发掘友”呢?同“发掘友”相比,“发烧”就显得不足为奇了。“发掘友”这个词发明于粮票收藏界。当那种曾被中国人称作“第二货币”的粮票,整整流通39年,又终于在1993年偃旗息鼓之后,“发掘友”悄然异军突起。“发掘友”之奇,奇在要从目前正迅速减少和消失的有限票源中,如大海捞针般发掘珍品,为后人保存这堵计划经济留下的断垣残壁——粮票。历时40年票证王国的解体,使粮票跃居为历史制造的一种新兴文物。时至今日,粮票已成为中国留给全世界的千古绝唱。
南京陈新,是这支粮票收藏大军中最早的成员之一。
认识陈新是在1988年。起初是因为我的一篇小说涉及粮票,上海一位朋友介绍我去请教他。1988年尚无取消粮票的任何迹象,便觉得陈新有点不可思议。如今6年过去,我这个素无集藏爱好的人,却在无意中收藏了陈新那些关于粮票的故事。
“独一无二”的“中国特产”
1993年10月,南京夫子庙尊经阁。全国首次民间粮票交流会会场,云集了来自各地的粮票爱好者、收藏者和粮票经营商。年龄跨度从10岁至78岁不等,翁婿相随、连襟同行皆而有之。似乎还从没有一次民间举办的藏品交流会,能把人们自费召于万里之遥。
一位天津粮友拿出了一套“桂西僮族自治州”1958年的粮票,用孔乙已的腔调喊道:不多、不多、不多了!顿时全场**,人群趋之如鹜;一位粮友取出唐山工种票和开滦面票,大声介绍说:76年唐山大地震全毁了,这是从瓦砾堆里扒出来的!一时惹得“洛阳纸贵”。还有一位从山西阳泉来的粮友,仅带了一只黄色的保鲜盒,里面装满了阳泉粮票。他信誓旦旦地赌咒说:全国数山西最早停止使用粮票,山西数阳泉最早销毁粮票,我亲眼看见武警押送成吨的粮票去化浆,阳泉票再也没有了!就剩下我手里这么一点了!于是诸友争相竞之……
来自洛阳粮食学校的一位粮票研究者感慨地说:我是教粮食经济学的,但我国的粮票知识在书本里还是个空白,这儿才是粮票真正的课堂,是一门可称之为“粮票文化”的综合学问。
粮票停止流通之初,当人们去买米面买早点时,仍然习惯性地、下意识地翻查一下钱包,看看有没有忘记带上粮票时,在短暂的中国粮票收藏史上,第三次集粮热潮已拉开序幕。第一次,是在1981年南京粮食经济学院成立并招收第一届学员之际,校园内曾掀起过一阵粮票热;第二次是在1986年,受港澳台人士搜集大陆粮票的影响,国内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集粮;而这一次,随着1993年粮食在全国范围正式进入商品市场,更多的人幡然意识到了粮票这已被废除的小纸片,正在迅速增值,并与钱币、邮票收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作为南京盛会东道主持者之一的陈新,此时悄悄站在会场熙攘的人群之外,心头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整整18年了,他一直被人称作“粮迷”、“粮痴”,陷于粮票收藏中不可自拔。那时他从未想到粮票这么快就会真的停止流通,没有想到在粮票上竟浓缩了当代政治经济文化的诸多要素,是一部断代史的证物。那时他只是朦胧地感觉着粮票的魅力:全世界只有中国有粮票啊,所以粮票才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中国特产”。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除了中国,还有朝鲜、越南和红色高棉政权,发行过粮票。但中国粮票的发行量之大,使用人数之多,仍居于社会主义阵营之首。
那时他觉得自己特爱国。当那个粮票时代面临终结时,他才发现,粮票的意义远非于此,这是一份历史留下的沉重遗产。
大串联的纪念品
“文革”大串联那年,陈新15岁,67届初中生。从南京趴火车来到北京。一出火车站,就有人围上来问:从哪儿来的?——南京。——咱们换样东西作个纪念好吧?——换什么呢?——你有纪念章么?——没有了,一路上都换出去了,只剩下洗换衣服,馒头咸菜,还有,就是这些吃饭的粮票了——就换点粮票吧,我从包头来,还没见过外地粮票呢!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粮票作纪念品倒挺别致的啊……
陈新拥有了他的第一张外地粮票。他背着瘪瘪的黄书包,站在北京站的钟楼下,将那张内蒙古粮票在阳光下照了照,意外地发现,这薄薄的小纸片上,跃出一只只像小海马似的文字。凭他有限的知识,他认出那是同人民币上一样的少数民族文字——蒙文。这个发现使他欣喜若狂。票面上还有与他熟悉的南京粮票截然不同的精致图案呢,居然还写着“粗粮”这样他从未见过的字样,有一张居然还印着最高指示呢……
粮票就这样引发了陈新的兴趣,我想少年陈新肯定是一个好奇的人。
后来那些日子,他等候伟大领袖接见,整日在首都闲逛。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去天文馆参观天文望远镜。那个未名湖畔、天文馆门口的广场,总会有很多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红卫兵”小将们,聚集在一起攀谈。攀谈达到**,就要交换纪念品。陈新脱口而出:还是交换粮票吧。一斤对一斤,很公平啊。再说大串联,不就是五湖四海么,去不了韶山井岗山,换几张湖南江西的粮票带回去,那意思也就到了一半不是?大家都点头。其实除了粮票纪念章,谁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交换了。换纪念章要有纪念章作本钱,而带出来的几十斤粮票,折成一两二两去换,很是经用。于是陈新人迷地东跑西颠,把口袋里的江苏粮票统统换成了外地粮票,破破烂烂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夜里在路灯下数一数,足足有十七、八个省市,他咧开嘴乐,就像自己真的去过那些地方一样,好过瘾。
大串联结束时,陈新带着他那一包既不能用也不能花,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堆废纸的宝贝粮票回了南京。住在离石头城不远的旧房子里的陈新,在窗外喧天的口号锣鼓声中,开始“研究”他的大串联纪念品。
在那以前,他竟然从未注意到这顿顿餐餐不可缺少的粮票中,原来还有那么多的知识和奥妙。
共和国的粮票正式发行于1955年,那一年他4岁。城镇居民开始定量供应粮食,是1953年政府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配套措施。在当时,曾经有效地抵制了不法粮商囤积粮食、垄断粮食市场、抬高粮价的局面,帮助政府度过了粮食危机,也在后来的很多年中,保证了六亿人民人人有一口饭吃。
这个几千年历史的泱泱农业大国,却是一个缺粮“大户”。而且在建国后的40年中,随着人口的急剧膨胀和生产力的停滞不前,粮食“问题”始终积重难返。
在粮票的流通史上,斤斤两两无比珍贵的粮票,仅有两次暂时“贬值”的时期:一次是在“大跃进”年代,亩产万斤粮的神话,使人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的梦乡,公共食堂全体放开肚皮吃饭,1959年,全国城镇陡然多消耗了30多亿斤粮食,粮食严重透支,粮库空虚,直接造成后来3年困难时期饿死人的惨祸。另一次,就是“文革”大串联,几千万红卫兵瞻仰革命圣地,伟大领袖的“客人”,天南海北,吃饱喝足,粮票钞票常常打白条。有些地方甚至粮食敞开供应,留下了粮食进一步紧张的后遗症。
当16岁的陈新趣味盎然地欣赏着他大串联的“纪念品”时,他恍然意识到,他收藏粮票的第一阶段,实际上起始于一个粮票管理的“特殊空档”期。否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却每天必须吃饭的红卫兵们,怎么可能有多余的本省粮票用来交换外省粮票呢?
“吃”进去再“吐”出来
1968年末,陈新下乡到了贫瘠而缺粮的苏北。虽然当了农民去种粮食,农民却无法为自己挣到足够的口粮用来吃饭。到了春荒时,上顿下顿玉米糊加野菜,吃得一张面孔青绿,肚里“涛声依旧”。
寂寞的长夜和雨季,饥肠辘辘而又精疲力尽的陈新,只好在油灯下捧起他那本夹着“大串联纪念品”的旧笔记薄,一遍遍翻看那些遥远的外省粮票,聊以解闷。
饥饿的眼睛同粮票遭遇,虽然面前只是张纸片,口水却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狼狈地擦去,本来就空洞的肚子,越发地虚无了。眼光仍死死盯着,舍不得从粮票上移开,小小的纸片上,可竭尽关于天下一切食物的美好想象。那瞬间陈新眼前忽地一亮,人被肚皮逼到走投无路时,脑袋竟异乎寻常地发达起来。
后来的几个月里,陈新创造了一个“纸上谈饼”的奇迹。
在饥饿的现实中,吃饱肚子已成为生命的第一需要。曾经萌发过原始收藏意识的陈新已别无选择,只能忍痛割爱,化“腐朽”为神奇了。他将那一堆暂时看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却时时勾起他食欲的外省粮票统统倒在桌上,从中细心地挑出一张张面额在1斤以上的粮票,按省份分门别类;又写了一封措词恳切、真诚委婉的信,抄写数份;然后把外省粮票与自己的信,分别装进了一只只信封,寄往那粮票所属的省粮食局票管科。信的大意是:我是一个知识青年,由于农村粮食歉收,我饿得没有力气干活,现将我在“文革”大串联时积攒的部分贵省粮票寄给你们,恳请你们将这几斤粮票帮我换成全国流动粮票,寄还给我本人,以实际行动拥护最高指示,支持上山下乡这一新生事物,不胜感激云云……
抱着一线希望,陈新步行了十几里地,把信投入了镇上的邮筒。
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几个月后,各地的复信陆陆续续返回。他拆信的手抖得厉害。他不在乎对方回不回信,他急切想知道信中到底有没有可以救命救难的全国通用粮票。
当第一张崭新整洁的全国通用粮票从信封里滑落出来时,陈新兴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拿着那张1斤面额的粮票,第二天便与同住的知青赶到镇上饭馆,吞下了一年多来的第一顿饱饭。那顿饭吃得他毫无印象,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嚼出大米的香甜,碗底已告罄。只记得那米饭似乎滞留于肠胃多日,就像一团揉碎的粮票难以消化。
陈新后来作过统计,他说自己寄出去的粮票和信,差不多有60%—70%的省粮食局,给他寄回了全国通用粮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远隔千里——应该说,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数字。那几十斤全国粮票可谓“雪中送炭”,帮他度过了饥饿和困难的岁月,化作了他青年时代成长的肌肉和骨骼。
“大串联的纪念品”,也就这样融化在他的血液之中了。
在陈新的粮票收藏史上,最初也是最珍贵的样张,(例如现今极难寻觅的“文革语录粮票”)恰恰被他本人辗转“吃”到了肚子里。除了当时剩下不值一换的以“两”计数的小额粮票,几乎全军覆没于一次不太高尚的求生行动之中。在那个粮食极度匮乏的年代,粮票是用来活命的,粮票作为藏品岂不是太奢侈了么?受过学校教育的陈新,象征着“精神”的审美收藏的朦胧之梦,轻而易举便被“物质”击得粉碎。
后来的许多年中,陈新一直为此痛心疾首。当陈新终于回城用粮票吃饭时,他想起自己在1966年那一次无意的收藏尝试中途流产的真正原因,总有一种惭愧而悲壮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多生产出一些粮食来呢?为什么就生产不出更多的粮食来呢?如果有很多粮食,还会需要粮票吗?这是陈新多年里一直冥思苦想的一个难题。
陈新再度萌生集粮之意,并立志重起炉灶收藏粮票,开始于1976年回城进工厂之后。由于当农民那段日子留下的切肤之痛,使他对粮票这东西,产生了难以割舍、极为复杂的情感和兴趣。
只能从自己嘴里省
那时的人都收藏邮票、火花、烟标。但陈新不。他要收藏别人都没有的。他要收藏将来总有一天不会再有的——粮票。
进了南京东方无线电厂当工人的陈新,有了一个非常遥远的三年计划。为了实施这个诱人的计划,他需要从现在做起。
做起来以后他才明白,没有很多人收藏粮票,是因为每个人有限的粮票,都必须在生命的运行中被消费掉。定时,定量,吃一点少一点,不吃就要完蛋。回了城,百废待兴,结婚生子,房子票子,老知青励口出身不好,蓦然回首,一贫如洗,一无所有。而收藏粮票首先手里得有粮票,才能谈得上交换。为此他曾打过孩子那5斤定量的主意,遭到了妻子的坚决反对。妻也是知青,过来人,惜粮如命。假如再来一个三年困难时期呢?谁家不得存点粮以防万一,更别说每月的粮食本来就紧紧巴巴。但没有粮票谈何集粮呢?对于陈新,这是一个难解的悖论。他曾试着从自家的抽屉里“偷”过一回两回,可是那粮票都有数,很容易“破案”。半斤八两的,还破坏家庭的安定团结。陈新经历过8年知青点的艰辛,不想让粮票搅和了小家的温馨。
陈新动了一番脑筋后对妻说:上班路远,在家吃早饭来不及,你就每天给我2两粮票,我在路上买个烧饼什么的就行了。
一天2两,一个月就是五六斤。一年下来,起码60斤。
这个主意不错,亏他想得出来。
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陈新每天进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白开水以代早点。厂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喜欢喝水,并且集中在上午喝。有人让他去看医生,说是不是得了糖尿病。他说不用不用,就是天生见水没命。喝到第三年,每天上午一到11点就头晕,眼前发黑。仍是执迷不悟,喝得细水长流。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照此喝下去,再过几个月他就将实现自己的目标了。却偏偏那一日厂里例行体检,抽血时他当场昏倒。再一查,确诊为低血糖。厂方叫来他妻子,说要加强营养。面对妻子一脸困惑,他不忍让她自责,才无可奈何说了实话,妻又气又恼又是心疼,说那该死的粮票真把你弄得走火人魔了么,竟拿自己的身体作代价。但妻子毕竟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想收藏粮票这种嗜好怪是怪了点,却不比抽烟喝酒赌博,算不上坏毛病,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由他自己折腾去算了。只是,从今以后,再不许不吃早饭。
难道没有那2两粮票,陈新真的就吃不上早饭么?如今听起来有些耸人听闻。但那是70年代:豆浆、糕点、玉米白薯,哪怕是几块豆腐干,只要能充饥的食物,哪一样不需要用粮票来购买呢?
深受粮票之苦的陈新,被粮票的制约所刺激,越发地迷上了粮票。看来陈新是一个内向而倔强的人。
三年后陈新终于拉开了上锁的抽屉——满满一抽屉的本省粮票,足有好几百张。细细清点,再用橡皮筋分别扎成捆,竟有200余斤。
现在他已具备了与人交换外省粮票的“资本”。时隔将近10年,青年陈新又一次“如法炮制”,不过这一次是“逆向”的——他先是托人将这200多斤江苏地方粮票,到省粮食厅换成了全国通用粮票。然后向各省的粮食厅发出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信的大意是:我是一个粮票爱好者,但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没有钱也没有机会去各地游历交换各省的粮票。先附上全国流动粮票若干斤,麻烦你们,帮我把它换成贵省的地方粮票。我将以拥有贵省的粮票而感到荣幸……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信任再加上真心实意的8分钱回程邮资。陈新自己创造了一套陈新式的交换程序和路数。
也许这要冒很大风险。面对自己喝三年白开水,从嘴里一两一两省下来的粮票,此信假如有去无回,怎么办?
时隔不久,他发出去的信,居然陆续收到答复。就像多年前他在粮食的困扰中,得到第一张救命的全国粮票一样,这一次,他又收到了各省的地方粮票。一个巧合是:他寄出的全国粮票,约收回了60%—70%的地方粮票。同10年前那次交换的结果比率基本一样。
如果再有人效法此举,恐怕不灵。因为陈新是第一个。
这个人到底是太傻还是太精
陈新很快拥有了全国29个省市的几十枚地方粮票。
但这小小的战绩,距离他的目标还太远太远。当他贸然闯入了粮票的大海,他才发现,这片汪洋几乎深不见底。他仅是在水面上目及之处浏览了一番。已是触目惊心、叹为观止。
从粮票首次发行至今,中国广义的粮票究竟有多少种类呢?
除了粮食局发行的全国通用粮票,以及省粮食局发行的地方粮票以外,各个县市区、乡镇的粮食部门,甚至“人民公社”,也发行过地方的“地方粮票”。各大军区发行军用粮票、饲料票;地方有侨汇粮票、工种补差粮票、奖励粮票、团体定额粮票,等等。北方地区还分粗粮票细粮票面票米票甚至小米票玉米票白薯票糕点票;有的地方粮票甚至还有和邮票类似的小版张、小全张、连票。面额小到南京市在1960年曾发行过的1钱粮票,大到5000斤的军用价购粮;票面的设计,有工农业建设机械交通运输风光名胜语录人物多姿多彩;加上发行的不同年代,从1955年起始,该有多少种年版啊……
偶尔听说,清朝同治年间,就出现了称作“串票”的官方征收田赋的缴款凭证;民国时期也曾有过“粮食库券”……
陈新倒抽一口冷气。他刚初试身手,何时能穷尽粮海?
也许正因为粮海如此浩瀚如此神秘如此诱人,才使得陈新越发痴迷越发执着越发不顾一切并一发不可收拾。
他需要更多更多的粮票,才能得到探寻粮票之谜的通行证。
他的粮票永远不够,那么有没有别的人,能有多余的粮票呢?
时近70年代末期,填饱肚子的问题似乎有了缓解。工厂的工资虽然很低,但待遇还好。逢年过节,厂方常常给工人发些啤酒苹果茶叶什么的。陈新望着那些啤酒发愣,他想如果能把啤酒变成粮票就好了。果然有同事走近来嘻笑着问:嗳怎么还不走,你是不喝啤酒的吧,不要给我。陈新顿时喜出望外,说对对给你了你拿走吧!钱?给什么钱?我不要钱,啊啊,对了假如你方便,哪天给我几斤粮票就行了……陈新根据人类最远古的交换原则,为自己开辟了新的粮票来源。
后来所有的苹果茶叶毛巾手套等,统统变成了不能吃不能用的粮票。陈新茅塞顿开,屡试不爽。一次厂里举办歌咏比赛,获奖者一人发了一条漂亮的领带。那时西装热刚刚风行,领带很吃香呐,女工们眼巴巴盯着他的领带,实在很想去美化一番自己的丈夫。陈新戴上那条领带不到一个小时,有个女工拿了30斤粮票来找他,30斤啊!陈新自己毫不犹豫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了下来。假如不是这篇文章“泄密”,他妻子恐怕至今也不知道,那些能吃能用的好东西,眨眼间都变成了陈新抽屉里的纸片。陈新一定在心里无数次对妻子说过抱歉的。
还可以帮人修理电器什么的呢。陈新自从进了无线电厂,学技术一向很用心,几年下来,掌握了一套调理家电的好手艺。人家来找他修,修得天衣无缝的,人家要表示表示,送他一条烟,他说不要不要拿回去,若实在要谢我,送我点粮票也罢。人家看他那清瘦文弱的模样,不解此人何以永远在闹“粮荒”,竟吃得下那么多粮食?时间一长,远近传说此人是个粮迷,天生有粮癖,不可理喻,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拿了集粮的簿册去给车间的同事们欣赏,大家嘴里啧啧称赞,转身便议论纷纷:有的说此人头脑有毛病,不是傻就是迂;也有人说,君子不可貌相,说不定那粮票日后值钱,就数他头脑精明有远见……
所以若是到那家1500人的东方无线电厂,打听陈新其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陈新在厂里小有名气,是因为他的信最多,天南海北都有,最高纪录,一天收到40封。
春来秋去日积月累。陈新在粮海里踩住了自己的一片岛。
宁可当“蓝领”
若是用镊子轻轻夹起粮票样张,细细研究琢磨,你会发现那不起眼的小纸片,实在奥妙无穷。许多省市的粮票图案设计独特、印刷精美,尤其是一些不出名的城镇,制作的粮票反而越是讲究越是隆重。票幅有横有竖,大小厚薄各异,大至相当于一元钱人民币,小至手指甲那么一点。版别有胶印版、影写版、雕刻版等多种工艺;有的票面上还有防伪水印暗记;票型中还分区票、毛边、有齿票、无齿票、错票、变体票,等等。广东省1963年版的粮票上,还把汉语拼音注释在粮票文字上,推广普通话,比如:SHI(市)JIN(斤),真正“因地制宜”了。
陈新不满足自己已有的大路货粮票。他决心潜下“海”去搜寻那些即将消声匿迹的珍稀粮票。
他向单位领导请求,能不能派他去出差呢?随便到哪里都行。
南京东方无线电厂生产的熊猫音响,国内名牌,此时已遍及大江南北。售后服务确实需要派人出差的。但陈新已是厂里的工艺员,也算是坐办公室的“白领”管理人员了。你若是想出差,只有换成“蓝领”修理工的身份,才能得到出差机会。——修理工就修理工吧,我反正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让我出去。
于是不久后,书生模样的陈新出现在一个北方城市的农贸市场。
那时老百姓手中已有了多余的粮票,可用来换成鸡蛋。1斤粮票换2个鸡蛋。那么,要想得到粮票,首先得有鸡蛋。那年秋天,陈新在长春掏钱买了几斤鸡蛋,然后拎着鸡蛋,挨家挨户去换粮票。——你这张粮票太破了,能不能给我一张干净些的呢?——没见过你这样换鸡蛋哟,要干净的,你还吃粮票呀?不换了不换了!——唉你听我说,我是专门收藏粮票的,你再帮我找找,有没有前几年发行的粮票呢?花样最好多一些。——粮票也不涨价,你藏它干什么?
软磨硬泡,费尽口舌。有时“纠缠”多时,仍换不到一枚想要的票种。不死心,再碰。拎着那只脏兮兮的人造革包,活像个盲流。
你真的用鸡蛋去换过粮票呀?——我真的用鸡蛋去换过粮票。
因为粮票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它在发行的同时就被人不断地“吃”掉了。而粮食部门回收的粮票往往封存或销毁,更难的是,粮票的样本根本没有统一的档案,更没有任何书本知识可以借鉴。所以我只能凭感觉和嗅觉,在各地“探矿找井”、沙里淘金……
陈新出差到某地,经常光顾的总是这3个地方:火车站、旅馆和农贸市场。一个平日腼腆寡言的人,须硬着头皮去查询旅馆的旅客登记表,寻找外地的旅客。然后带上全国通用粮票,鼓足勇气去敲门,结结巴巴说明来意,首先要打消对方的怀疑,免得把自己当坏人对待了。若是话不投机,吃了闭门羹,也得微笑离去;若是对方有了兴趣,就把说过百遍的话,再重复一遍。比如说:中国到2000年进入小康社会,粮食极大地丰富,粮票就将不复存在;列宁还说,到了共产主义,我们用黄金盖厕所,按需分配了,怎么还会有粮票这种东西?所以收藏粮票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请您支持我的行动。最后小心翼翼说出那句关键的话:问他出差有没有带着本地的粮票。一次,一位教授模样的人,听完了他的话,沉吟良久,突然一击掌说:我早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粮票实际上是中国计划经济的典型例证,体现了几十年经济政策上人为的灾难,收藏粮票确实意义重大、目光深远。我一回去,就给你寄一套我们当地的粮票,你不必付给我全国通用粮票,算我赞助你啦!
短短几年,陈新背着他的工具袋,匆匆走过大江南北。足迹遍布东北西南中原京津。干完了活,同事们去游历当地名胜古迹,他却一头扎进了农贸市场,或是跑当地粮食局、探访粮友。几年中,他仅仅在成都时,自费去了一趟峨嵋山和乐山。他不是不想玩,而是只能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寻找那些像捉迷藏一般,隐蔽散落在千家万户中的粮票。谁知哪天一不留神,那小纸片就被人当作废品,化作纸浆了呢。
为此,他还曾经多次光顾过废品收购站。送师傅一盒烟什么的,只求让他把旧书“过滤”一遍。他确实曾在旧书里找到过粮票的。
我是收藏者,不是票贩子
他记得那一次出差,可以说是满载“粮票”而归了。
他实在太累了,一上火车,便靠在同事的肩膀上睡着了。迷糊中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大声嚷嚷,好容易睁开眼,挣扎着反应过来,才知原来是列车员查票。他昏昏沉沉去掏票,却不记得放在哪个口袋里,掏票的速度,显然是慢了半拍。——干什么的?那个列车员气汹汹地质问。他明明有票,便为自己辩解了几句。话音未落,却被对方猛地推了一把,马上叫来了乘警,命他带上行李,送去餐车发落。到了餐车,先让掏身份证。他觉得列车员无理,拒绝了。不掏?那好,有法治你——全面搜查,行李里的东西抖落了一桌。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却有一只包了好几层的口袋。哈,人赃俱获,里面是一大堆几百张各地的粮票。
——说,这些粮票是在哪儿偷的?
——不是偷的,我怎么会偷呢?这都是我自己同人换来的……
——换粮票作什么?想当票贩子?你老实交待!这可是非法行为,我们查禁的就是你这样的票贩子!少废话,粮票统统没收!
——我不是票贩子,我是专门收藏粮票的啊……
——收藏粮票的,你是想哄骗我们,还是闹不好有精神病呀?
列车员用肮脏的餐布把粮票胡乱一裹,打了个结子。
陈新顿时如五雷轰顶,又气又急。气这些人不仅法律常识淡漠,随意侵扰乘客,更缺乏文化素质,连收藏粮票都闻所未闻。急自己千辛万苦采集的粮票,一旦真被强行没收,他的损失将无可弥补。陈新一时气急了眼,面红耳赤据理力争,越争却是越糟,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人家冷冷甩给他两条出路:要么到一下站下车,交当地治安办公室处理;要么把东西留在这里,回单位开张证明信,证明你不是票贩子,再把粮票还给你。
可是假如回单位开了证明信来,那时粮票保不准还在不在呢?陈新的脸由红变青继而灰白。这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宝贝是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权利丢失它们。丢失了也许就再也没有复品了。
那是陈新收藏史上颇为惨烈的一章。他低头咬牙思索片刻,突然喊道:那我认错,我违反了列车治安制度,我愿意给你们写检查,并且接受罚款。喏,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一共……80块!够不够?
总算是把粮票带回了南京。粮票无价,破财消灾。值!
于往事,陈新常有不堪回首之感。为粮票,他曾多次这样“忍辱负重”了。有一次拎着鸡蛋去居民楼换粮票,那家人不换,他又去敲另一家。另一家说,你快走吧,人家已经去报告派出所了,说你是投机倒把的……
就是在单位,周围的人也时有误解。明明是请假去看望一个病人,人家必定认准你是去搞粮票了;工作若出一点差错,都说他是心思全在粮票上,一概归罪于他的粮票。别人业余爱好麻将跳舞卡拉OK,一切正常;但热爱粮票却属于不务正业。粮票粮票,有时陈新觉得粮票都快成为自己的代名词了。真正不“理解”粮票的,却变成了陈新本人。他说收藏粮票是一种高尚的事业呵,它奉献的是时间精力金钱娱乐,而回收的却是知识、是文化、是一切有关历史的注释。这样高尚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要对它抱有那么多的偏见呢?俗话总说“玩物丧志”,可集藏明明是“玩物长智”嘛。
很多年中陈新只能把他的委屈深藏于心底。从他驶入粮海的那天开始,“海”底的粮仓就已成为他生活的整个世界。与收藏粮票不同的是,他收藏的委屈,已在岁月的流逝中自行消解。当他步入中年时,多年前他曾预言粮票终将取消的梦想,竟然意外地被提前兑现。陈新没想到,1993年风起云涌的粮票收藏热潮,突然就席卷了半个中国。
在粮市上掏尽最后一分钱
有人说,80年代以来,男人喜欢“搞活”,女人欢迎“开放”。
而陈新对于改革年代,恐怕比别人更多一层敏感。
就在粮票停止流通前前后后,在许多像他那样痴迷的粮友痴迷的推进下,数以千计的集粮爱好者八方求觅,一批批濒于毁灭的粮票被抢救出来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珍品及孤品也被挖掘出来了。各地城镇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终于悄悄出现了粮票交易市场。
于是那些手提密码箱行色匆匆、穿梭般往来于各地粮市的职业粮商,应运而生。他们中间有的人已经配备了BP机、手提电话等现代通讯设备,为及时进货,常乘飞机往来,从甲地吃进、从乙地抛出,赚的是地区差价。职业粮商们的贩运和周转,调剂和活跃了各地的粮市。然后由势力雄厚的粮市坐地摊主,从粮商手中批发零售。
如今北京的月坛、天津海河畔的一宫、常州新坊桥、南京中华门、成都冻青树、武汉航空路等市场,都是全国著名的“粮票集散地”。那五颜六色的粮票,成捆、成套。论流通范围、票面年份、面额大小、计量单位、使用年限、购买对象还有用途和图案选题,分门别类,交叉流动,让人看得眼晕。
只有那些紧紧托着怀里腋下厚厚的藏册、手持镊子、睁大着眼睛从粮摊前一家家仔细地寻访过去,甚至掏出放大镜精心挑选着粮票的人,才是真正的藏者和藏家。
陈新的每个星期天,都交付给粮市了。或者说,他的每一份奖金和零用钱,都流入了粮市。自从粮市诞生以后,他不用再买鸡蛋然后去换粮票了,他自然成了粮市的常客。但当藏册日渐丰满起来时,钱包便一天天干瘪下去。陈新每次雄心勃勃走进粮市,为每一枚新发现的珍品热血沸腾。他犹豫、克制,说服自己放弃,但最后总是又一次掏空了钱包。他囊空如洗却又心满意足地离开粮市,此时此刻自我感觉绝对良好——也算尝了超级大款世界豪富的滋味,不过如此。
陈新在粮市上买过一张江西苏维埃时期的购粮券。纸质已发黄,盖有苏区的印章,还有用毛笔书写的购粮数目。真票珍品孤版,不复再有;可价格不菲,好几百。咬咬牙,豁出去这个月不吃饭,归我了!如若花几百块钱买件衣服,那才叫冤枉。
随着民间集粮热的急骤升温,集粮大军迅速膨胀壮大。各地“发掘友”自办的集粮报刊,已达一千多种。陈新常为这些“粮报”写些颇具知识趣味的短文。他在常州天宁区文化馆主办的《龙城粮苑》上,写过一篇《粮市众生相》的文章,最后有一段话说:
“藏者是伟大的,他们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少抽一包烟,少置一件衣,而投资藏品,往往不屑一顾。
“……下一个世纪的年轻人,若能了解到中国曾经使用过粮票,并因此获得有关粮票的许许多多知识,那么,本世纪的粮票收藏者们辛勤的努力便没有白费。无论对于政治、经济,还是断代史都具有深远的意义。收藏家们对人类社会的贡献亦在于斯!”
那么陈新能不能“以藏养藏”,也就是“以粮养粮”呢?
粮商们和粮摊的摊主,一年在粮市上的收入,少说在几万元以上。而藏者们只投入不产出,持续多年的不断“买进”,已压得他们在经济上喘不过气来。“以藏养藏”意即除了以票换票外,再从自己的收藏品中,拿出一部分出售给其他粮友,使自己在经济上自行周转,并略有盈余,再投入收藏。关于这一点,陈新似乎尚未开窍。或者说仅仅在理论上赞同而在实践中却举步维艰。他说自己若是卖粮票,大概早“发”了,至今仍坚持以交换为主,对出售藏品很不齿地撇嘴,并表示一点儿都不后悔。
藏者与粮商,一个发掘一个发财,同一个“发”字,天渊之别。
每张粮票都是一个故事
昔日中国,960万平方公里,即便是不识字的老太太,拿一张本地粮票给她,她定是识得的。斤是斤两是两,决不会弄错。不仅识得,说不定还能给你讲出几个关于那些粮票的故事来。
当陈新把自己以极高的代价,终于收藏到的几枚“文革”时期的语录粮票,拿给厂里一位同事欣赏时,他发现那人的眉毛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忽然就暗淡了下去。那人默默读完了他的语录票,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陈新猛然记起来,那人在“文革”中曾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险些没整死,起因就是这“语录粮票”。据说那人上厕所掏手纸,把一张半斤粮票掏掉了,掉在茅坑里。虽说只有半斤,半斤也无比珍贵。费了半天劲终于打捞上来,粮票上有了污迹。只好到自来水龙头前去冲洗。洗了太软,担心破了,又拿在炉边烤。有人凑过来管闲事,一眼看见那语录了,忙问这是干嘛,那人没留那个心眼,实话实说了。于是便倒了霉。掉厕所清洗加烧烤,并且污迹正中“最高指示”四个字,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样严重的罪名呢!
就是“文革”初期发行语录粮票后不久,由于诸如此类的事件急剧增加,“反革命”抓不胜抓,使得有关部门忧心忡忡。何况,使用粮票者,妇孺老幼,总没有人会把那语录粮票端供在案头,或包上一层“书皮”再用。这“语录”在厨房锅台一转悠,没有隔多久就变得又破又旧,实在有损领袖尊严。所以“语录粮票”实际上仅仅流通了很短一段时间,便被粮食部门下令收回。除了极少侥幸“漏网”的“游兵散勇”,无意被搁置封存在谁家的箱底,大部分“语录票”,就像陈新曾拥有的“大串联的纪念品”,却在万般无奈中被他自己吃到肚子里一样,都早已在社会上消声匿迹,无处寻踪了。
“老三届”和“知青”出身的陈新,亲历“文革”种种磨难,希望能以“文革”的这一珍稀“文物’来研究“文革”,因而对“语录票”情有独钟。
令人费解的是,全国最后一枚语录票,由河北省粮食局在1980年印制发行。这枚在“文革”结束后突然“重新崛起”的语录票究竟因何而生?在目前尚存的“故居类”和“工农兵类”的“文革”专题粮票中,它应如何归类?藏家们暂且无可奉告。
陈新只好在耿耿的自责中,在隐痛和想象中、在粮友们收藏的珍品交流中,去完成这些课题的研究了——
已知常州市在1967年发行的语录粮票中,两套8枚的粮票,共印语录78条。(即为78种不同的粮票)每套39条。除重复使用9条外,共计使用语录31条。20斤面额的粮票上,印有一条“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正文连标点在内,长达73个字,是语录最长的一条“文革”粮票。因为太长,正面印不下,所以印在反面。
“文革”粮票中,这样的语录是最常见的:“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备战、备荒、为人民”“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票面上的发行印章也有了变化,比如:粮食局变成了“XX省革命委员会粮食局”、“XX市革命委员会商业局革命领导小组”,等等,大同小异。
在保存至今、为数不多的语录粮票上,凡是同粮食有关的语录,都打下了计划经济鲜明的烙印。社会主义等于粮票,粮票就等于社会主义——那些承载着生命的纸片不断重复和传播着这个真理。所以那时候城里人和农村人无法通婚,因娶了农村姑娘报不上户口,吃饭就成了问题;一旦犯了“错误”,清除出城,也意味着没有粮票。三年困难时期,饥饿难熬的人宁愿倾其珍藏、甚至舍其皮肉,为求一饱。一时粮票身价百倍,黑市上1斤粮票售价高达1—3元人民币。城镇居民因此被称为“吃皇粮”的,粮票成为城乡差别的泾渭之线。粮票是一个强大的国家管理控制系统,粮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粮票就是活命就是生存就是革命就是一切的一切。从票面鲜明或模糊的图案上——韶山、井岗山、遵义会议、南京长江大桥、大庆油田井架……清晰地留下了历史扭曲滞重的脚印。
陈新作过一次粗略的统计分析:从粮票印制的质量、样式和内容看,50年代的粮票,纸质粗糙、色彩图案明显单调呆板;60年代的粮票具有极度强化的政治性;到了70年代后期,票面的设计逐渐轻松宽泛;进入80年代以后,各地的粮票都趋向精美,纸质优良、色彩鲜艳,图案上开始出现本地的人文景观,甚至动物生肖、陶瓷静物……
一个令人失望的发现是,首都北京的粮票,除了四边有齿,便于取用的特点外,票面设计印制一副粗陋简易、冰冷僵硬的面孔,实在缺少欣赏价值。而且早期票极难寻觅。
鱼或鸭子专用
曾有人专门“测试”过陈新。你不是收藏全国各地从省市到县镇的粮票么,我说一个地名,看你知道不知道那属于哪一个省。
宁武县?——山西省;汝南县?——河南省;汤原县?——黑龙江省;那么这个团风镇呢?你总不见得知道了吧?——团风镇在湖北省黄州。——好,再问你,听说过茶盘洲这个地方吗?这里有一张茶盘洲的粮票,你就是查全国地图也找不到这地方……
你等等,茶盘洲?我好像有印象,大概是湖南省吧,对,是湖南省。我有分省地图,再小的地名都能查到的……喏,你来看,茶盘洲,位于湖南洞庭湖地区,是湖中一个小岛上的农场,1982年曾经发行过购粮券,面额1斤……
只要有人谈起粮票这话题,陈新即刻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粮票的知识怎么说得完呢?陈新开讲——就说团风镇1991年发行的非农业供应券,购买面粉专用,几十枚一套,每个季度粮票的颜色都不同,面额分1斤5斤30斤50斤,但在票面上,5市斤写的是汉字“贰公斤半”。把“大写”的数字和公斤连在一起写,是中国特色。我有一张汝南县粮食局发行的“四清工作队”使用的油票,票面正中写着四个字“壹钱柒分”,左侧的括弧中,是个“天”字,下方写着有效期至1966年7月底止。这样就可以算出,工作队每月的食油用量严格限制在半斤的标准,按日发票,为的是防止工作队在农村大吃大喝。再比如,我有一张陕西省粮食局1950年发行的支粮证,票面上写着“凭证于公粮项内付给省委小麦3600市斤正”,可见当时是党政不分呢。甘肃省曾发行一种“以工代赈”的购粮券,100元面额属粮食调拨使用,根据此券,工程单位用粮食向民工兑付。更有意思的是一张太原市曾发行的粮票,票面上用竖线划出三块,分别写着:“5天”、“10天”、“半月”,没有粮食定量,看来是酌情变化的。虽说当时是计划经济,全国粮食统购统销,但各地储粮缺粮程度不同,所以从粮票研究上可以了解到,各省市政府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其实常常因地而宜,各显神通的……哎呀粮票的学问实在是太丰富太深奥了,有时候,一张特别的粮票,够我琢磨好几个月的呐……
为了研究粮票,陈新常跑书店。他购买了全国分省地图、《地名手册》《行政区划手册》,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共产党党史》等工具书箱。若是再有人“测试”陈新,会发现要想考“倒”他不那么容易。他不仅能准确说出某个县在哪个省份,说不定还能告诉你,那个县城位于铁路的北侧或是南侧,当地种植水稻油菜还是小麦玉米,是产粮区还是返销粮地区……
就让陈新再给我们讲一点关于粮票的趣事吧,机会难得。
你听说过剪角的粮票么?那倒是一种智慧的“发明”:若是用来买米,剪去下端一角、若是买面,剪去上端一角;粮食局可大大节约印制成本。粮市上流通的西藏粮票,几乎每一张都是油迹污迹斑斑,据说那儿的人不习惯洗手;新疆乌鲁木齐市在1966年还发行过一种背面带胶的粮票,分杂粮、细粮、油票三种,分月使用、过季作废。票面上维吾尔文和汉文并列,看上去简洁明快。奇特的是,这种粮票和邮票一样,背面带胶,粮食部门在回收使用过的粮票时,就可将其直接贴在纸上,方便统计。这说明当时的地方政府,都必须将计划内的定量和实际售出的粮食持平,以免国家“米袋子”出现漏洞。那种不思开源只管节流的粮食政策,实在发人深思……
还有更奇特的饲料票呢。安徽省曾在1956年发行过一种料票,在一枚50斤的面额上加盖了“鸭子专用”的印章,可谓稀少;浙江1960年发行的饲料票上注明“鱼”字,是养鱼专用。瓯海在1991年还发行过一种“糠票”,图案上有几头肥猪争食,可见是养猪用的饲料票……
饲料票究竟可否算在粮票收藏之列,集粮界目前尚有争议。但是“鱼”和“鸭子专用”,却常使陈新“温故而知新”。
那张1钱的粮票最珍贵
陈新集粮近20年,至今已拥有各种粮品7000余种。粮票统治中国39年,浩若烟海的粮票王国。在陈新集藏粮册的所有藏品中,陈新认为自己最珍贵的收藏,还是那张1钱的粮票。
真的曾经有过1钱的粮票吗?只见过上海人曾使用半两的粮票。
陈新那张1钱的粮票,货真却无价。它的珍奇不仅因为这种面额最小的粮票,在全国已几乎绝迹,还因为这张粮票,既不是陈新踏破铁鞋千里万里寻来,也不是高价购得,而恰恰是陈新自己在少年时代,真正使用过的一种粮票。
60年代初期,南京是全国唯一发行过1钱粮票的城市,用于给市民购买糕点。1钱粮票许购1块饼干。粮食的计量已精确到以“钱”为单位了。再精确下去,怕是要以颗颗粒粒来计算了。
在粮票何等金贵的60年代,那张1钱的粮票没有咽进肚里而竟然得以保留,完全出于一次偶然。
那时陈新上小学2年级。他的母亲每天给他1钱粮票,让他在放学的路上,买一块饼干充饥。那1钱粮票,虽然只能买一块饼干,对于陈新来说,却是最大的享受了。但不幸的是,那天放学以后,陈新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用来买饼干的那几分钱了。有粮票却没有了钱,同样也不能买到饼干。陈新沮丧地回到家里,攥着那张1钱的粮票愣神。后来他想还是把粮票放起来吧,这样明天也许就可吃2块饼干了。那年他毕竟只有10岁。但他藏好了粮票以后,第二天就想不起来自己把它藏在哪里了。他有了2分钱但只有1钱粮票,所以仍然只能吃到一块饼干。一块饼干的日子持续下去,他就把那1钱粮票暂时忘记了。一直到1961年,第二个学期开学,他要换下铅笔盒盖子里面贴着的那张旧课程表,撕下来时从旧课程表里掉出了一张小纸片——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把那张1钱粮票,塞在课程表后面了。
1961年的粮食紧张状况已有所缓解,1钱的粮票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少年陈新在无意中显示出了懵懂的收藏意识——他顺手就把那张粮票夹在了一本书里。“文革”中下乡以后,他的母亲替他保存了那些旧书。很多年后当他开始收藏粮票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那张1钱的粮票。他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寻找那本旧书,然后惊喜地发现那张1钱的粮票静静呆在那本书里,竟然完好无损。
母亲已经去世。这张1钱的粮票,成为母亲留给他的永久纪念。
所以陈新说,这件藏品对于他,是母爱和历史,因而无价可沽。
南京粮食局一位专管发行粮票的老同志,惊叹这张1钱的粮票得以保存,感慨万千。曾经他之手发行的粮票何止亿兆,但他手里未能保留哪怕是一张1钱的粮票。当年他即便留下一张1钱的粮票,也是不可饶恕的贪污之罪。这张1钱的粮票,它在粮票史上将划上一道何其微弱又何其深刻的印痕呵。
比这1钱的粮票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安徽省曾发行过半钱的油票。半钱?半钱的油,该怎么计量呢?勤劳而智慧的中国人民当然有办法——粮店酱园店里,备有一小块专用于卖油的棉花,有人来买半钱油,便将那小块棉花在油缸里蘸一下,蘸满为止,然后把棉花上的油挤在买主的碗里。不多不少,半钱。不会有错。那半钱油怎么吃法呢?比如在锅底上抹一抹,或是在莱碗里滴上一星油花……饱含辛酸苦难的1钱粮票和半钱油票,都已成为过去。在下一个世纪,将是博物馆不可多得的藏品。所以在陈新看来,他收藏的粮票,是无法用粮商“值钱不值钱”的概念来衡量的;真正的收藏者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它的收藏价值。据郑州粮友联谊会主办的《粮友文摘》上寒江的文章论证,粮票的收藏价值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史料价值:例如票面上汉字从繁体字向简体字演化;度量衡制度的改革,16两制变成10两制、市斤制变成公斤制;行政建制的沿革,等等。知识价值:例如曾在江阴市海峡两岸集藏文化展览会上,展出的《桥》《塔》《船》《水库风光》等专题粮票,可从中获得丰富的经济历史地理科学民俗等方面的知识。艺术价值:粮票是微型艺术品之一。那些设计新颖别致的粮票,犹如一幅幅独具特色的微型画卷。比如1988年版的新疆粮票,展现出优美的草原风光:50克——维吾尔牧民帐房、200克——牧民赛马、500克——羊毛织毯、1公斤——吐鲁番葡萄、2公斤——草原放牧、5公斤——哈蜜瓜丰收。1990年版的厦门粮票,海滨城市的旖旎风光跃然眼前。因限于票幅,其画面简炼浓缩,寥寥数笔,颇为传神。经济价值:粮票曾经是一种实际上的有价证券,具有垄断性和有限性。随着粮票存世量的逐渐锐减,而收藏量与日俱增,粮票的经济价值,即以货币形式体现的价格,仍将呈上升趋势。
也许还应加上一条文学价值,在饥馑年月,几乎千家万户、每个人都储存了种种关于粮票救人、粮票治人的丰富素材。
自1993年国家取消粮食的计划供应,粮价放开,走向市场调节之后,粮票真的将从此永远退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退出历史和经济的舞台了么?
1993年年末,粮食价格骤然上扬,老百姓不胜恐慌。各地粮食部门纷纷紧急行动,或迅速调运商品粮、或发出安民告示稳定人心。
时至1994年二三月间,陈新在出差途中,经江西九江去安徽淮南。路过寿县,停车吃饭。在饭馆里,他意外发现当地人手持一张白色的大米票购买粮食。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立即向此人索借察看。此票看得出是应急出台,白卡片一张,1994年元月发行。上面印有“当月有效过月作废”字样,中心有空心“1”字,面额用汉字大写,括号内用阿拉伯数字注出,并盖有寿县粮食局专用章和寿春镇中心粮店的公章。一张大米票可购40斤大米。不用票则每斤贵2毛钱。陈新当即花了8元钱买下此票。返程时至安庆,他决定下车作短暂停留,立即寻方安庆吴越街的集邮市场。发现寿县的大米票,并未按计划走进粮店,而是事与愿违、捷足先登,迅速在粮市露面。一张25斤面额的大米票,售价2.25元。由此可知凭“大米票”供应的粮食,和议价粮的差价是每斤9分钱。想必寿县发行此票的本意,属多年形成的惯性思维,重新搬出计划经济的法宝,或可平抑粮价,暂且抵挡一阵。
同年4月,产粮大区江西鹰潭市市民,从箱底翻出已被遗忘的粮本,到各指定国营粮店领取“鹰潭市购粮券”;随即有江苏常州、昆山,四川甘孜等地,重新启用粮票。
粮票在失去往日的威力后,仍然顽固地徘徊不去。那张小小的纸片,像塌方的巨石,又一次堵截在商品经济发展的崎岖之路上。
“历史是在除旧布新中前进的”——陈新在“穿新鞋、走老路”那篇短文中奋笔疾呼:“走老路,永远也前进不了。”
如若粮票再一次大规模“卷土重来”,当作何解?
在洛阳粮食学校,由粮票“发掘友”们自费创办的定期粮刊《粮票研究》上,已有多位国内著名的粮食专家,撰文对粮票收藏进行了具有学术价值的理论研讨。外表和内心同样谦和的陈新,对于刘彦卿、王续琨、佟屏亚、包立本、汪士水那样的学者教授,还有各地粮报上,粮友们在粮票研究上的真知灼见,篇篇句句都不曾放过。
大连理工大学王续琨教授,在关于《粮票文化思考》的论文中,曾有以下精辟的论述:
粮票文化具有其非普遍性的地域特征、衰减性的强度特征、转移性的形态特征。在粮票的有效期,粮票文化主要由物质层次(印制粮票)、行为层次(使用粮票)、制度层次(实施粮票的社会管理)来体现。而在粮票的失效期,粮票文化将主要由行为层次(收藏粮票)、心智层次(研究粮票)来体现。而研究又分为粮票的静态实物研究及粮票的动态社会研究。在心智层次上,则偏向于精神世界,以愉悦情趣这种精神消费,创造精神成果为核心……
至1994年6月,《中国粮票目录》(第一辑)已正式出版发行。
编撰一本内容翔实的《中国粮票图鉴》、正式出版《粮票学》《中国粮票史话》等理论专著,是粮票“发掘友”共同的梦。
中国广义的粮票究竟有多少种类呢?自治区、2000多个县(乡镇尚不算在内),前后平均每隔4年发行一套,每套最少5张(面额1斤—30斤),多至10张……想想吧,单靠一个人的力量,谁能把它们收藏?陈新十分肯定地说:那是个天文数字!也许,粮票收藏将成为一种不可穷尽的“遗憾的艺术”。1994年10月15日,又一个世界粮食日。在中国,今年世界粮食日的主题,将是粮票的收藏和研究。
曾经至关重要的粮食部,如今已不复存在。国内贸易部已正式成立了“华夏粮油票证利用开发研究中心”,并即将举办“首届中国粮票展览大会”。粮票研究已经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粮票发掘友”们,将进一步提高粮票研究的学术品位,为建立这门新兴的综合性学科——粮票学,创造必要的前提条件。
已过不惑之年的陈新,一个普普通通的“熊猫音响”修理工。当他在拥挤的人群中与你擦肩而过时,也许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然而,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民间收藏家,使得那些曾被人忽略的珍贵文物得以幸存。历史总有一天会深情地对他们说,谢谢!
陈新陈新,愿你和你的“发掘友”们,不断“推陈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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