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候机楼门口,突然飞来一声亲切而悦耳的问候。这流利的中国普通话,把我们这四位中国人,都惊住了。环顾四周,不见有中国女性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一位胖胖的、50余岁的高鼻、金发、蓝眼的外国女性,沉静地向我们走来,伸出她戴着戒子的手。
从体态看,她老了;从声音听,却是非常年轻。
大使馆文化处的两位同志连忙过来,向我们介绍:
“这是杨玲博士,罗马尼亚配给我们的翻译,杨玲博士是布加勒斯特大学的教授,著名的汉学家,是她第一次把我国的文学名著《红楼梦》翻译成罗文,介绍给罗马尼亚读者的。”
我们一一和她紧紧握手。
我们就这样和她见面了、相识了。
她象老朋友一样,帮我们搬运行李,安排我们上车,并和罗马尼亚作家协会的负责同志一起,送我们到布加勒斯特饭店下榻。一切安排妥当后,她陪我们到餐厅用餐。
餐厅十分豪华。有歌女在唱歌,有乐队伴奏。一张一张餐桌上,摆着一盆一盆耀眼的鲜花。用餐的客人也不少。大多数的餐桌边坐了人。杨玲博士选了一张空桌,招呼我们坐下。一位年轻的男服务员走过来了,礼貌地对我们欠欠身。杨玲博士问我们:“同志们想吃一点什么?”
“我们在飞机上刚刚吃过,肚子很饱,随便吃一点就行。”
我们代表团团长张锲“代表”我们回答。
老实说,我们中的谁,也很难具体地说出要吃点什么,也摸不清他们到底有什么。
一切由杨玲代替我们安排了。
一会儿,面包端上来了,牛奶端上来了,每人还有一碟猪排,一碟青菜(生的),一碗汤。我这张吃惯了辣椒的嘴,只啃了一块面包,其它什么也没有动。
“谭谈同志,你怎么不吃?”
杨玲抬头问我。
“我很饱,很饱。”
我傻乎乎地回答。
离开北京前,外交部一位同志向我们介绍说,罗目前经济状况不佳。老百姓生活相当困难。多少有一点类似我国1960年时的情况。临行前,我们每人都带点方便面,万一对方安排的伙食,不对胃口和份量不够时,用来做些“补充”。这时,紧挨着我坐着的张锲,轻轻地对我说:“他们很难买到排骨,我们把排骨留下,让她带回家去给家人吃吧。”
“只怕她不好意思,不会同意。”
“我对她说说看看。”
张锲同志真的说了。说得很“艺术”,很有分寸。杨玲却没有我们身上的那种虚荣心,她点点头说:“谢谢同志们。”
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吐露了一点他们国家目前老百姓的生活情况。突然象勾起了心事一样,她沉默了一阵后说:“我在北京大学读了七年书。是1956年进校的。经过了你们的反右派运动,也经过了你们‘过苦日子’的时期。好好的老师,突然变成了敌人。我想不通。后来,看到中国同学,一个个地变瘦了。有一次,一个上海女同学竟昏倒在教室里。我们慢慢知道了,中国同学吃不饱饭。我们这些外国留学生的伙食还是不错。我每次吃饭时,要留下一、两个鸡蛋,带回宿舍,交给那位上海女同学。开始,她涨红着脸,硬不要。后来,她就要了。再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回国后,又两次到了中国,她都到北京来看了我……”
她越说越动感情了。看来,人,不管国籍怎么的不同,皮肤怎么的不同,语言怎么的不同,而心却是相通的啊!
离开餐厅时,她把我们送给她的排骨,用纸包起来,放进了随身带着的袋子里。这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位外国同胞和我们的距离近了。
以后,她陪我们到各地访问,陪我们出席一个一个的座谈会。我们天天在一起,朝夕相处。我们感到在罗马尼亚生活,离不开她。她在中国七年,是怎么生活的?她回国以后,为中罗友谊做了些什么工作?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我真想更多地了解她。
“你能不能向我们谈谈你走过的道路?”
“怎么?想采访我?”她笑了,“好哇,有时间,我就向你们公布一下我的过去吧!”
从海滨城市康斯坦察回布加勒斯特的列车上,我们五人坐在一间软席车厢里,她终于来了兴致,向我们说起了她的过去。
用中国的习惯用语说,小时候,她是一个村姑。是一个不安份的山民的女儿。不安份,常常是一个人走向成功的先兆。家里兄弟姐妹多,负担重,在山村里读完小学以后,父亲就不同意她再读书了,要她下地干活。她却不甘心,总想知道自己这个山村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一天,她穿着一双新布鞋,搭上了一辆到小城里去的马车。她是同村里的一个女伴一起走的。那个女伴要到城里去考师范学校。将来,准备当一名小学教师。她也动心了。没有想到,跟着去的她,被学校录取了,而专门去投考的女伴却没有考上。
她就这样走出了山村,读了师范,读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准备去苏联,去波兰,去英国,去……她到底去哪一个国家深造?一时难下决心。老师送她的那本李白的诗,老在她面前晃动。有一次,和同学们到街上去玩,看到街角围着一堆人。她凑上前去一看,见一个吉普赛人在用火柴摆弄着什么。一问,是算命。她好奇了,挤进了人群。那老头摆弄一番以后对她说:“怪了,你这怎么是一个方块字?”
“什么方块字呀?”
“中国字呀!”
“中国!”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回校后,她下了决心,填报志愿:中国。
“那里太遥远了,你去了,我的女儿就没了。”父亲悲咽道。
“不!我要去,也一定会回来。我要把一个中国带回来,背回来!”
就这样,她走进了北京大学。刚到中国的时候,象一切远离家乡的游子一样,心发慌,发闷,思念故乡,思念亲人。心不集中,哪里能学得进去?这讨厌的中国语言文字,太复杂了呵!开始,她成绩很不好。后来,老师发现她老望窗外,便来了一点“硬”办法:把她课桌边的那一扇窗户,用纸给糊住了。
她终于闯进了一个新的天地,认识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熟练地掌握了中国语言文字。她的心也紧紧地拴在这片国土上了,拴在这个古老国家的古老文化上了。
还在当学生的时候,她就在中国导师吴祖湘的帮助下,开始做中国文学名著《红楼梦》的翻译工作了。历时七年多,她翻译出了前四十回。1975年,由罗马尼亚世界文学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发行九万册,很快销售一空;第二版又发行四万册。现在,她继续翻译后八十回。到我们认识的时候止,她已翻译了屈原的诗《离骚》、《九歌》以及《中国古典作家辞典》等十七本书。她真的把偌大的一个文明古国——中国,背回去了!
她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献给了中罗友谊。她用出色的译作,把古老的中国文明,介绍给了罗马尼亚人民,架起了一座中罗人民的心灵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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