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塑造着勇士,塑造着懦夫。在勇士面前,它是磨刀石;在懦夫面前,它是污水。
过去,我们在自己的文学作品里,总是以一种蔑视的目光,来描绘、来审视、来批判那些以权谋私的当权者。如今,在自己的脑袋上,也戴了这么一顶帽子,又将做得如何呢?
那天晚上,在市委招待所一个较为高档的会议室里,召开了一个欢迎我的小型会议,市里六大家的头头,还有宣传系统一些部门的负责人,都到了。从地区送我到市里赴任的地委组织部的何科长和以地区文化局副局长身份出现的萧育轩,也参加了这个会议。
会上,市委书记将我向大家做了介绍以后,大家都说了一点看来颇为热烈,实则无任何真实感情的话。与会者中,有两位我过去认识。那时,我在涟邵矿务局当矿报记者,新闻干事。他们俩则在这个市当新闻干事。这个市和涟邵矿务局,同属一个地区。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会议期间,还常在一起玩扑克,钻桌子。本来,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如今,我猛然以书记的身份,在他们面前出现,这倒使他们说话有几分拘谨了。
他们现在是市委宣传部的部长、副部长。
副部长是一个矮个子,本是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嘴巴子很多,且说起来非常幽默,又颇有才情。老朋友见面了,他本该发挥他的“特长”,来几句玩笑话。这时候,他却显得很严肃。轮到他讲几句话了,未开口,他的脸先红了:
“这次,谭书记到我们市里来……”
我连忙插断他的话:
“我很悲哀,老朋友都这么叫我了,我的脸是没地方放的。所以,我要声明一下:我不是到这里当市长、当书记的。我是来看别人当市长、当书记的。市长、书记是假的,作家才是真的。我希望各位把我当一个作家看。龙飞(副部长叫谢龙飞)呀,你过去叫我谭老兄,往后,请还是叫我谭老兄吧。你刚才那样叫我,我会短寿的!”
龙飞笑了:“好,叫你谭老兄。”
此后,龙飞和部长何克武,都叫我谭老兄。我则叫他们何老兄和谢老弟,关系相处得十分的融洽。
大概是到冷水江的第二天傍晚吧,我从招待所走出来,刚走到大门口,一个陌生人迎面走过来,问我:“你是谭谈同志吧?”
这是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圆脸,天门颇高,架一副眼镜。我连忙点头,并问:“你是……”
“我是湖南日报的记者,叫李贻贵。”
他很爽快地告诉我,并向我伸出手来。
“呀,你就是李贻贵!”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是湖南日报社驻娄底地区的记者。原来在包头日报社工作,因老家在湖北,后来联系从北方调回到南方来了。那一年,我还在湖南日报社工作的时候,一个炎热的夏天的晚上,一位长相姣好的姑娘来访,自我介绍说叫小向,她在包头市一家宾馆工作,是一个业余作者。在内蒙的一些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作品。她这次来访我,想写一点介绍我的文字,到内蒙的刊物上发表。她还带来了一些刊载她作品的刊物,让我给她看看,提提意见。
“哎哟,这几天,我实在……”
“别急,别急。”
“那以后给寄去呀?”
“不用,不用。我马上又会回湖南来的。”
这时候,她才告诉我,她不光祖籍是长沙,她的对象还是湖南日报社的记者,马上就会回湖南来结婚。
“噢,哪一位呀?这么好福气!”
她笑了笑,告诉我,他刚从内蒙调过来,现放到娄底记者站锻炼去了。
“娄底?”
我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娄底,不仅是我的家乡,而且我从《工人日报》调来《湖南日报》的时候,也是先到娄底记者站做记者。
“对,娄底,他叫李贻贵。”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也记着这位姑娘即将回湖南结婚的事。可是一去就是一年多,再也没见那位姑娘到我家来,来取她的那些“让我看看,让我提提意见”的作品。我曾想与李贻贵联系一下,因为不便当,也搁下了。但我却一直注意着李贻贵在报上发表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性格、也很有思想的记者。加上他是外地人,与当地没有牵牵扯扯的关系,敢于揭露领导层的阴暗面,狠抓了一些批评报道。当然,也难免会出现一些出入,常常引出一些是是非非。当地的地、县的头头们,又恼火他,又害怕他。我却颇为佩服他。
“你昨天到的?”
“嗯。你到这里来采访什么呀?”
“专门来找你。”
“有事?”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姑娘,忙问,“你和小向结婚了吗?”
“吹了。咱们不谈这个。”
他淡淡地一说,手一挥,好象要把我扯出的这一个话题赶开。我不便为难他,没有再问。让这个问号暂时挂在我的心里。
“你刚到,对这个市的情况不熟悉。我在这个地区混了两年多,摸到了不少的情况,特意赶来向你做些介绍,也许对你会有用。”
“好呀!我刚刚声明过,我这次是来看人家做书记、做市长的。如今,又要加一条了,听人家说书记、说市长。”
我笑了。
我们缓缓地朝前走去。穿过了一条新街,又穿过了一条老街。不觉间,来到了资江河边。当年,我曾经在这里洗冷水澡,把衬衣忘记在面馆里,结果穿一条内短裤排队领军装。眼下,已是冬天,河里的水枯了。我们朝河心的那个洲子上走去。洲子上长满了美人杉,春夏时日,那林子里是情侣们的好去所。常常从那里流传一些令人捧腹的口头文学出来。我曾问友人:“这洲子有名儿吗?”
“目前还没有。”
“我来给她取一个如何?”
“你准备给她取一个啥名呀?”
“风流岛。如何?”
友人笑了,我也笑了。
冬日,一林子的美人杉树,叶儿全落了。在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枯叶,踩上去,软乎乎的,煞是舒服。晚风摇动着一树树**裸的枝桠桠,发出尖锐的呼叫。洲子前面的沙滩上,被人掘出了一个一个坑,坑边堆着一堆一堆的卵石。有两个坑里,还有人正弯着腰做着什么。贻贵告诉我,那是有人在掏金。此刻,我无心去看人掏金,却入迷地听这位看问题有自己独到见解的记者介绍这里的市情。
他谈得最多的、分析得最透彻的是干部问题。谁与谁之间有什么样的矛盾,他们的矛盾的由来、现状和今后的发展趋向。这个市的干部队伍,还是一个贫下中农协会,多是一些农村干部,缺乏大工业的眼光……哪一个干部正一些,哪一个干部贪一些。现在实权握谁手里,谁又只徒有虚名。这个地区,什么县县长的脑袋是别在县委书记的裤腰带上;而什么市市委书记的脑袋是别在市长的裤腰带上……云云,云云。
这位记者在这个沙洲上和我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长谈。这是我到市后接受的第一次市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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