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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随风 刘醒龙 2144 字 9天前

头儿曾在开幕式上正襟危坐,把作家创作上的自由这等意思变相重复了不下十次。然而,在今天早餐饭桌上,他一点也不顾席间还有几位异性同胞,说他想起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我从来只敢诉诸笔端,没胆子流连于口舌间的。头儿说,你那个中篇里有关性的描写还要收敛一点,譬如说女人吃不得豹子肉,吃了豹子肉晚上没有男人下不了驾,又譬如小寡妇勾引男人,女主人公失去贞洁等等,都必须砍,这是我们刊物主张弘扬民族精神,表现生活主流的宗旨所决定必须扬弃的。头儿说这话时,我一直低头拼命大口大口地吃包子油条,连连点头称是,并保证一定改一定改。直到有人要求转让这些删掉的情节与细节时,这事才被告一段落。

索要我的这些黄色嫌疑章节的人,大家都称他为黑桃老K。这称呼是有来历的,他打牌最看重的是黑桃老K,只要此牌在手,必胜无疑,这一点已有铁的事实证明,教所有与他同坐一桌的牌友惊诧不已。

黑桃老K是这次笔会上不与头儿保持一致、搞自由化的总代表。我不只一次最少两次听到头儿在背后用几分赞叹的口气说,这人有些怪。仅我知道其怪有三:一是他本是汉口一带新闻界的帅哥儿,来到这座正在为升半格忙乎的城市,完全可以踏平所有的舞场,谁知他却选了一个最老实巴交的街道小厂的姑娘做了舞伴,且一直伴到笔会最后一场舞会的最后一支曲子,依然忠贞不二;二是笔会上每天的中晚餐总有几个“跑得快”的赢家买酒来饮,这时他三口两口扒下几碗饭便扬长而去,酒星也不曾沾一滴,可是回回早餐他独自提了一瓶没有商标的酒,就着馒头咸菜自斟自酌;三是他的《百家姓》系列小说,头儿约了十篇,且常来催货,他都总说第一篇《赵》快收尾了——就我所知,他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魏蒋沈韩杨一共四四一十六篇,都写好了,就是不将头一篇《赵》结了尾,大明大白地摊在桌面上,回回拿它来搪塞。

为这稿子那天头儿下了狠心似的板着脸问,黑桃老K,别人都要交稿了,你连一家姓都没写好还写他妈的什么百家姓。

头儿当然不会叫他黑桃老K,是我按照大家的意愿妄改的。我本想将如下十五家姓的秘密偷偷给头儿透露一些,以换取他能回心转意悬崖勒马将鸡笼扩大点,让我少砍五千字在刊物上多给两个半页码。但最终没敢作告密者。我怕圈子中人哪种能淹死奥运会游泳冠军的唾沫星子。另外,从妻子那里熏陶得来的直觉提醒我,头儿板着的面孔后面是有某种东西的。

黑桃老K并不吃这一套,他说又不是搞政治斗争,这么严肃干吗哟,讲个笑话松松神经吧。我有个哥们,他看上了一位女士,七勾八缠总算有了门,那女士约他去家里。第二天中午他却一脸的懊丧跑来对我说,他老妈子的昨天正要入港,狗日的戴绿帽子的回来了,门一响,我慌了心想——你们猜他怎么想的,那才真叫绝,他当时让我猜我猜了半天没猜着,我量你们也猜不着——他说他当时慌了心想,个婊子养的这是三楼,若是二楼我就跳下去。

听的人都笑了,头儿还能不笑?笑过之后追问那人到底怎样了。

黑桃老K突然换上头儿刚才的面孔,说我灵感来了,对不起,请出吧!

所以,油嘴滑舌的达朋洪亮之流与之相比,一如我与他们相比,都认为自己算是白活了一次。我想自己今生能作到他们所作的一部份也就很幸福了。

头儿说,你有时太神秘太残酷了。

我说,我是想写神秘的残酷和残酷的神秘。

知道头儿是说我的作品我的小说,不是说我这个人的为人。我倒是在灵魂深处酷想神秘残酷一点,最终达到象黑桃老K对待头儿的那种境界。

这一天总的来说过得平平淡淡,平淡得我盼望半夜早点降临,公鸡早点打鸣,时钟早点敲响十二点,让那个鸡笼的故事早点续下去。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我早早地坐到电话机旁。在等待电话铃响的时间里,我觉得黑桃老K是鹅精鸭怪,以他那种**不羁的劲头,今生今世断不会受鸡笼之苦的。

十二点还差一分时,我猛地悟到趴在服务台上打瞌睡的那个胖姑娘竟是挺美的,特别是她那侧倚在椅子上,由昏黄的壁灯勾勒出来的曲线,完全和我在写这部中篇时,遐想的那个小寡妇的身姿一模一样。我这时恨不得砸开二一九号房门,将头儿拖来瞧瞧,然后再质问,我那文章几处所谓的性描写是否过份。

这一天之所以不是平淡无奇,是因为到点了电话铃并没响。另外在盼望的电话铃不响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这脚步声我是熟悉的,这人自不待言了。他大概作梦也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猫在一坐到底的破沙发上等电话,只是简单地看了四周几眼,便钻进服务台,把两片嘴唇颤颤地嘬起,极温柔极紧张地俯下身去。我正准备象头儿要我砍掉那几个细节一样用咳嗽促使这人砍掉这个黄色动作,这人却自我怔怔地定格了,并且终于在一声轻叹中抽身走了。

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走,哪怕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会与这人在本地不断见面,但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问的。好在电话铃仍没响,我决定自己去看看。蹑手蹑足走拢去一扫眼,禁不住吐得后退几步。胖姑娘面孔倒还安详,可是一张嘴张得可以活活吞掉一只半公斤重的黑老鼠。最令刚才那人不敢亲近的是,川流不息的哈拉子在桌面上汇成了一片汪洋,且漫卷之势正值汹汹不见退潮之期何在,甚至还可以非常容易地将其想象成嘴嚼老鼠时淌下的涎液。

就在这一刹那里,我断然决定将头儿要我砍掉的那些不干净的细节干干净净地处理掉,另外,还要将中篇里的小寡妇由胖改成瘦。

电话铃仍不见响。

这时已是十二点三十一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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