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1 / 1)

荒野随风 刘醒龙 2375 字 9天前

一九九〇年春节时填入肚皮的大鱼大肉完全消化后的某天,《大河文学》编辑部在我工作的这座城市举办作家笔会,天老爷朝人的白脖子黑皮鞋里灌着冷雨,甚至还毫不留情地下了两场大雪。只是在两场大雪之间施舍了半天阳光。这样大家心情都不好,更捣蛋的是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催人回家的电报电话。人心思动之际,笔会的头儿给当东道主的我下了一道密诏,谁要走得他同意否则别给买车票。我们这地方有一大怪,不熟悉的人买到了票也不知何处上车。所以这道密诏起了断绝逃路的作用。只是士气仍然没有进入最佳状态。特别是省城来的那个达朋,每天最少在被窝里孵二十个小时,且常常施放那种最新发现的专使人涣散意志对任何事都无兴致的什么病毒,说我们这么劳心费力地爬格子是何苦呢,如今有几个人在读诗看小说呢,搂着娇妻爱子,或是在沙发上斜倚,或是在席梦思上半躺,看看电视听听立体声那才叫玩味呢,我们这行迟早会被淘汰的。又说,真是八辈子的误会,我怎么就这样糊涂地堕落成作家了?说着话时,头儿进来板着面孔问你们的稿子搞得如何了。同是来自省城的洪亮便比杨白劳还杨白劳地唱了一句:地主逼债似虎狼。头儿那打牌时被我们哥儿姐儿们刮了不下九百次而扁平了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便由此想到应该让大家去跳跳舞歇歇脑。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大家到舞厅里走一遭,除了几个想扫我的舞盲的人阴谋没有得逞略有遗憾以外,一切都在突然间显得称心如意了。回到下榻之所,余兴未尽都聚到头儿的房间,撕咬着晚餐剩下来的烧鸡,喝着谁“跑得快”赢来的酒。我先天不吃鸡后天不喝酒,见他们的样子便灵魂出窍,扯来远处的东西说近处。

我说,这世界也真有意思,过去养鸡满地瞎跑自己找食,如今却用只笼子圈死了,还花钱买了饲料来喂。

便有人愣也不愣地回敬,你他妈的一张小白脸,别也学达朋在电视上故作深沉,硬要那半老徐娘说我发觉我依然爱着你。

笑得肉末横飞酒浪穿空时,对面餐厅大楼中,还没做成烧鸡的鸡们此起彼伏地叫响了初更,一看表,整十二点。跟着服务员喊出了我无法推脱的事。

我朝走廊中央的电话机走去,心想也许是找雪村——冲那名字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个挺可爱、挺有雪野少企风姿的人,可她来报到时却分明是个扶老携幼的少女,且只呆了两天便与她的老女幼子一道返回黄石去了。留下的诗稿尽管比先前更美,但我敢设想笔会中人读那诗一定会读成一种遗憾。一一六房本是雪村住的,她走了便成为我的写字间。我至少近两天不会在这儿住,我在单位里有两室一厅,更重要的是妻子与儿子从老家来了。如果不是组织这场舞,我早就回去了,不必象现在必须去接电话。但愿是找雪村的,那样只要说一句她回去了,我便也可以回去了。

你好,电话说。

你好,我也说。

一一六房么,电话问。

是,你找谁,我也问。

不找谁,咱们聊聊好么。

我正在赶一部中篇小说,连老婆也没时间陪呢。

这么毫不客气地回答是有缘故的。昨天下午收到《草地》文学月刊一位小说编辑的信,今天收到《杨子江》丛刊一位副主编的信。昨天的信较长,说,您的《东坡赤壁》一组我看了两遍,送两位副主编也看了,现主编在看。觉得您写得是用心的,也确有精妙处,我认为《酹江亭》确实相当不错,达到较高水平。但几位头头共同的感觉是文体的演变太过了一点,以致都感到比较难读,由此而想到一般读者更会敬而远之,如捧天书。且这与我刊同仁的共同喜好和主张——新写实主义有悖故研究后的共同意见是:原拟第四期作为第一位作家专辑的不能发了,至少不能第一个推出这种样式的专辑。建议:要么您能再换一组,要么留发《酹江亭》再配一两篇写实些的。据说,前些时另一位作家的此类稿件也曾作了相类似的处理,不知您意如何?但愿能予以理解并继续合作,并望以力作先寄来,再如期参加四五月份的三峡笔会。在盼了,切切!今天收到的信短些,说,你的《异香》已在第二期发排,三月二十日出版,祝贺你!今去信问你:现在手头还有否?是否正在写?给《草地》月刊的那几篇结果如何?以上三问请速告。如有速送来看看。《杨子江》丛刊计划在一二三期连续推出我的作品,这种礼遇,在省内几家刊物与作家之间是前所未有的。这组《东坡赤壁》《杨子江》原本就想要,可我先答应了《草地》。现在《草地》在犹豫我就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担心说我不守信用,而可以将其改投《杨子江》了。当然,信中的最后之约是应该认真地重新对待的,不要说笔会写的稿子肯定要发,单单就三峡那一线的风水地脉,无事时自己掏腰包也值得一去。所以,我算计得十分精确,眼下先将《大河文学》对付了,就马上回老家将妻儿调来身边,回头再下狠劲用心对付《草地》,以期用十二分把握保证能到三峡那边游一游,逛一逛。这样就实在没有多少空余时间,连陪妻子的工夫也得精打细算。

我后来一直想知道,是不是有谁在导演这么一幕恶作剧。譬如笔会上的哥儿们妒忌了,设计破坏我的日程安排。我故意丝毫不吐露这电话的事,心里认定,若有谁在捣我的鬼,他一定会耐不住我这般冷静,这般寂寞的。

当时电话就变寂寞了,半天才再有响声。

你是个作家?

还不是专业的。

管他呢,都一样。明晚咱们聊半个小时,从十二点到十二点半。

我还没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我要给你讲个鸡笼的古怪故事。

你是谁,叫什么干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明晚见。

内线电话突然鸦雀无声,我拼命地敲舌簧,结果敲出一声冷冰冰的您好。我问刚才的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冷冰冰的声音变成冰棍,硬梆梆地戳进耳洞,说这是部队电话,公安部门也无权直接查询。放下电话后我有些犯傻,从那接线员的语气来分析,这不大象达朋演电视剧一样搞什么恶作剧。

回家已是下半夜一点。妻子问怎么这晚回。我说他老妈子的不知怎地冒出一只鬼怪鸡笼。妻子说老家那地方不也有一只鬼怪鸡笼么。妻子显然一直在等我归来,说话时没有一丝睡意,眼光却有些朦胧。我衣服没脱完灯就熄了。

这不是停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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